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城沿大江逆流而上,至中途弃车登船。
非止一日,船至山城,于朝天门码头上岸,踏上川中土地。
站在码头下方,抬头仰望,无数级粗糙湿滑的石阶,一层层、一叠叠地沿着陡峭的江岸向上铺展延伸,直到没入身后鳞次栉比、依山而建的吊脚楼群中。
上方,是密密麻麻、仿佛悬在空中的老旧民居,窗户里伸出晾晒的衣物,像万国旗;下方,是浑浊湍急的江水,以及挤得密密麻麻、随着波浪起伏的船只。
山城特有的棒棒军正成群结队地沿着石阶向上攀登。
他们像蚂蚁筑巢,又像逆流而上的纤夫,背负着远超自身体积的货物——从成箱的电器到整扇的猪肉,从捆扎的日用品到巨大的行李卷。
那根光亮的竹棒和一圈麻绳,就是他们与重力抗争的全部武器。赤裸的上身泛着古铜色的油光,肌肉因极度用力而绷紧、扭曲,青筋暴起。
他们喊着低沉而有节奏的号子,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石阶上,身体与地面几乎平行,形成一种极具张力、又令人心惊的剪影。
为了生活而挣命。
每一个人都在拼尽全力地活着。
在码头高处的石阶旁,有一个用旧木板和油毡布搭起的简易茶摊。
几张矮桌、几条长凳,围坐的多是刚卸完货、等着下一趟活计的“棒棒”们。
汗水混着尘土,在他们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
手中大碗盛满深色茶汤。
我想起了黄玄然曾经说过的话,便走到茶摊边,寻了条长凳的空隙坐下来。
“老师,喝啥子?”摊主是个精瘦的老头,提着黢黑的铝壶,嗓门洪亮。
我指了指邻座棒棒面前那个土黄色的粗瓷大碗:“就跟他们一样。”
“凉茶,五毛。”老头利落地从一排倒扣的碗里取下一个,提起壶,一道深褐色的水柱冲入碗中,溅起几点水花。
碗很沉,边沿有几个小小的缺口。茶汤是浑浊的棕红,看不到半点绿色,闻着有股浓烈的、类似树根和炒糊的粮食混合的味道。
我捧起碗,试着喝了一小口,慢慢地品着。
一股极苦、微涩,并带着一股烟熏火燎气的味道瞬间占领了整个口腔,完全不是平日里喝过的茶滋味。它更像是一种“燃料”,粗粝地划过喉咙,但咽下之后,舌根却泛起一丝奇异的、淡淡的回甘。
旁边的棒棒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老师,头回喝我们这个茶撒?看都看得出来,你不是喝这个嘞人!你想喝茶嘛,该去对面街噻!”
街对面有一家茶楼,人声鼎沸,座上还有讲评书的,正是个消遣好去处。
我端着碗,冲那棒棒晃了晃,道:“跑海张帆子,不是啥讲究人面,这茶才适合我,好味道,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就属今儿这茶最合胃口。”
说完,仰头将大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旋即抹去嘴角茶渍,道了一声“好茶”,摸了枚五毛钢镚按到桌上,冲着那棒棒一拱手,起身离座,继续向山城深处行走。
身后便有棒棒窃窃私语。
“啥子来头哦?”
“看这个架势堂,怕是跑江湖的哟。”
“袍哥人家啊?还喝得惯我们这种粗茶?”
“不是在装舅子,就是在摆谱子,肯定是约了人要对头。”
“还对头?搞得像特务接头一样。”
“江湖上的买卖,见不得光,跟特务也差球不多。”
“你说他这副扮相,像是做啥子买卖的?该不会是吃药的吧?”
“扯耙溜!关你龟儿子啥子事?快点爬起来,做活路喽!”
