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龙站起身转身窗边看着暖阁的方向。
“砰!”
又一声闷响,皇甫龙的手重重拍在身旁的红木茶几上,上好的紫砂茶具震得嗡嗡作响。他猛地转过身,脸上不再是平日里的威严持重,而是显而易见的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
“胡闹!真是个孽障!”他声音沉郁,带着雷霆将至的压迫感,“那兔崽子!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捡回条命,记忆也刚恢复,就又变回那个一声不吭、什么都想自己扛的混账东西了?!用死来保护主家?她以为她是谁?皇甫家还没沦落到需要一个孩子用命去填坑的地步!”
金晨垂首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家主平息怒火。她跟随皇甫龙多年,深知这位家主对那位少家主的复杂情感,严厉苛刻的背后,是远超常人的期望与深藏心底的疼爱。
皇甫龙胸口起伏了几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查!给我仔细地查!这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背后有没有人推波助澜!还有,‘烬霜’的来源,进展如何了?难道我皇甫家养的人都是废物吗?这么久连点像样的线索都摸不到!”
他挥了挥手,金晨会意,无声地退了出去。
中庭内,只剩下皇甫龙独自伫立。他威严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那紧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愤怒于孙儿的“不自爱”,更心痛于她所处的困境与身上背负的重担。
他知道,皇甫夜放出这个消息,绝非简单的求死,背后必然有她的算计。但这算计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兔崽子……”他低声骂了一句,语气却复杂难辨:“又要已己身为饵!”
病房内,我对主宅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也不关心。我的世界缩小到了这间病房,缩小到了与体内毒素和蛊虫的对抗,缩小到了如何利用眼前有限的资源,布下一个能引出生路之机的局。
指尖的微控训练仍在继续,同时,我开始尝试调动那丝微弱的内息,不是去冲击“烬霜”的封锁,而是更精细地去感知它,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在熟悉猎物的习性。
七雨送来的加密平板静静地放在床头。我知道,那里面或许有七文留下的更多信息,也可能是一个向外传递信息的渠道。但现在,还不到使用它的时候。
我需要等。等我的身体恢复到能承受一次“意外”,等外面的鱼儿因为我的“死志”而躁动,等一个能将所有暗流引向明处的契机。
时间在疼痛与寂静中又滑过去一天。
霍晓晓的诊疗依旧准时,她手法愈发精准,药力与针术配合,如同细密的梳子,一点点梳理着我淤塞撕裂的经脉。痛苦是常态,但我能感觉到,身体深处那冻土般的僵硬,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松动。指尖的颤抖幅度再次减小,甚至能尝试进行更复杂一些的、诸如连续缓慢屈伸的动作。
七雨传递出的消息显然发酵得更厉害了。连日常送来的餐食都变得更加精致,甚至附带了一些明显超出疗养需求、更偏向口腹之欲的点心,附着的便签上是金晨娟秀的字迹,写着“老爷吩咐,请少家主务必多用些”。这种过于直白的关怀,背后是皇甫龙难以掩饰的焦灼。
傍晚时分,七文在例行整理房间时,看似无意地将那台加密平板放在了离我更近、触手可及的位置,并且屏幕解锁的界面,停留在一个看似普通的家族内部通讯软件上,但某个不起眼的联系人头像角落,有一个极新的、代表“未读紧急消息”的红色标记闪烁了一下,旋即消失。
信号更明显了。
我依旧没有去碰那平板,仿佛对一切暗示都无知无觉。耐心是猎手最重要的品质。
深夜,万籁俱寂。
我正专注于引导那丝微弱的内息游走于几处次要经脉,尝试进一步刺激肌肉活力的恢复,病房的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
这一次,没有脚步声提前预警。
一道高大、挺拔、带着无形威严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本身,静默地立在门口。是皇甫龙。
他没有穿往常一丝不苟的正装,仅着一身深色便服,但久居上位的压迫感没有丝毫减弱。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惊人——有无法掩饰的怒火,有深切的痛心,有审视,还有一丝……仿佛看着濒危珍品般的紧张。
他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内外。龙隐卫显然得到了指令,没有任何人现身或过问。
皇甫龙一步步走到床边,脚步沉缓。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病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到来而凝固、沉重。
我睁开眼,平静地回视他,没有开口。在这种时候,任何主动的言辞都可能成为破绽。
“物尽其用?”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前的平静,“死志?为家族肃清道路?皇甫夜,你真是长本事了!谁教你的?啊?!”
