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驿道的风沙裹着碎沙粒,打在公孙纪的素纱冠上簌簌作响。
他攥着马缰的手紧了又松,望着前方魏郡城门上“归元”二字的新匾,喉结动了动——这是刘甸半月前刚换的,说是取“归正元纲”之意,可在他眼里,分明是僭越的铁证。
“长史,到了。”随从的马蹄声在青石板上敲出脆响。
公孙纪翻身下马,素白襕衫被风卷起一角,露出腰间刘虞亲赐的“抚幽”玉牌。
他理了理被风沙吹乱的鬓发,抬眼便见魏郡府门前两排玄甲卫肃立,为首的将领正是刘甸新封的“虎贲中郎将”杨再兴。
那员猛将腰间玄鸟佩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竟比袁绍的“邺侯”印还多三分锐气。
“公孙长史远来辛苦。”杨再兴抱了抱拳,声音震得门环嗡嗡响,“主上已在偏厅备下茶点,请。”
公孙纪跟着踏入门槛时,鞋底沾了片被风卷进来的槐叶。
偏厅里炭火烧得正旺,刘甸端坐在主位,面前茶盏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公孙纪忽然想起半月前在幽州见过的密报——刘甸的运粮队劫了十七车假粮,却把真米分给百姓;田丰在牢里啃冷粥时,刘甸送了本《盐铁论》,墨迹里浸着“民为邦本”的墨香。
这些事像根细针扎在他心口,让他本该有的质问,突然就梗在了喉咙里。
“长史此来,可是为玉牒之事?”刘甸的声音像浸过寒潭,公孙纪猛地抬头,正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他这才惊觉,自己还没开口,刘甸便已洞穿来意——难怪能在乱世里占了魏郡,这人的算计,比幽州的雪还冷三分。
“不敢。”公孙纪咬了咬牙,从随从怀里接过一卷泛黄的绢帛,“只是幽州百姓多有疑虑,说乌巢行天子礼乐,设丞相、太尉,这……这与光武中兴时的规制多有不同。”他展开玉牒残卷,“更有宗室旧档载:永寿三年,皇子早夭,无嗣。不知刘鸿帝……”
“李孚。”刘甸打断他的话,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取我前日说的三件物事。”
偏厅里静得能听见炭块爆裂的声响。
李孚捧着个檀木匣进来时,公孙纪瞥见他袖口沾着墨渍——定是刚抄完《盐铁论》的新本。
匣盖掀开的刹那,三缕不同的气息漫出来:第一缕是沉水香混着铜锈,那是枚半旧的私印,印面“刘志之玺”四个字在烛火下泛着暗红;第二缕是血腥气裹着陈墨,一卷血书展开,“乳母王氏”的署名已有些模糊,却清清楚楚写着“永寿三年四月廿七,皇三子生,寄养民间”;第三件是龙吟般的剑鸣——童渊亲授的龙渊剑出鞘三寸,剑柄内滑出半片金册,“庶子刘甸,寄养民间”八个错金小字,在众人眼前闪着冷光。
公孙纪的指尖微微发抖。
他摸过玉牒残卷的边角,又碰了碰金册的纹路——玉牒是素绢,金册是宫廷独有的冷锻金,触感截然不同。
刘甸望着他的表情,忽然笑了:“长史可知,桓帝晚年最恨的是什么?是那些捧着玉牒说‘非嫡非长不可立’的老臣。他私印里藏着密诏,乳母血书压在佛龛下三十年,龙渊剑是我十三岁时童先生送来的——那时候我还在洛阳卖炊饼,哪知道什么皇帝梦?”
公孙纪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想起前日在幽州城,有个卖胡饼的老妇拉着他的袖子说:“刘使君(刘虞)仁德,可那刘鸿帝……前日魏郡发米,他站在雨里等了三个时辰,就为看百姓领完最后半斗粮。”他低头盯着金册,突然觉得那八个字不是刻在金上,而是烙在自己心口——原来刘甸早把证据藏了三十年,就等这一天撕破“正统”的幌子。
“某……某这就回幽州复命。”公孙纪合上檀木匣时,手背擦过龙渊剑的剑鞘,凉意顺着血管爬进心脏。
他退出门时,正撞上来送茶的秦溪。
那书生抱着一摞礼器图匣,匣角沾着未干的糨糊:“劳烦长史带两本图匣回幽州学宫,这是三代礼器复原图,主上说……复古比创制更合汉家规矩。”
公孙纪的马队出魏郡时,风沙已经小了些。
他摸着怀里的金册拓本,突然想起刘甸最后说的那句话:“玉牒是死的,人心是活的。”这句话像颗种子,在他心里发了芽——或许刘虞的犹豫,不是因为血统,而是怕担上“助逆”的骂名?
