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们像是对桌对面的愤怒习以为常，继续漠然地听着他的陈述，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
裹着绝望的忙碌持续到很晚，人造天幕渐渐变成夜晚模样。
万事倚靠在一台设备旁，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的“残局”。
瘦削的教授走来，褪下满是循环液的手套，试图将万事拉起来，被万事捂着脑袋摆手拒绝。
喀戎：“抢救工作都结束了。明天我会去联系你的导师说明情况，你回去休息吧。”
万事：“没有结束，还有那么多构造体在那里躺着……”
喀戎：“结束了，人手不足，资源不够，现在构造体维护科只有这种承载能力，把急救中心别的医生拉来也没用，每次大规模作战都是这个结局。”
教授想起什么，叹了一口气。
“唉……救不完的。”
喀戎：“那名牺牲的构造体是你朋友？”
万事倔强地梗着脖子道：“他没有牺牲。”
喀戎：“……”
万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扶住旁边的墙壁。
“不能停……佩洛没回来……马卡他父亲也还没找到……救不完……也不能停。”
万事扶着墙缓了一会，试图循着维护室一个个找过去，却被喀戎拦住了。
“你不如去那里找。”
喀戎指了指旁边一只金属箱，上面也沾满了循环液。
万事：“……里面是什么？”
喀戎：“铭牌。”
那是一只坚硬的金属箱，里面放着从各个构造体身上扯下的铭牌，记录着他们的名字。
“……”
万事俯下身，在里面一块块地、慢慢地翻找。
他像盲人一样，一寸寸抚摸过铭牌上的纹刻，有的铭牌连名字都磨损殆尽，有的还崭新发亮，连划痕都没有。
终于，他找到了马卡父亲的铭牌。
万事：“······找到了。”
喀戎：“找到你想要的铭牌就带走吧，今天辛苦你了。”
万事：“……我要怎么做？”
喀戎：“什么？”
万事：“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他们？”
喀戎：“你想救谁？构造体？”
万事：我不想看到任何人离开……所有人，人类也好……构造体也好……“”
他想起自己的第一个生日——在那个遥远的时刻，有很多人围在他身边，有佩洛，梅尔薇，西恩……
然后他许了一个愿。
“我想……所有人都能一直留在我身边。”
万事平复了心情，思索了一会儿，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教授，我想转科室，我回去就申请加长一段实习期。”
喀戎：“那你不如现在就去把帕弥什消灭。还是那句话，你救不完的，以后也不要再来了，万事，儿科可比构造体维护科好得多。”
万事：“……教授，我——”
几名工作人员从他们身后走来，与万事对上视线。
工作人员：“万事？”
万事疑惑地将视线转向了他们。
工作人员拿出设备，在万事脸上扫了一下。
“身份确认无误，带走。”
喀戎没有说什么，只是平静地看着这群工作人员将万事带走。
······
工作人员：“你有义务回答接下来的每一个问题。”
封闭的房间中，几个人严肃地盯着桌子另一边的万事。
工作人员：“今天你去过急救中心，参与了构造体抢救，是吗？”
万事疑惑地提问道：“……你们是谁？”
工作人员：“你是否承认自己参与了今天的构造体抢救？”
万事听到答非所问的提问后，更加疑惑了。
“……？我承认。”
工作人员：“涉及多少场手术，经手几个构造体？”
万事：“‘经手’？不记得……不是‘几个’，是无数个，我数不清。
工作人员：“你很快就能通过儿科实习导师的认证，为什么今天突然想接触构造体？”
“这不是突发奇想，是……”
万事顿了一下，他看到面前的人拿出了他被留在外面的外套，从沾满循环液的口袋中掏出两块铭牌。
工作人员：“你和这两个构造体有什么关系？”
万事指着马卡父亲的铭牌。
“他儿子在儿科，马上要手术了，我是负责医生。”
工作人员：“这个呢？”
他将佩洛的铭牌放在桌上。
万事：“他是我朋友。”
工作人员：“你知道他有叛逃嫌疑吗？”
听闻此言，万事的瞳孔不禁收缩了起来，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佩洛是本次作战行动中专门负责侦查工作的构造体。他没有及时通告感染体群的袭击，导致我们损失了很多构造体，难民伤亡率也很高。他还擅自离队，去了帕弥什浓度极高的地方。虽然队友把他带回来了，但最后也在生命之星宣布了抢救失败。后期模拟分析显示，他的监测模块和随身的监测装置都没有出现问题，空中花园的战斗辅助系统也及时提醒了他，他不可能察觉不到那些感染体群。看他的过往档案，我们判断他有很高的叛逃可能。”
防窥设计让万事看不清工作人员面前具体显示了什么，但那幅表情让他想起当年那个志愿专员——用手捋过他短暂的人生，再稍加点评。
工作人员：“最重要的是，离队期间，他向空中花园发起了一场通讯，这也是他最近唯一一次通讯。是和你的。”
“我是接到了他的通讯，但完全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你们不是可以调取构造体的数据吗？”
万事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感受到胸腔中有呼之欲出的情绪。
