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驰不停,呈送急报的使者风尘仆仆,於次日上午到了静乐。
问询得知,李世民不在城中,而在城外大营。使者就径至营外求见。不多时,有吏出来引导,引他到了帅帐。使者不敢多看,呈上急报。听到李世民的话音:“君奔波辛苦,先下起休息。”领命而出。出到帐外,帐前甲士队列,氛围森严。使者止住扭头的冲动,垂首而过,却心中不禁想道:“秦王语声,怎听来有些嘶哑?可是这些日操劳过度?”他是窦轨的亲信参军,知道所呈给李世民的这道军报的内容,便不由自主地又想道,“黄芦、高唐皆失,淮安王为汉贼所擒,却离石形势不容乐观。这道军报,秦王看了,岂不雪上加霜?也不知秦王会怎生应对?”带着对局面的忧心,还有出於爱戴而对李世民身体状况的关心,自去休息。
帐中,李世民检查过火漆无碍,将信封打开,取出里边的军报。
看未两眼,他神色顿变。
帐中本在与他计议军事的房玄龄、杜如晦、李仲文等见之,彼此相顾。李世民是个情感外向,豁达开朗的人,平时不致“喜怒不形於色”,但关系到军机等大事时,他能沉得住气,即便再好的消息、再坏的消息,他往往也都能保持镇定。却当下才展开这封离石送到的急报,他就变了颜色,眉宇间骤然聚起惊意,不用说,此必是离石出现了极出他意料之外的变局!
诸人就耐下性子,勉强等他看完。
李世民才一抬头,房玄龄就立刻问道:“殿下,离石所报何事?黄芦、高唐有失?”
这当然不是第一道窦轨、长孙无忌送来的军报。——李神通建议反击时,窦轨等就已有军报呈至,李世民有指示下达,此不必多说;且除此以外,自徐世绩、陈敬儿、王行本兵入离石以后,基本上窦轨等每天都有军报呈到。是以徐世绩、陈敬儿、王行本等的用兵、攻关情况,黄芦、高唐的守战情况,李世民、房玄龄等皆清清楚楚。
“非但黄芦、高唐失陷,俺从父也被徐世绩擒获了。”李世民放下军报,沉声说道。
房玄龄等闻言,下意识地再次互相看了眼,皆从对面脸上看到了震惊。
杜如晦霍然起身,说道:“两关陷落、淮安王为贼所擒,……殿下,两关虽失,犹可缓图,修化、平夷两城,我皆有精锐驻守,不致离石动摇,尚为小患;然淮安王身陷贼手,一旦此讯播於三军,却恐将军心摇荡,牵制全局,使殿下已定之‘先奔歼李靖部汉贼’此谋不得行矣,又或徐世绩等竟胁淮安王以迫修化、平夷,其祸更深!仆愚见,宜亟施对策,以弭其害!”
如前所述,李神通不是寻常的唐将,他不仅是李世民这支唐军的副将,还是李渊的从弟、李唐的宗王、诸卫大将军之一,他竟然被汉军擒获!这对离石唐军,乃至静乐、秀容等地唐军的士气,势必造成沉重打击。倘若他再降了汉军,为汉军出面招降修化、平夷,则两城守军将士纵然拒绝,军心也定混乱,两城亦将危。黄芦、高唐两关陷落,已是很被动的事情了,会对唐军士气造成影响,然正如杜如晦第一时间想到的此点,李神通之被擒,更是要命之事!
他想到的,李世民也想到了。
李世民眉头紧蹙,指叩案几,另一手抚摸虬髯,半晌未有开口。
转瞬之间,房玄龄心中已转过许多念头。
他也起身,忧虑地说道:“殿下,克明所言正是。淮安王身陷贼手,确非同小可,关系到了当下战事的全局。昨日刚定下的‘先袭歼李靖部汉贼’此谋,眼下看怕是不好再实行了。固然我离石驻军两万余人,纵然两关失陷,不致动摇根本,然淮安王被擒,却必然动摇离石军心。又若如克明所言,再若徐世绩等汉贼胁迫淮安王,或更以淮安王性命为威胁,招降修化、平夷两城,以淮安王之贵,两城守军或将不不知所措。当务之急,是须当以稳固军心为要!”
