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前厅的红木圆桌旁,气氛早被墨兰那番话搅得凝滞。
青瓷碗碟里的热菜还冒着氤氲白气,可满桌人握着筷子的手都僵着,连窗外掠过的鸽哨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墨兰刚说完要接林噙霜回府的话,就见明兰握着筷子的指节骤然泛白。
不等盛紘开口,明兰先搁下筷子,瓷筷与碗沿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厅里炸得人心头一跳。
“四姐姐想接林小娘回盛府?”
明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冰碴子,“敢问四姐姐,林小娘犯了事,凭什么回汴京?你怕是不知道我小娘就是被她害死的…”
墨兰被问得一噎,随即又换上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伸手拽住文言敬的袖子:“夫君你看,六妹妹这是故意刁难我!我不过是想给我小娘尽点孝心,她竟说出这般诛心的话来!”
盛紘本就怕家丑外扬,见墨兰哭了,顿时皱紧眉头看向明兰:“六丫头,你四姐姐也是一片孝心,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孝心?”明兰猛地抬头,眼眶泛红却没掉泪,目光直刺盛紘,“父亲觉得,一个害死别人的毒妇,配得上‘孝心’二字?”
“你胡说!”墨兰霍然起身,裙摆扫过凳脚,带得碗碟又是一阵轻响,“我小娘那般柔弱,怎么可能害你小娘?当年卫小娘是难产去的,满府上下谁不知道?”
“满府上下知道的,是林噙霜日日给我小娘送‘补品’,是她让稳婆故意拖延,是她买通的郎中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见踪影!”
明兰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指死死扣着桌沿,指腹几乎要嵌进木头里,“我小娘临去前,连口水都喝不上,父亲,你当真不知?”
盛紘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下意识瞟了眼身旁的王大娘子。
王大娘子正抿着唇冷笑,显然是准备看好戏。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强撑着威严拍了下桌子:“住口!不过是陈年旧事,你非要翻出来毁了盛家的名声吗?”
“名声?”明兰笑了,笑声里满是悲凉,“父亲在意的从来不是盛家的名声,是你自己的官途!我当年求你给小娘做场法事,你说‘繁琐’;我求你滴一滴血画符,你说我‘怪力乱神’;如今墨兰哭两声,你就想把杀害我母亲的仇人接回盛府里享福。这就是你口中的‘名声’?”
文言敬坐在一旁,听得脸色煞白。
他先前只知道盛家有内宅纷争,却没想到竟牵扯出人命。
再看墨兰那躲闪的眼神,他心里的疑云越来越重,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收紧。
墨兰见文言敬神色不对,急得扑到盛紘跟前跪下:“父亲!六妹妹这是被顾廷烨宠坏了,连您都敢顶撞!您快管管她,不然日后她连盛家都不放在眼里了!”
盛紘本就被明兰戳中痛处,又被墨兰这么一激,怒火直往上冲。
他扬起手,就要往明兰脸上扇去:“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今日我非要教训你不可!”
“岳丈大人!”
一道沉朗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顾廷烨身着紫色锦袍,腰束玉带,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夕阳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衣摆上投下暗金纹路,连带着他周身的气场都冷得慑人。
盛紘的手僵在半空,看见顾廷烨的瞬间,脸色从铁青变成尴尬,慌忙收回手整理了一下衣襟。
他虽为从四品官,可顾廷烨是正二品宁远侯,还是即将出征的西路军主将,官阶差着好几级,他哪里敢在顾廷烨面前动明兰?
明兰看见顾廷烨的那一刻,紧绷的脊背骤然放松,眼眶里的泪终于没忍住,却又倔强地别过脸去擦了擦。
顾廷烨快步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肩头,眉头瞬间皱紧:“怎么回事?谁让你受委屈了?”
“是六妹妹她……”墨兰还想辩解,却被顾廷烨冷冷瞥了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吓得她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她拉着文言敬就想往门外躲,嘴里还小声嘀咕:“我们还有事,先告辞了……”
“姨姐别急着走。”顾廷烨的声音不高,却让墨兰的脚步顿住,“林小娘身上背着人命官司,如今还在城外庄子里,姨姐想把她接回府,是想让她逃脱罪责,还是想让盛家背上‘包庇凶手’的罪名?”
墨兰转过身,强撑着底气:“顾侯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小娘不过是个弱女子,哪里来的人命官司?”
“弱女子?”
顾廷烨冷笑一声,目光扫过盛紘,“岳父大人是读书人,该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
林小娘害卫小娘一事,若真闹到开封府,不仅她要受刑,连带着长枫贤弟日后科考,也要被这‘杀人犯母亲’的名声拖累。
岳父大人,究竟是我们报官法办,还是将人送到慎戒司,您自个斟酌!”
这话恰好戳中了盛紘的软肋。
盛长柏如今已是起居舍人,盛长枫若想科考,家世清白是重中之重。
“贤婿放心,回头我就派人将那女人送到慎戒司!这事就不劳烦开封府那边插手了!”
