温暖紧闭着眼，眼皮下的黑暗并未带来丝毫安宁，反而放大了每一丝声响和冰冷的触感。时间在死寂中黏稠地流淌，预想中的撕裂或指令却迟迟未至。只有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窥探感，如同滑腻的蛇，缠绕着他的意识，缓缓游走。
这沉默比任何直接的攻击更令人窒息。
他终于按捺不住，眼睫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隙——路西法竟仍站在原地。
他双臂悠闲地环在胸前，那身古老狰狞的盔甲与他此刻的姿态形成一种诡异的反差。他微微偏着头，银白的长发无风自动，在他身后如活物般缓缓飘拂，发梢划过的空气似乎都凝结出了细微的冰晶。
窗户紧闭，帘幕低垂，这狭小的空间里绝无一丝气流。但他就是那样违反常理地悬浮在那里，离地几寸，仿佛重力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可笑的建议。
温暖甚至觉得，自他出现后，室内的温度又诡异地降低了两度，冷得像是停尸房的金属台。
而路西法的脸上……竟挂着一抹微笑。
那笑容并非狰狞，反而带着一种极致的美感，一种非人的、精雕细琢般的完美。可这美，却冰冷刺骨，毫无温度，像是以绝对零度冻结的完美雕塑。
温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撞进那双蓝色的眼睛里。
那不再是简单的蓝色。
那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幽蓝得近乎发黑，水底深处似乎有奇异的光晕在缓慢旋转，荡开一圈圈细微的、催眠般的涟漪。波光流转间，折射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足以令人迷失的美丽。
很美？
温暖猛地一个激灵，几乎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这个念头吓到。
见鬼，他居然在觉得一个来自深渊的魔王很美？在这种命悬一线、身体和灵魂都可能被随时拆解的时刻，他居然还有闲心去评判对方的美貌？
这荒谬的认知让他喉咙发干。
然而，这个念头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段被封存的记忆碎片。
路西法……似乎确实说过。
在签订那份该死的契约时，在低语着诱惑与威胁时，他曾用那冰冷又华丽的声线，漫不经心地提起过。
他说，他喜欢苏贝克的美。欣赏那皮囊下倔强不屈的骨气。
当时温暖只当是恶魔蛊惑人心的又一种说辞，此刻，在这诡异的静止和对视中，这句话却猛地重新浮现，带着令人齿冷的寒意。
路西法那打量货物的眼神，那玩味的、不急于动手的姿态……他不是在欣赏“温暖”，他是在评估“苏贝克”这具皮囊，以及皮囊里暂时居住的、名为“温暖”的灵魂，所能带来的……乐趣。
那微笑之下，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一种近乎残忍的鉴赏心态。
温暖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几乎忘记，只觉得那双幽蓝的、涟漪荡漾的眼睛，正将他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彻底。
路西法脸上的那抹微笑并未改变，但他环抱着的双臂缓缓放下。
他并未靠近，只是对着温暖——或者说，对着温暖占据着的苏贝克的身体——抬起了那只包裹着暗色金属手套的手，五指微张。
没有咒语吟唱，没有光芒万丈。
但温暖猛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般的嗬嗬声，却无法形成完整的尖叫。
一种无法形容的剧痛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源自更深的地方，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死死钉在他的灵魂核心，然后开始向外拖拽。
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正在被强行从苏贝克的躯壳里剥离。
那种感觉不像脱衣服，更像是活生生地将血肉、神经、乃至每一根思维纤维都从紧密融合的容器上撕扯下来。
苏贝克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不受控制，指甲抓挠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温暖能清晰地“听”到这具身体本能发出的哀鸣，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着这种分离。
视野开始扭曲、重叠。他一会儿看到路西法那双冰冷含笑的蓝眼睛，一会儿又看到自己颤抖的手指在地板上划出的血痕。
听觉也变得怪异，他能听到自己牙齿剧烈打颤的声音，同时又仿佛听到了一种尖锐的、只有灵魂才能感知的撕裂噪音，像是布匹被无限拉长后终于断裂。
最恐怖的是那种“溢出”感。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记忆、情感——所有构成“温暖”这个个体的东西——正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冰冷力量强行挤压、塑形，然后像挤牙膏一样，从苏贝克的七窍，从每一个毛孔中被硬生生地抽取出来。
他甚至能“看到”一丝丝半透明的、带着微弱辉光的物质从苏贝克的身体里被拉扯而出，如同被扯出的棉絮，又像是被抽出的丝线，尽数流向路西法张开的掌心，在那里汇聚、盘旋。
这个过程缓慢而精准，充满了仪式般的残忍。
路西法显然在享受这一刻，享受见证一个灵魂被完整地从其庇护所中掘出的每一个细节。
他那幽蓝眼中的涟漪旋转得更快了，仿佛在欣赏一场绝妙的演出。
温暖感到无比的寒冷和空虚，仿佛被剥光了扔在冰原上。
他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正在飞速减弱，苏贝克身体的触感、味觉、嗅觉都在离他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飘飘的、无依无靠的失重感，以及被彻底暴露在某种至高存在注视下的赤裸恐惧。
终于，伴随着一声无声的、却震彻灵魂深处的脆响——
“啵”的一声。
最后的连接断裂了。
温暖感到自己彻底脱离了苏贝克的身体，被完全抽离。
他变成了一团模糊的、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能量体，悬浮在空中，不受控制地飘向路西法。
而在他下方，苏贝克的身体猛地一僵，然后彻底瘫软下去，失去了所有生机，如同一个被丢弃的空壳。
路西法合拢手掌，将那团代表着温暖灵魂的光晕轻易握于掌心。
冰冷的满足感在他嘴角扩大。
而温暖，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