杜如晦、房玄龄相继提到的,所谓“先歼李靖部汉军”,指的是李世民刚做出的一个决定。
这些天,李世民一边关注离石郡的战事,——离石有唐军驻兵两万余,黄芦、高唐两关又是险隘之地,在李世民看来,徐世绩部的进攻必是无功而还,是以说实话,在离石郡这块儿,他投入的关注其实不是很多,他此数日,主要关注的是其余三路汉军的动态。
截止目前为止,北边一路,宋金刚、高曦、萧裕、魏刀儿等部汉军已在崞县集结完毕,但还没有南下向秀容,南边两路之中间此路的刘黑闼指挥的诸部汉军,已对祁县、太谷展开了攻势,然攻势并不猛烈,这两路暂时都没有李世民的可趁之机。
唯南边东路的李靖所部汉军,唐军斥候已经探查清楚,其部兵马远不是号称的“万人步骑”,而只五千上下;又此路汉军在出了上党郡,进入太原郡东部以后,并未继续北上,没有来秀容与宋金刚等合兵的迹象,而是出平城,对平城东北边的邻县乐平展开了围攻,——其部兵才五千,乐平处在山间,易守难攻,遂李世民便在这三路汉军中,认为李靖部可以先歼。
“李靖部可以先歼”,除以上其部兵少、乐平易守难攻这两点原因外,还有两点原因。
即一则乐平处在太原郡的东部,相比秀容、祁县、太谷,离静乐最远;二来,并且不像秀容、祁县、太谷都是处在河谷之地,四外平阔,其地处群山中,静乐唐军若往援之,不但路远,行军也艰难。故李世民判断,李靖很大可能是想不到静乐唐军会奔袭於他的。
“出奇制胜”也者,如果偏偏静乐唐军奔袭李靖,就是出奇制胜!
李世民有把握,可以复刻柴绍袭歼王须达部於盂县城下的此战之例。
但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昨日才刚定下此策,今日就接到了两关失陷、李神通被擒的军报!
如何是好?
饶以李世民英断,此刻也难以抉择。且更别说,李神通是他的从父,两人感情不错,现今李神通落入敌手,生死不知,感情上他亦有难以安宁者,这就越加增加了他作出决断的难度。
李世民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先将心神稳住,按住案几,站起身来,下到帐中地图前,举目细观。他的视线在最西边的离石郡、最东边的太原郡东部来回逡巡,过了多时,他心意定下。
“玄龄、克明,你俩‘两关虽失,犹为小患,淮安陷於贼手,军心恐将摇荡’此虑,甚是。李靖其部,眼下是难以再作袭击。当下之计,只有我亲还离石,以安军心。”李世民转过身形,顾视房玄龄、杜如晦、李仲文等说道,说到这里,顿了下,接着又说道,“不过……”
房玄龄、杜如晦俱李世民近臣,朝夕相处,极为了解他。
听他“不过”二字吐口,两人心思一动,齐齐就猜到了他底下的话。两人屏息,等他来说。果然,李世民往下说道:“虽然李靖部不宜再袭,别处的战机,却不见得无有!”
杜如晦问道:“敢问殿下,‘别处战机’所言,敢是徐世绩部汉贼?”
