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丝斜斜掠过青灰色的瓦檐,戴藏青色贝雷帽的男人将指尖的烟蒂按灭在描金纹的铜烟灰缸里。他袖口沾着半片风干的银杏叶,说话时喉结在苍白皮肤下滚动,像枚生锈的齿轮。
南国的风是软的,卷着栀子花的甜香漫过整条街。刘史航站在公交站台下,看那风把自己额前的碎发吹得乱晃,连带着衣角也簌簌蹭着大腿。不远处的小轿车停在梧桐树荫外,引擎盖反射着碎金似的光,指尖刚触到车门把手就缩回来——烫得像块烤红薯。
马路牙子缝隙里的青草蹿得老高,几株蒲公英混在里头,白色绒毛被风掀得簌簌落在柏油路面。他蹲下来看蚂蚁搬家,红棕色的工蚁排着队钻进路沿石的裂缝,里头竟藏着半粒被丢弃的荔枝核,晶莹的糖霜还没被风吹散。
远处修车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混着蝉鸣在热风里发酵。刘史航把帆布包垫在屁股底下,后背倚着发烫的电线杆,眯起眼数云朵。风又吹过来时,他忽然想起今早晾在阳台的白衬衫,此刻大概正贴着晾衣绳轻轻晃悠,像面偷懒的小旗子。原来夏天是会从马路牙子上长出来的,他想,连空气都变得懒懒散散的。
南国大牢用瘴气蒸人,刘史航的声音混着雨打芭蕉的闷响,木栅栏浸过毒液,蚊虫落在犯人的伤口上,第二天就会长出半透明的蛆虫。他摘下贝雷帽,露出额角一道月牙形的疤,去年冬月我在那边当差,见过最体面的死法是被扔进养满水蛇的地牢,至少不会像晒咸鱼那样慢慢脱水。
午后的河面泛着碎银般的光,几尾金鱼甩着橙红尾鳍,在水藻间灵巧地穿游,像一团团流动的火焰。阿明蹲在石阶上,鱼竿猛地一沉,他手腕轻挑,银线划出弧线,一条金鱼扑棱着水花被钓上岸,鳞片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
这时,石缝里传来声,一条青蛇探出头,翠绿的蛇身缠着斑驳苔痕,三角形的脑袋正随着金鱼的挣扎微微晃动,信子吞吐间,瞳孔缩成细缝。阿明捏着鱼鳃的手顿了顿,忽然笑出声:倒是你机灵,知道捡现成的。他指尖一松,金鱼落回水中,尾巴一摆便没了踪影。青蛇似乎愣了愣,缓缓缩回石缝,只留下几片飘落的柳叶在河面打转。
北风卷着雪沫子拍打窗棂时,他正用匕首撬开靴底暗格。泛黄的羊皮纸上,北国大牢的地图被血渍晕开一角。那边的冰牢更有趣,刀刃刮过结冰的窗沿,碎屑簌簌落在地图上,把人剥光了塞进冰窖,每隔半个时辰浇桶盐水和黄粉末,冻得皮肉像琥珀里的虫子。他忽然笑出声,贝雷帽下的眼睛亮得吓人,可最妙的是,无论南国北国,牢门钥匙都刻着同一句话——
他用匕首在结霜的窗玻璃上划出四个歪扭的字,霜花簌簌落下,露出后面巡夜士兵明灭的火把。
天下归一。
西坡的夕阳把洋车的影子拉得老长,车辕上的铜铃蒙着层灰。她的爱人蹲在车边鼓捣那台枣红色收音机,《穆桂英挂帅》的西皮流水从布满划痕的喇叭里涌出来,男人跟着调子用手指敲打车帮,蓝布褂子后背洇出深色汗迹。叶青衣站在车旁的土坡上,青布旗袍下摆沾了些草屑,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风把额前碎发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没看男人,目光落在远处盘山公路上往来的骡马,收音机里的锣鼓声吵得她耳朵发疼。把声音调小点,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散碎,惊了坡下田里的牲口。嗯了一声,手指在旋钮上顿了顿,却把音量又旋大了些。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叠在洋车的帆布篷上,像幅被揉皱的旧画。
唐家二少胸口剧烈起伏,一脚踹翻竹凳,收音机的残件混着木屑飞溅。秀红抱着蓝布褂子从西厢房出来时,正看见电子管在青砖地上滚出清脆的响。她没敢抬头,顺着墙根蹲下去,手指把衣角绞出深深的褶子。冀雨枫的黑布鞋突然出现在视野里,他刚从巷口回来,粗布裤脚还沾着尘土。北平那边的消息?他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玻璃,摔东西顶什么用。二少猛地转身,额角青筋跳得厉害:姓冀的你少管闲事!秀红把脸埋得更深,听见冀雨枫冷笑一声,铁皮烟盒在掌心磕出火星:天津卫的火车明早就开,要走要留,你总得给秀红句准话。墙根的阴影里,秀红的针扎在裤脚上,线头哆哆嗦嗦垂到地上。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淌过青石板路,街角的老槐树影里,停着辆银灰色电车,车座蒙着层薄灰,车铃却擦得锃亮。隔着两个巷口,另一辆深绿色电车半掩在修车铺的帆布棚下,车把缠着褪色的红绳,轮圈上还沾着昨夜的雨渍。
唐家二少跨上那辆深绿色电车时,车链“咔嗒”轻响。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脚卷到膝盖,蹬着车子穿过巷子,车铃“叮铃铃”一路摇,惊飞了墙头上打盹的麻雀。到杂货铺门口时,他捏闸停住,车胎在石板上磨出细响。
“秀红姐。”他喊了声。
蹲在门口择菜的秀红抬起头,鬓边别着朵淡粉的夹竹桃,指尖还沾着青菜叶的露水。“二少?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问你个事。”二少支起车梯,往修车铺那边瞟了眼,“他们说,你知道‘三辆车子’的故事?”
秀红手里的菜梗“啪”地断了。这时,修车铺里传来铁钳落地的脆响,刘史航擦着手走出来,他穿着件油污的工装,腰间别着串钥匙,走到二少的电车旁,指尖轻轻划过生锈的车梁:“三辆车子?那故事啊,得从二十年前那辆烧煤的老电车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