幽州牧府的烛火熬到三更时,刘虞还盯着金册拓本发怔。
他指尖抚过“庶子刘甸”四个字,想起二十年前在洛阳见过的桓帝——那时候皇帝还没被宦官架空,喝多了酒拉着他的手说:“伯安(刘虞字),朕有个儿子在民间,等天下太平了,你替朕认认他。”
墨迹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刘虞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幽州大旱,刘甸派来的运粮队在易水河畔搭了三十口大锅,粥香飘了十里地。
而袁绍的使者同期来要粮,开口就是“借三万石,秋后还五万”。
“主公,童渊童先生求见。”门房的通报声惊散了他的思绪。
刘虞整理冠带时,听见庭院里传来清越的棋枰声——童渊已经在石桌前摆好了棋子。
三盘棋下到中局时,刘虞后背已经沁出薄汗。
第一盘他占尽边角,童渊却在中央围出一片活棋;第二盘他用“妖刀”定式压着打,童渊偏走“木谷实流”,最后在他最得意的角部做了眼;第三盘他学乖了,步步紧逼,童渊却突然弃了左上大片实地,在右下连下三子,竟把他的大龙围了个严严实实。
“童先生这是……”刘虞捏着棋子的手悬在半空。
童渊抚了抚银须:“老夫教过两个徒弟,一个叫赵云,一个叫张绣。云儿跟了明主,现在带着玄甲军在黄河边守冰;绣儿投了乱臣,上个月刚在南阳屠了座城。”他指了指棋盘上被围的大龙,“天下人择主,哪里看什么血统高低?看的是这棋子落下去,是活一方百姓,还是杀一片黎民。”
刘虞的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震得茶盏里的水溅出来。
他望着童渊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十年前在泰山,有个老卒临死前抓着他的手说:“使君,求您让孩子们吃顿饱饭。”那时候他是州牧,却连开仓放粮的权力都没有——可刘甸有,刘甸不仅开仓,还劫了贪官的粮,分给百姓。
“童先生且去后堂用茶。”刘虞起身时,衣袍扫落了几枚棋子,“某……某要写封书信。”
公孙纪的归程比来时快了三日。
他骑着快马穿过居庸关时,怀里的账册硌得肋骨生疼——那是他遇袭时从劫匪身上摸来的,墨迹未干的“袁本初资助幽州刘异”几个字,像把刀扎进他眼睛里。
原来袁绍让他来质问刘甸,根本不是为了汉室正统,是想借刘虞的手除掉这个潜在的威胁!
“主公!”公孙纪撞开牧府大门时,刘虞正对着案头的《归元诏》抄本发呆。
他把账册拍在案上,“袁绍暗中联络咱们的反刘势力,上个月还送了三千石盐!他根本是想……”
“够了。”刘虞的声音突然沉下来。
他摸过案头的印泥,在给刘甸的信上重重盖了个“幽州牧印”,“去传我令:渔阳、右北平、辽西三郡的粮草,三日后送抵魏郡;代郡、上谷、涿郡的精骑,五日后随我亲征。”他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某这把老骨头,宁负天下,不负汉室。”
魏郡南郊的祭坛在第十日清晨被朝阳镀上金边。
刘甸穿着玄色冕服站在坛顶,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有玄甲卫,有举着《盐铁论》的书生,有抱着粮袋的百姓,还有六十多个穿着绢帛深衣的宗室旁支。
他伸手接过李孚捧来的《归元诏》,墨迹里还带着松烟香:“朕不起于宫闱,而起于讲堂;不仗兵锋,而仗人心。今日重续玉牒,非为私欲,实为天下留一正统!”
台下的欢呼像潮水般涌来。
刘甸望着人群里举着“忠谏祠”木牌的老卒,突然想起系统提示音在他登坛时响起的那声“正统认同度突破60%”。
而在许都丞相府,程昱捏着最新战报的手青筋暴起,墨迹被他的指甲戳出几个洞:“他根本不是要打仗——他是要把我们变成叛臣!”
许都西市的茶肆在暮色里飘起炊烟。
穿青布短打的杜袭蹲在茶炉前扇火,竹筐里的药材被风掀起一角——最上面的陈皮泛着金黄,压着张写着“魏郡公孙纪”的纸条。
他抬头望了眼渐暗的天色,把陈皮往筐底塞了塞,低声对跑堂的小二说:“来碗热粥,要加陈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