“徐世绩、陈敬儿连下我两关,擒淮安王,军心必骄。兵法云,‘骄兵必败’。其若止步两关,权且不提,而若再进兵修化、平夷,便是我军可胜之机了!”李世民正是此念。
房玄龄忖思了下,说道:“据此前离石军报,徐世绩、陈敬儿部汉贼统共万人步骑上下,分兵两路,则一路兵马无非四五千众。徐、陈若不肯止兵,而再进兵攻我修化、平夷,我以坚城为阻,候其师老,而后以精骑击之,……殿下此谋,胜算甚大。”
“不止胜算很大,如果部署得当,先以奇兵潜至其两部后,前后夹击,尽歼也非不能!”杜如晦补充说道。拈着胡须,他仰起脸,想了一想,复又说道:“先前之所以殿下未选徐世绩、陈敬儿部先歼,系因黄芦、高唐两关前,山地狭窄,不利我军迂回野战。方今两关虽失,修化、平夷城外,地势宽大,却倒便於我军骑兵驰突,正可施展包抄、聚歼之术。”
李世民思虑已定,果断的一面显现出来,就又征询了李仲文等的意见之后,——诸将皆是赞成,当即就下军令:“我一离静乐,宋金刚诸部汉贼闻讯,定就会趁机南下,攻打秀容,传令柴绍、殷开山、侯君集,谨守秀容,不容有失。
“李公,你不必从我还离石,便留静乐,仍多遣斥候,只要一闻宋金刚等南下秀容,就你勒兵往援,到了秀容,无须与之进斗,只要筑营城西,与城中犄角,定城中军心、使宋金刚等不能全力攻城便可,候我解了离石之危,便会回师来援。
“宗公,你也不必从我还离石,依旧按先前所定,宋金刚等下到秀容后,你即引骑扰其粮道,威胁崞县。宋金刚若遣兵还与公战,公亦不必纠缠,贼来即扬尘远去,贼去则复折还扰击。”
李仲文、宗罗睺领命。
李世民看了看宗罗睺,放缓了语气,移步近前,握住了他的手,眼中闪烁着信任的光芒,温声说道:“世民与公尝数有数战,公用兵之略,世民深知。宋金刚虽狡悍之徒,然在公面前,必不能逞其智;公之骁勇,亦非其所能敌也。今委公以扰贼粮道之任,实以秀容全局相托!若使宋金刚军乏粮草,后路不宁,其军自不战而乱,彼时我大军回师,内外合击,破之必矣。望公相机而动,灵活进退,不必求功於一役,但教贼兵疲於奔命,便是大功。”
去年浅水原一战时,李世民亲率骁骑数十,先陷宗罗睺阵,其后唐兵表里奋击,呼声动地,宗罗睺阵乃大溃,由而大败。然后,又在宗罗睺等投降以后,李世民将俘虏到的薛军精骑,仍给宗罗睺、翟长孙等领之,自则与他们游猎驰射,无所间然。“引骑陷阵”,这是英武;“与他们游猎驰射”,这是宽仁。如此英、信相结,宗罗睺等降将早是荷恩慑气,咸愿效死。
对李世民,宗罗睺、翟长孙等现在都可谓是心服口服!
此际感受着李世民温暖的手心,听着他这样充满信任的话语,宗罗睺虽也曾为叱咤一方的强豪,亦不禁心潮激荡,眼中泛起赤诚之色,轻轻挣脱开手,退后伏身顿首,说道:“殿下待罗睺以国士之礼,罗睺必报之以死士之节!宋金刚粮道,便如咽喉在罗睺掌中,罗睺虽不才,敢不尽心竭力,使其呼吸维艰,以解殿下之虑?”
李世民将他扶起。
宗罗睺赳赳而立,甲胄铿然,如虎昂然。
李世民欣赏地再三看他,顾与房玄龄等,喟然叹道:“古之晋阳、鄚侯安在?非罗睺而谁!”
以本吕布、袁绍部将的张辽、张合来比拟宗罗睺,却甚是合景。
请了宗罗睺等还席,李世民也离开地图,到主位还坐。坐定,他说道:“淮安失陷贼手,为安军心,离石我虽不得不要还,但怎么还,却需计较。”
“殿下之意是?”房玄龄已将给柴绍等的军令起草完毕,一边呈上,一边问道。
李世民三两眼将其拟写的军令阅罢,未加修改,落了行军元帅的印章,即令择吏即刻送去秀容下达,处理完了这件事,他顾盼诸人,说道:“我若张旗鼓而还,徐世绩诸辈闻之必惧,或难歼之。我意遣一部兵,虚张声势,举我大纛,径赴太原,宣言我亲往太原,迎击刘黑闼。而我轻骑倍道,疾还离石。到了离石,既已抚振军心,便可寻机进战,以歼徐、陈诸贼!”
“徐世绩诸辈闻之必惧”,这是李世民对自己的自信,也是他此前历战打出来的事实。
数以在河东之唐军诸将,唯一被李善道忌惮,多次令麾下诸将务必重视的只李世民而已。
当晚,留下杜如晦佐李仲文等坐镇静乐,李世民只引房玄龄与翟长孙等百余骑,还往离石。
次日,另一部兵出静乐,举其旗帜,大造声势,前去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