盛宏虽然心里不爽,不过还是保证会将林檎霜给处置了。
墨兰张着嘴还想说点什么。
盛宏对着墨兰厉声喝道:“闭嘴吧你!还不快给我坐下!”
墨兰不敢置信地看着盛紘,嘴唇嗫嚅着,却终究不敢再反驳。
文言敬站在一旁,看着墨兰这副模样,心里最后一点怜惜也散了。
他如今算是看明白了,墨兰所谓的“孝心”,不过是自私的执念,连带着盛家的名声都不顾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是盛老太太拄着拐杖来了。
她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顾廷烨护着明兰的模样,紧绷的脸色瞬间柔和下来,对着身后的侍女轻声道:“既然有顾二郎在,咱们就回去吧,别在这儿碍眼了。”
说罢,便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有顾廷烨撑腰,她再也不用担心明兰受欺负了。
顾廷烨又跟盛紘说了几句,无非是让他看好林噙霜,别再闹出幺蛾子。
盛紘连连应下,连大气都不敢喘。
等顾廷烨带着明兰离开时,盛紘才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满桌凉透的菜,重重叹了口气。
回澄园的马车上,明兰靠在顾廷烨怀里,还带着点委屈:“我今日是不是太冲动了?”
“不冲动。”顾廷烨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明兰爱吃的桂花糕,“你为你小娘讨公道,有什么错?”
他掰了一块糕点递到明兰嘴边,声音放得极柔:“再过几日我就要出征了,等我回来,咱们就去玉清观给你小娘立个牌位,往后我陪你一起祭拜她。”
明兰咬着糕点,眼眶又热了:“你叫她……岳母?”
“她是你的母亲,自然也是我的岳母。”顾廷烨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想叫她小娘,就叫小娘,不用在意旁人怎么说。”
马车一路颠簸着回了澄园,刚进大门,翠微就迎了上来,神色有些紧张:“夫人,顾大娘子来了,还带了一位姑娘,就在正厅等着呢。”
明兰和顾廷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顾廷烨皱了皱眉:“我先去换身常服,你先去看看情况,别跟她们起冲突。”
明兰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襟,往正厅走去。
刚进厅门,就看见一位穿着素色襦裙的姑娘站在顾大娘子身边,模样清秀,却透着一股拘谨。
顾大娘子坐在紫檀木椅上,手里捏着佛珠,见明兰进来,抬眼扫了她一下,语气带着几分疏离:“二郎媳妇来了。”
“姑母安好。”
明兰屈膝行礼,目光落在那姑娘身上,心里已然有了数。
这姑娘的穿着打扮,既不是府里的女使,也不像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十有八九是来给顾廷烨做妾的。
顾大娘子没跟明兰绕圈子,指了指身边的姑娘:“这是凤仙,原是庄上佃户的女儿,手脚勤快,还会做汤水,我想着二郎近日要出征,身边得有人照顾,就把她带来了,你看着安排吧。”
明兰心里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姑母费心了。只是我与二郎成婚一年,夫妻和睦,倒不用旁人来照顾。”
“夫妻和睦?”顾老太太放下佛珠,语气陡然严厉起来,“二郎都快三十了,你连个孩子都没生,还好意思说夫妻和睦?我顾家这一脉人丁寥落,你一个小官家庶女出身,能嫁到侯府,已经是得了大便宜!若是不能为顾家开枝散叶,就该识趣些,让二郎纳几房妾室!”
这话将明兰给惹恼了,可她也不示弱,抬眼看向顾老太太,语气不卑不亢:“姑母,我才嫁到顾府不过一年,何来不能生养一说?
另外我盛家门第不高,但也出身清流。
我出嫁前就得了五品县君的诰命,先帝赏的万贯嫁妆;我嫡亲大姐姐是正一品郡王妃,姐夫是北平郡王!
敢问姑祖母,您出嫁时,有诰命吗?
顾家给您的嫁妆,怕是用的我那白氏婆婆的陪嫁吧?
占了便宜也就罢了,不知道哪来的脸面过来指责我?”
顾大娘子被明兰怼得脸色发白,手指捏着佛珠的力度都重了几分:“你这小庶女,竟敢顶撞长辈!”
“我不是顶撞长辈,是实话实说。”
明兰站直身子,目光坦荡,“姑母若是真心为二郎好,就不该在他出征前添乱。您要往澄园塞人,我拦不住,等二郎换好衣服,您跟他说吧。”
说罢,她对着顾大娘子福了福身,转身就走,压根没给她留面子。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老太婆绝对是过来找茬的。
十有八九是受隔壁院小秦氏那寡妇挑唆过来捣乱。
今天在盛家被父亲斥责,已经是一肚子火了,明兰自然不惯着这多管闲事的顾大娘子。
刚走出正厅,就撞见换好常服的顾廷烨。
顾廷烨见她脸色不好,连忙拉住她的手:“怎么了?她们为难你了?”
