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王朝西南地界,有一座山。
雾霭蒙蒙,云深露重,天明时天光拂照,青山苍翠,如碧玉如翡翠。
往来行人因山中多狐,便称作灵狐山。
山中有座连绵几里的大宅子。
飞檐翘角,形如展凤;朱漆大门,金光闪闪;雕梁画栋,繁复精美;曲径通幽,回廊相连;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乃是不可多见的大宅子,就算是都城内的皇亲国戚的府邸恐怕也避之不及。
这里是山宅,也是梅府。
常人考不进,妖精进不来,唯有山中梅氏可入。
而这梅氏,乃三十六狐氏之一。
这梅氏这一代子嗣兴旺,有五子六女,无一不是俊逸非凡,钟灵毓秀之辈。
梅芷排末位,家人多称呼十一娘。
梅母诞下梅十一娘的时候,恰逢连绵阴雨得尽,天上乌云缓缓褪去,露出久违的天光。
梅父饱读诗书,引经据典,在庭中念诵道“皇门开兮照下土,株秽除兮兰芷睹”,便为这第十一个子女取了个“芷”。
十一娘自幼于山中长大,昼观云雾,夜观星月,活的潇洒极了。
梅氏乃赤色之狐,但梅十一娘不一样。
她生来就便是烟紫色,远观如朝霞尽头难得一见的昳丽,近观如烟霞紫玉,流动着朦胧之光。
或许是族运所钟,十一娘在紫仙法上颇有才情。
可十一娘偏偏不选,而走的乃是那一条最为难走,也最为凶险的灵仙法。
紫仙法,修的是天狐之魅。
灵仙法,则象征天狐之慧。
她生性疏离,踏入修行后更如鱼得水。
心中唯有修行,有追风赶月之志,更有悟道参玄之象。
族中兄姊,亦有那性情热烈者,或游戏人间,惹下一身风流债……
久而久之。
十一娘更觉那炙热情感,如烈火烹油,绚烂多缠,更易焚身。
她愿寄心神于山间一缕风,一片流云,一朵山花。
只觉天地之广,自身之渺。
一年入品,三年晋升,七年再踏,十八年……
十八年后。
十一娘已入九品。
但随之及笄而过,族内长辈偶有提及婚配之事,她只垂眸不语,神色淡然而疏远。
说的多了,她也烦了,那双淡紫色的眸子里,澄澈一片,女子温婉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越坚定,如此回道:
“十一娘虽是女儿家,可也有凌云之志,摩动云霞之意。”
族内见其心性之坚,便只好作罢。
手足皆以其为傲,父母亦然,直言天狐庇佑,氏中出麒麟,应定心守念,稳固修行,再探大道,振兴氏族。
十一娘一一应下,可心中无它念。
狐在上古时期乃祥瑞之征。
可如今已被打入妖媚鬼怪一流,如凡间被被肆意编排的话本传奇,尽是些惑人害命的勾当。
十一娘不想去辨,也懒得去辨。
于某日晨昏交际之时,动心忍性,偶有所得,引动阴阳摩动,招紫电凿击,褪去狐身,有了人形。
或许是狐生来多情又美丽。
十一娘化作人形后,姿容清绝,见之忘俗。
虽不佩环钿,不施脂粉,然通身一段清华之气,宛若姑射仙人,非尘世所有。
动静之间,自有风华天成,
梅芷·十一娘
既见天狐之魅,又窥仙家之逸。
梅父大喜,府中摆席三日三夜,好不欢喜,更在府中仆从族人家人数百口上下之言——“吾女十一娘有天天狐之姿。”
言毕,府内好不欢快,手足亲朋更添几分欢喜。
十一娘落于正中,看亲朋好友,酩酊大醉,喜不自胜,心无波澜,只觉吵闹,无有所得,中途离席,也不顾父母颜面,再度归山修行。