“还有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可能叛逃，一定有什么事让他不得不那样做！”
工作人员：“佩洛机体内的数据存储装置已经损毁，还在修复。至于你说的其他话，我们会去逐一证实。”
万事：“……”
“还有别的问题。”
工作人员掀起眼皮瞟了一眼万事，转而打开了一份新的资料。
“你去医学院之前，曾召集青少年培育中心的人一起去展览馆制造了一场“小”混乱，被培育中心处分了……那时的情况已经有专门的人处理了，不多赘述。明明可以确认他们遗留的铭牌就返回，你为什么要在急救中心停留那么久？”
万事听闻此言，内心的某根弦仿佛绷断了一般，只见他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呵！为什么……？！还能为什么？！为了救人啊！我可以参与救援，可以救助他们，我为什么要走？！！”
工作人员：“这是你在构造体维护科的设备使用记录，你占用了一台远程维护套组，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维护资源被你浪费了。”
万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冷漠的调查员，大声地强调了两个极为刺耳的名词。
“‘占用’……‘浪费’……？！！”
工作人员没有在意眼前之人的愤怒，只是继续冷漠地说道。
“明明你不属于构造体维护科，只是一名儿科实习生，人类医学与构造体维护科学有很大差距。不提治愈，今天你经手的构造体存活率连百分之十都不到。从结果来看……你抢占了许多构造体生存下去的资源，至少导致八名构造体死亡。冒着被监禁的风险也要做这些事，为什么？”
“砰！”
万事的手指死死按在桌面上，指尖都泛白。他胸腔中的愤怒与厌恶终于爆发了。
“那是因为没人能腾出手去救那些重伤的构造体了——原本他们连百分之十的存活率都不会有！你们看到今天急救中心乱成什么样子了吗，你们——”
万事忽然看到了他们的表情，顿住了。
他们像是对桌对面的愤怒习以为常，继续漠然地听着他的陈述，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呼……既然说这些也没用，那就去给我定罪。”
万事苦笑一声，放弃了辩驳。他觉得这比那场烟花还要荒谬而无力。
······
万事被留在黑暗的房间候审，时间被无限拉长，他已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他断断续续睡觉，反复搜寻自己的记忆，试图找出佩洛会在那么紧急的时候联络他的原因，担心娜塔莉得知佩洛的消息……还牵挂着马卡的手术。
于是，走进房间的人打开照明，看见了一个黑眼圈比以前还严重的万事。
万事：“唔……喀戎教授？”
突如其来的强光让万事眯起眼睛，但还是看清了来人。构造体维护科的喀戎教授拿着万事的终端，站在他面前。
“……教授。”
他语气酸涩，既是为了佩洛，也为了自己。
“佩洛不可能是叛逃者，他不可能故意让所有人一起送死。我也没有浪费构造体资源，没有……造成八名构造体失去生命……你可以证明。”
喀戎：“……”
教授没有回答，万事安静了一会，又询问别的问题。
万事：“马卡怎么样了？他是我的病人，我请您帮我确认一下他的情况……他情况不稳定，快要手术了，不要让他知道他父亲的消息。还有和我一起的儿科护士，她也是佩洛的朋友，还不能让她知道佩洛的事……”
喀戎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可以走了。对你的审问属于正常流程，毕竟问题出在你朋友身上，那些做什么事情都恨不得掘地三尺的人自然不会放过你。好在外面都在为你的事忙碌，他们暂时不会再来找你。”
万事：“外面……谁？”
喀戎：“很多人。你的同学，儿科那边的导师，还有希波克拉底教授……她是最先发现问题的。可能快退休了人也比较清闲，她心血来潮去看了儿科住院医生的值班表，发现那个最勤奋的实习生缺勤了。以及构造体维护科……在场医务人员能证明你的行为并非浪费医疗资源，还拿出了新的数据。对比过往类似情况的数据，你反而让抢救成功率提高了一点。”
万事没有说什么，只是平静地看着想要把功劳推给他人的教授。
“构造体维护科的数据也不是人人都有权限转出，教授。”
喀戎拍了拍万事的右肩。
“别想太多，你只需要知道你没有问题，他们也没必要真的为你捏造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这些流程只是一场对你的警告罢了。你朋友做了什么我不清楚，但你今天在急救中心说的话，可能成为导致构造体不稳定的因素。有些事不能撕开说清，不是人人都有接受现状的能力。”
喀戎为万事打开了门，示意他离开。
万事：“……谢谢。”
喀戎：“到底还是因为佩洛的嫌疑不大。他们检查了你的终端，备份走了佩洛留给你的信息，那之后我才被允许进来带你走。”
万事：“佩洛留给我的信息？”
喀戎闻言神色又是一黯。
“做好心理准备。”
喀戎将万事终端放在他手中。
······
9:22Am
佩洛的脸一闪而过，他很快将记录仪对准了身边的环境。
“嘶……信号太差了，好不容易连上一次，你又是那副完全听不清我在说什么的样子……没想到重灾区附近的天空居然也这么蓝，我还以为会是红色的。想传张照片传给你们，但什么都发不出去，不提了。西恩他们去探测附近感染体的数量了。想联系你是因为……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我感觉有必要告诉你一声。还不能确定，希望只是我搞错了。”