“姑祖母带了个叫凤仙的姑娘来,想让你纳为妾室。”
明兰咬着唇,语气带着几分委屈,“还说我不能生养,配不上你。”
顾廷烨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握紧了明兰的手:“别气,我去跟她们说。”
明兰甩了甩手说道,“你家这姑姑,刚刚我说话得罪了他,一会怕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我先回后院了! ”
他转身往正厅走去,刚进门就听见顾大娘子在跟凤仙说:“你别怕,有我在,二郎不敢不给我面子。”
顾廷烨冷笑一声,走到顾老太太面前,语气带着几分寒意:“姑祖母倒是有心了,给我送妾室,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顾老太太见顾廷烨来了,又端起长辈的架子:“二郎,我这是为了你好,为了顾家好!你若是再没有子嗣,宁远侯府的爵位,将来传给谁?”
“我的子嗣之事,就不劳姑祖母费心了。”
顾廷烨走到明兰方才坐过的位置坐下,目光扫过凤仙,“凤姑娘,你若是想找份活计,我可以给你安排到庄上,每月给你月钱,若是想回家,我也可以派人送你回去。”
凤仙吓得脸色发白,连忙低下头:“侯爷,奴婢愿意留在府上伺候您。”
顾老太太没想到顾廷烨这么说,气得拍了下桌子:“二郎,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份心可是我特意找来照顾你的!”
“姑祖母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顾廷烨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当年你嫌我母亲是盐商之女,瞧不上她,可你忘了,顾家当年是贪图我母亲的嫁妆,才求着她进门的!
你当年从那份嫁妆里捞了多少好处,自己心里清楚!如今你又来挑唆我和妻子明兰的关系,是受了我那继母的指使吧?”
顾老太太被戳中痛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胡说什么!我是为了顾家!”
“为了顾家?”顾廷烨冷笑,“小秦氏当年捧杀我,让我父亲误会我,你难道不知道?
如今她又让朱曼娘来刺我一刀,还想借着你的手往澄园塞人,监视我和明兰。
姑姑,你若是再掺和这些事,可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长辈了!”
这话彻底吓住了顾大娘子。
她之前只觉得小秦氏是为了顾廷炜好,如今听顾廷烨这么一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秦氏那根本是捧杀!
她若是再跟着掺和,怕是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顾大娘子捏着佛珠的手微微发颤,沉默了半晌,“我这一切都是为了顾家,你不领情也就算了,何必说这些话?”
顾大娘子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澄园,却故意将凤仙给留在了这里。
等顾大娘子走了,顾廷烨才松了口气,转身去找明兰。
却突然发现,自家姑姑居然没将凤仙给带走。
没想到一不留神还是着了道!
他只能安排人随便找个院子,将这凤仙给安置下来,寻思着回头将这凤仙送回去!
明兰正坐在后院的秋千上,手里捏着一片落叶。
顾廷烨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她:“别气了,人已经走了。”
明兰靠在他怀里,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我就是气不过,她们总是想着欺负我,欺负你。”
“以后不会了。”
顾廷烨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我出征后,你要是遇到什么事,就去找大姐姐和姐夫,他们会帮你的。等我从北疆回来,咱们就好好过日子,谁也别想再欺负咱们。”
明兰点了点头,转过身抱住顾廷烨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
与此同时,墨兰和文言敬也回了文家。
刚进院子,墨兰就忍不住抱怨:“都是明兰那个小贱人,若不是她,父亲早就答应接我小娘回府了!还有顾廷烨,仗着自己是侯爷,就横行霸道,我看他这次北征,肯定要吃败仗!”
“你给我住口!”文言敬猛地转过身,脸色铁青,“北征是军国大事,你也敢胡说八道?若是被人听了去,咱们文家都要被你连累!”
墨兰被他吼得愣住了,随即也来了气:“我不过是说句话,你至于这么凶吗?文言敬,别忘了你能当祥符县主簿,都是靠我盛家提携!你现在倒是敢对我发脾气了!”
“盛家提携我?”文言敬冷笑,“我若是知道你小娘是杀人凶手,你当年还跟梁六公子私会,我就算一辈子不当官,也不会娶你!”
这话彻底激怒了墨兰,她伸手就要打文言敬,却被文言敬一把抓住手腕。
文言敬反手,一巴掌打在墨兰脸上!
啪!
墨兰挨了一个耳光!
文言敬的眼神里满是厌恶:“你若是再敢胡言乱语,再敢提接你小娘回府的事,我就去向开封府写文书,休了你!”
墨兰捂着脸被他眼里的寒意吓得浑身发抖,手腕被抓得生疼,却不敢再挣扎。
文言敬甩开她的手,转身就往书房走去,留下墨兰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想给小娘尽点孝心,怎么就落到了这般地步。
……
侯府后院。
小秦氏得知凤仙留下来,有些得意。
“只要将这人给留下,总有机会拆散他们夫妻,且看吧!
顾二郎!
等你从北疆回来,我总有办法收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