沿街而上,脚下是青石板路,被无数双鞋底磨得油亮。
刚下过雨,石缝里积着浑浊的水,踩上去溅起细小的水花。
空气里是复杂的味道——火锅牛油厚重霸道的香,从巷子深处飘来;江风带来的水汽腥气;还有沿街居民楼窗户里溢出的劣质烟草气、煤球炉的煤烟气,混杂在一起,构成这座山城独有的、浓得化不开的生活气息。
只是不知道当年黄玄然一路追杀卓玄道至此时,是不是也闻到了一样的味道。
不过,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追寻当年黄玄然的威风踪影,而是另有事情要办。
纯阳宫,就在山城郊县。
普奇方一众人等被驱逐后,道正按我的要求亲自带手下过来,借助郑六的关系,成功把纯阳宫承包下来。
比起真正的道士,道正这伙子吃香口饭的老千更擅经营,经过小半年的努力,各项生意蒸蒸日上,远超普奇方等人在时,尤其是新年期间,香火鼎盛,令当地公家大为高兴,能给的各种扶持政策全都给上来,只希望能在几年之内,把纯阳宫打造成川中最顶尖的旅游景点。
就在刚过完新年,纯阳宫这边已经有一个道正的同伙做为代表,前往深圳,加入吴高诚主持的亚洲道门发展基金的审核委员会。
为了补充这边的力量,道正把几个经营法林寺的骨干又派了过来。
和尚变道士,不过是换件衣服戴个假发的事情罢了,不耽误挣钱。
中午时分,抵至纯阳宫山门前。
游人如织,店铺林立,热闹非常,完全没有世外修行地的气象。
我信步走进纯阳宫,兴致勃勃的转了一圈,花了五十块钱给三清上过香,又去算了回命。
算命的道士满嘴英耀话术,真本事没有,但情绪价值给足,每个算完的,钱没少花,东西没少买,但个人都是心满意足,情绪稳定。
我上去同算命道士聊了一会儿,不仅得赠了一堆原本是卖来的东西,还饶了道士一百块现钱。
不过我特意留了个麻口,过后他一回想起来就能明白是遇上吃南门饭的,自然就会去往上报。
我也没走远,就在附近寻了个僻静地方坐下来,用饶来的一百块钱叠了个铜钱。
没大会儿,就见数名粗布道袍的道士急匆匆赶过来。
为首的方脸黑须,浓眉大眼,很有些高人气象,到了近前,先拱手行礼,然后才客客气扭道:“老相客,有礼了,兄弟一点着,跑海的兄弟抬爱,取了个笑号香里眼,如今在这八山一头地吃一口香头,手底下有眼不识泰山,冒犯老相客,兄弟特来赔罪。”
说完一挥手,身后道士递上个小布包过来。
香里眼捧着布包递到我面前,道:“老相客远来辛苦,一点心意,还请笑纳,雷雨风声远,两帆抬头见,不敢耽误老相客发财。
我笑了笑,没接布包,问:“老合是在大开张?”
上来二话不说,就奉送神钱,这姿态是直接摆到地上了,不合江湖规矩,所以要先问个明白,不能不明不白就接这钱,否则很容易接的不是送神钱而是买命钱。
香里眼依旧客客气气地道:“兄弟这口香头饭是正经买卖,跟公家签了承包合同,不敢讨扰跑海的兄弟。”
我点了点头,道:“洗脚上岸了?兄弟给你道个喜,讨个好彩头。”
把那叠成铜钱的一百元扔了过去。
香眼里接过来,拿手一搓,翻掌收起来,拱手道:“多谢老相客,日后雨过风头雷过云,不要同兄弟客气。”
我微微一笑,接过布包,轻轻掂了掂,道:“老合好手笔,兄弟伙不日要在这山水好地急就章,老合注意避让着点花头,不要沾了草头露,平白湿一襟。”
香眼里深深施礼道:“谢老相客提点。”
我将布包收了,冲着香里眼一点头,起身离开纯阳宫,也不远走,就在山下寻了个旅店,要了个单间住下来。
待到晚间,吃过饭,正躺床上休息,便听到敲门声响。
我瞧了一眼按老习惯放在窗台的香头,这才道了一声“进来吧”。
房门一开,戴着棒球帽的男人打门缝里挤进来,反手又把门关好,转身拖着床头凳子坐下来,把帽子一摘捏在手上,正是香里眼。
他把叠成铜钱的一百元放到桌上,轻轻敲了三下,仔细打量着我说:“兄弟眼生的很,是这半年才入的伙?”