······
10:14Am
佩洛：“已经接近重灾区了，凭我的逆元装置肯定进不去。没准还得过个十年八年，这里的帕弥什浓度才能降下来吧？到时候我会不会已经加入哪个精英小队了？精英小队的名字都很有特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有猛禽啊，猛禽，想想就帅。这次我执行的任务是协助保育区撤离，到现在为止都很顺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感染体群在附近聚集……但他们已经三天没挪动了。要不是为了保险，我看不撤离都行。”
佩洛的脚步声停止，他抬腕看到了队内信号。
“队长让我们集合了，我得回去继续盯着感染体群。刚才看到的东西……算了，先不去查验了，等我回去再好好问问你。”
······
10:20Am
画面忽然变得颠簸，带着记录仪的佩洛也变得气喘吁吁。
佩洛：“原本我不打算向前深入，但我又看到了那个东西……我觉得必须得给你发信息……我还想告诉西恩他们，但设置的特殊信道联系不上他们了……莫名其妙……”
·······
佩洛：“现在已经不是没有可信的人能告知的问题了……我联系不到任何人。”
······
佩洛：“嗬呼！如果你能收到信息，一定要回复我，尽快！万事！”
······
10:58Am
佩洛：“我跟着那东西……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到哪了，这些信息可能也发不出去……啧，电子设备都收到影响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画面变得扭曲起来，佩洛重重拍了两下记录仪，但没能让它恢复原状。
“我口头告诉你——刚才有个很奇怪的感染体在游荡，它身上的帕弥什非常高，探测器都要爆炸了，我感觉它还在附近……不行，得快点出去。该死……帕弥什是又扩散了吗？刚才这条路上的帕弥什浓度还没这么高的……”
······
11:15Am
仅仅过去十五分钟，画面几乎全黑，佩洛说的话也断断续续起来。
佩洛：“呼……呼……调换——计划……还记得吗？你愿意——的交换，我特别……感激，但我一直——感谢过你。谢谢——万事。我是真的想去当——构造体医——，我想救——，越多越好……呼……反正像——妈那样的——造体——还有很多。不过——福利一般。——查过万绪，但信息好——抹去了。这次——也是。”
······
11:32Am
佩洛的声音越来越远。
“——被帕弥什——，意识海——严重，恐怕连——回传都无法启动，还不如折断——”
······
11:44Am
佩洛：“无法······返回······”
······
佩洛：“万事，我无法返回了。有感染体在——没办法。——西恩来——拖累了他，对不——那东西——说——我还是听到了。万事，它在——你。”
一个感染体的影子投入画面。
“……这是什么啊……？万事不要来——千万别来。啊！！！”
一声尖啸从画面那边传来，随后是佩洛的惨叫。
“千万——不要来！！！”
······
“……”
万事的双手握紧终端。白天的恸怛已经麻痹了他的神经，此时他麻木地听着佩洛的“遗言”，说不出一句话。
喀戎：“……有这些信息，那些人大概会将佩洛的情况判断为‘意外’。突遭感染体的意外很常见。他队长西恩也还在维护科躺着，意识海偏移严重，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佩洛的讯息播放完毕后，又一条新消息跳出来。万事机械地按下。
娜塔莉：“万事，如果你收到消息，麻烦立刻回复我……急救中心那边又来了几个构造体，说佩洛是他们的队员。但我没看见佩洛，他们也什么都不回答我，如果你知道什么……”
娜塔莉话语间多了几分哽咽。（前文提醒：娜塔莉是喜欢佩洛的）
“你和佩洛最熟悉，你有什么消息吗？我听说，他们整支队伍只差了佩洛一个……”
万事痛苦地紧闭双眼，将双手插入了乱蓬蓬的白发之间。
喀戎：“回去吧，你导师那边我说过了，她让你休息几天。”
万事：“……还不能休息，马卡还要手术。”
喀戎：“那我也建议你调整好状态再上手术台。”
万事扶着桌沿站起。
“教授，我为当年……拒绝了你的好意而道歉。那时我想不明白有什么能支撑我去做一名医生……而现在我的目标已经有变化了。”
喀戎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简单地鼓励了一下。
“好，祝贺你找到新的目标。”
万事目光坚定地看向了喀戎。
“教授，我想转去构造体维护科。”
喀戎：“……”
万事：“教授，在医学院选实习导师的时候，您就不肯收我，连今天也……”
喀戎：“因为你是个很诚实的人。今天这样的维护科现状，你大概接受不了。很多人救不完，很多事做不到，想要指出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也不行。帮着遮掩的秘密只会越来越多，还要告诉自己这样做对所有人都好。你真的想好来构造体维护科了吗？”
万事只是近乎哀求的看着喀戎。
“……只要我能帮上点什么。”
——喀戎听到了这句熟悉的话，在过去的一次对话中，万事也是这么说的，“只要能帮上点什么”。
喀戎愣神了片刻，随后叹了口气。
“好，你先去忙完你在儿科的事，和你导师好好聊聊……然后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