她走之后,席面气氛倒是停滞一瞬,父母脸上也有尴尬,但很快再次陷入欢喜之中。
自觉族内吵闹,十一娘便离了灵狐山,往东而去,寻一处灵气充裕之山谷,结庐修行。
晨昏交替,寒来暑往。
与云雀作伴,跟溪水诉情。
父母偶有家书随灵鸽而来,多是报平安及族中琐事。
梅父多言族内琐事,末尾多带一句“若平安,请回书一封”;梅母多诉兄弟姊妹,言哪个兄弟修行有了长进,哪个姊妹有了心上人,如此种种,末尾也带了句“吾儿可好,父母一切安好”……
十一娘阅过即放,心湖难有波澜。
偶有回信,也是寥寥。
直到一日。
她心中慌慌,难以入定,似有所感,驱霞归家。
远远可见苍翠群山,黑烟滚滚、大火连绵,外面遮蔽凡人的阵法已然破碎,那大气磅礴的宅邸,一片焦黑。
远远看去,有千百修士,做武者打扮,或持剑,或持刀,或持葫芦,或持锁链,或持铡刀,或持符箓,云卷云舒,一片森森。
有大修,声若雷霆,降下煌煌雷火,破阵法,毁府邸,杀大狐,剥其皮,抽其骨,取内丹,动作娴熟,如宰牛羊。
天有图箓显化,内有无数人族圣贤光影煌煌,其意威威,其气煌煌,若为妖邪,都近不得三千里。
十一娘终不见往日之疏离,心中似有烈火在烧。
她身形如电,掠过焦土,驾着云霞,紧赶慢赶,却如蚊蝇,难靠半分。
山中火,天上雷,落下几日之后。
梅十一娘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再度回到梅府。
山中多为青石,此刻却见一片赤膏。
赤溪缓缓,也不复往日之澄清。
熟悉的朱漆大门已经没有往日之华光,门口的两只镇宅石狮子也去了一只,剩余一只被端去了半个脑袋,身子跌落土里,半埋在灰里,怒目圆睁,像是要说些什么。
她走到回廊,看着昔日兄弟姊妹玩乐之地,大多坍塌:她走到主厅,见父母宴大宴宾客,宣告她“有天狐之姿”之地,只剩焦黑一片……
她瞧见了六哥最喜欢的弹弓,被埋在了断瓦里。
她找到了三姐姐素日腰间悬挂的荷包,只剩下残破的一半,落在树上,线脚松动,里面的药材落了一地。
她摸到了近几年才出生的十二弟的金项圈,那是大哥搜罗五方菁英,拜请得道高人炼制的法宝……
她继续往里走,心如麻木,无有所感。
直到走到了自己的闺阁。
推开残破的木门,透过昏暗的天光,来到了案桌前,解开了上面的阵法,从暗格里找出来一个玉匣子。
打开玉匣子,里头有寥寥几份信件。
十一娘将其一一摊开,发现这些都是自己寄给家中的回信。
她随意取出一封,可见自己字迹,清晰可见的写着——
“孩儿一切都安。还请父母保重,望家中兄弟姊妹修行有成,得遇良人,勿念。”
字迹娟秀,透着疏离,乃自己一贯风格。
又摊开一份,上面似有水渍,写着——
“孩儿都好,父母切莫挂念。”
又翻了翻,找了一份最底下的,上面依旧是自己那娟秀的字迹,更多的水渍,似乎要将信纸都要浸透,字迹也不端正了,透着明显的敷衍,只有两字,写着——
“勿念。”
十一娘起初是心如槁木,脑中如有浆糊,见诸多兄弟姊妹之物,也无有所感,只觉得浑浑噩噩,可见自己这寥寥数信,如瑰宝放置,又看水渍,最终视线落在了“勿念”二字,心中悲痛如海啸而来,跌落在地,尽显狼狈,难以自持。
她只觉得即便修行有成,可也浑身都疼,眼前之景出现重影,视野变得天昏地暗,悲痛出声,如泣如诉。
“爹……娘…………”
“孩儿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