我说:“我跟道正给一个主家扛活。”
香里眼一听,立马坐直身体,道:“失敬,失敬,老哥这次来有什么差事,需要兄弟做什么尽管吩咐。”
我说:“你们来的时候,主家安排的差事,都做了吗?”
香里眼道:“落稳脚跟后,就安排人去宝泉道场遗址,还有其他跟谢自然飞升有关的地头,都去摸了情况,大小烧香的很多,其中有三个是女道首,各有清楚根底落地,也没叫林玄因的,但从主家给的时间和对方的行事目的来推断,嫌疑最大的是这个叫谢慈衣的。”
他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夹子递给我。
夹子里夹的是几张照片。
都是偷拍的角度,清晰度不是很高,但也能勉强看清脸部五官特征。
照片的主角是个看起来只有三十左右岁的女人,面相温柔,眼神慈悲,嘴角含笑,时而给人摸脉看诊,时而带着人起坛做法,甚至还有她带人围着盛大篝火跳舞的全景照。
从照片背景里的人群数量来看,这个女人信众极多,而且从表情举止来判断,都是虔诚信众,绝不是随便拉来凑人头的戏子。
“这个叫谢慈衣的道姑五年前来到川中,自称是谢自然的第四十八代后人,得了三清启智指点,落到凡间来拯救众生,还说什么末世将至,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死,只有三清认可的信众才能够得到庇护活下来。所以她建了个无极自然教,领着入教的信众每天烧香念经,还施药治病,救济穷苦教众,因此在附近几个县里名气极大,甚至到了一呼百应的地步。不过,她虽然声势大,但只在宝泉道场附近的村子里发展,从来不进城,也不自我神化,更不搞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所以附近几个县虽然已经注意到了无极自然教的存在,却都没有进一步干涉,还只是继续观察。我的人这段时间一直在那边持续监视,但始终没有发现谢慈衣有什么不妥。不过,没有不妥,就是最大的不妥。在民间聚众建教烧香自古以来只有两个目的,要么是为了敛财,要么是为了造反。她既不敛财,又不造反,平白无故跑到这荒山野岭建教立基,到底图什么?同样是建教道首,其他两个女道士为了敛财可是无所不用其极,花样百出。”
我赞道:“不错,做得很细致。怪不得能跟道正一起做这么大的买卖。”
香里眼道:“都是伙头教的好,我们这些本事,都是伙头手把手教出来的。老合要去看看谢慈衣吗?”
我问:“宝泉道场附近,类似无极自然教的伙子很多吗?”
香里眼道:“我们摸风摸出来的就有二十多个,大的核心教众十几个人,小的只有三五个人,往往盘踞一村,不往外发展。暗地里更隐秘的肯定还有更多,就不是我们能接触得到的了。”
我一挑眉头,道:“这么多吗?”
香里眼道:“可能跟谢自然白日飞升所在地有关系,毕竟祖辈上亲眼看到了谢自然成仙白日飞升,相信有神仙爱拜教烧香也很自然。”
我摇了摇头,道:“就算是这样,也不应该有这么多,他们发展到一定程度,往往会为了争夺信众地盘发生冲突,相互之间吞并联合到最后,怎么也不会剩下这么多。这个数量绝对不正常。他们相互之间是不是没有发生过冲突?”
香里眼道:“老相客猜的没错,这些伙子平素相安无事,也从不鼓动教众争夺地盘发展信众。老相客的意思是,这些伙子都有问题,可能会包庇真正的林玄因?”
我说:“十有八九是有问题。不过,这事你不需管,自然会有人出面收拾。这段时间,你让手底下安分点,该算命就正正经经算命,不要搞那些英耀话术骗钱,否则被搂草打兔子,跟着这些村里伙子一起处理,怨不得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