最后一声质问,如同闷雷在房间里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气。
我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声音依旧维持着平板无波:“祖父。这是目前最优解。”
“最优解?”皇甫龙猛地俯身,一手撑在床沿,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他的脸离我很近,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角的纹路因震怒而深刻,“你的命,就是你计算出来的‘解’?我皇甫龙纵横一生,还没无能到需要我的嫡亲孙儿、钦定的继承人,用这种自毁的方式去换取所谓的‘安全’!”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胸膛因情绪激动而微微起伏。这与他一贯的深沉稳重大相径庭。
“孙儿,不对,属下……让祖父失望了。”我重复着类似的话,将自身定位在“工具”与“下属”的位置,这是最安全的距离。
“失望?”皇甫龙直起身,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控制情绪,但眼神依旧骇人,“我是后悔!后悔没废了你的功夫修为,把你牢牢关在身边,老实继位。你这个兔崽子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连自己的命都可以拿来当筹码!还敢在我面前称自己奴?!你是不会说话了吗?”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试图撬开我冰封的外壳。噬心蛊传来一阵清晰的悸动,警告着任何可能因这些话而产生的波澜。我立刻将所有涌动的思绪强行镇压,内心重回一片死寂的冰湖。
我的沉默和无动于衷,似乎更加激怒了他,又或许是让他感到了无力。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眼神变幻,最终,那滔天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取代。
他缓缓伸出手,似乎想像飞姐那样触碰我的额头,但中途却改变了方向,重重地落在我的肩膀上。那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却也奇异地带着一丝……颤抖?
“听着,小兔崽子,”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决绝,“你给我记住,只要我皇甫龙还有一口气在,皇甫家就塌不了!也轮不到你来扛这座山!你的任务,唯一任务,就是配合霍晓晓,把身体给我养好!听见没有?!任务的事情等你伤好了再说!那群腌臜货,祖父来处理。”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皇甫夜,迫使她回答。
“……是。”我低声应道:“奴,不。错了,孙儿。孙儿知道了。”
“至于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皇甫龙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那是属于家主、属于庞然大物掌控者的绝对冷酷,“我会亲手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碾碎。你不需要操心,更不需要你用什么狗屁的‘死志’去引!”
他这话,既是承诺,也是命令。他收回了手,重新挺直脊背,恢复了家主的威严,但看着我的眼神里,那份难以消融的关切与心痛,却无法完全掩藏。
“好好休息。”他最后说道,语气不容置疑,“别再让我听到任何我不想听到的消息。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伸手揉了下皇甫夜的头发:“夜儿啊!听爷爷的话,乖!”
他深深看了皇甫夜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刻印在心里,然后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病房。
门合上。
我依旧躺在原处,肩膀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手掌的重量和那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皇甫龙的愤怒是真的,他的心痛也是真的,他解决问题的决心更是真的。
但这并没有改变我的处境。“烬霜”还在体内,噬心蛊依旧盘踞,暗处的敌人并未消失。作为祖父,他的保护或许能挡住明枪,却未必防得住所有的暗箭。而且,他越是表现得在意我,我作为“靶子”的价值就越高,某些人狗急跳墙的可能性就越大。
我缓缓抬起如今控制力增强了些许的右手,轻轻拂过左肩被他按过的地方。
情感的波动已被噬心蛊碾碎。
但思维的齿轮,转动得愈发冰冷、迅疾。
示弱的目的已经达到,甚至超出了预期。接下来,该考虑如何利用这份“过度”的关切,以及……那台近在咫尺的加密平板了。
黎明前的黑暗,似乎更浓了。但冰层下的暗流,流速正在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