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起的女声并没有斥责稚嫩女音的“狂妄之语”，只是不偏不倚地指点着对方如何在科考场上讨喜。
可对方似乎并不领情，反而有些咄咄逼人地追问道：
“夫子说学生的前半段还算能听，难道是在暗指学生的后半段话不可听吗？”
闻言，徐燕宜和金菱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诧异。
“不是，你的后半段话比前面的更有价值，更值得一听。”
沉稳女声再次响起，不仅没有因为学生有些冒犯的态度而恼火，反而大力肯定着对方：
“只是生不逢时，当下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这一次，不用对方继续追问“什么时候是说这些的时候”，沉稳女声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要等到这天下容得下你我这样的女子发声，等到当权者的公心大于私心的时候，这些话也就能见一见天日了。”
随着女子声音落下，屋内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这议论声如浪潮一般兴起，又如浪潮一般缓缓褪去，只在人心中留下细细密密的孔洞。
江姝静站在身后，等到耳边的浪潮声淡下去，才缓缓道：
“二位，还进去吗？”
徐燕宜看看金菱春，金菱春看看徐燕宜，俱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骇，以及星星点点的希冀。
金菱春的眼睛牢牢地黏在徐燕宜的身上，她想着若是燕宜进她就进，若是燕宜退了她也就跟着退。
横竖左右，她都是陪着燕宜的。
徐燕宜深吸了一口气，眸中的惊骇慢慢地退了下去，希冀从眸底一点一点地浮出来：
“进！”
说完这句话，徐燕宜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金菱春连忙上前一步，用手搀住了她的手。
两只汗津津的手交握在一起，都在彼此的掌心里汲取着温暖。
若说在这之前，两人对长公主要做的事还只是朦朦胧胧的话，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听下来，她们也明白了。
这一“进”，进的不仅仅是这间书屋，进的也不仅仅是长公主的麾下，更是深不见底的茫茫前景。
屋门被打开，徐燕宜和金菱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谢文韵。
谢文韵一身粗布麻衣，手执着书卷，正眉眼含笑地站在一群姑娘间，给她们讲述着如何将文章写得更漂亮。
谢文韵的声音因为长时间说话而变得有些沙哑，与她们惯常印象中清冷淡然的才女模样相去甚远。
怪不得，她们刚刚只是觉得这道沉稳的女声有些耳熟，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往谢文韵的身上想过。
“嗯？这是做什么？”
谢文韵指点完手下的姑娘才抬起头来，望向她们。
江姝静展开一个温和的笑意：
“我来给你送夫子了。”
谢文韵的目光顺着江姝静的话移到了徐燕宜和金菱春身上，目含审视与思考。
徐燕宜和金菱春不禁都有些紧张。
谢文韵才名在外，在她审视的目光下，徐燕宜和金菱春都生出了一种被夫子检查文章的错觉。
尤其是，自觉文章水平还不如燕宜的金菱春。
“挺好，我们确实有些忙不过来了。”
半晌，谢文韵点了点头。
眼前秋考在即，天南海北地搜罗好苗子的陶阮阮也回了京城，往这处私宅里塞了不少姑娘。
谢文韵，谢家兄长，吴溪霄三个人忙得团团转，也还是周转不开。
徐燕宜和金菱春二人长出一口气，顿觉自己是在“谢大夫子”手下过了关。
另一边，一直支着耳朵听着这方动静的姑娘们在看到谢文韵点头之后，纷纷向她们二人投来好奇探究的目光。
热切而毫不掩饰的目光笼罩着她们，让徐燕宜和金菱春不得不抬起头去看那些姑娘。
那些姑娘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大眼睛，有长眉毛，有生得灵巧动人，也有容色清秀者。
但无一例外，她们身上都透着纯朴的气息。
她们的眼睛都盛满了干净澄澈，以及执着和力量。
在她们眼中，她徐燕宜不是一个世家贵女，不是一个容貌毁了的女子，甚至都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种代表，一种夫子的代表，某种力量和前路的代表。
而这样的眼神，她们今日已经见过了，就在那位说能治徐燕宜的脸的姑娘身上。
也在谢文韵的身上，也在江姝静的身上。
在这样的目光包裹下，徐燕宜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柔软的沙地，浑身都暖洋洋的，四肢百骸里又重新充盈起蓬勃的力量。
都不用人招呼，她便不自觉地牵着金菱春的手走进那些目光中，融入其中。
见此，江姝静唇边含笑，对谢文韵对视一眼。
谢文韵也转身走了进去，江姝静则含着笑静悄悄地退出了这间书屋。
“师姐。”
一道身影从屋檐上飘了下来，姜吕轻飘飘地落定在江姝静面前，禀告着刚刚得到的消息：
“申老爷子去见了郭立，郭立把申玉清的名字添进了礼部申请调度的名单中。
申玉清传话说，他会想法子争取接手梅崔岩的位置，主持女子科考的事宜。”
江姝静点了点头。
这并不让她觉得意外，以申玉清的能力和心计，莽撞又不知粉饰的申父并不是他这个儿子的对手。
“申大人似乎因为这件事与申老爷子和申玉清闹翻了，这段时间频繁出入孙国公府，像是在谋划着什么。”
听到这个敛财无度的孙国公，江姝静就觉得自己心里有一把小小的称之为“仇恨”的种子在燃烧。
她的拳头无声地捏紧，冷声道：
“找人盯着他们，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是。”
姜吕看了一眼师姐晃动的袖子，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磨了磨牙齿，江姝静把心里头那把小柴火摁了下去，转而问道：
“殿下那边呢？可有消息传过来？”
提到这个，姜吕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面色苍白又沮丧地摇了摇脑袋。
江姝静的面色也随着她的动作白了几分，失落随着水汽一起涌了上来。
她的目光跃入连绵的雨雾中，用晶莹剔透的雨珠缓缓勾勒出姜荷绮温柔的面容。
有点难过，还有点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