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微弱的光线悄然渗透，如轻纱般映照出夙鸢的睡颜。她腹部的伤口已被细心包扎，此刻，睫毛轻颤，似正奋力挣脱梦境的束缚，呼吸渐归平和。
而在她的梦中，时光回溯至二十岁那年……
那一日，罗莱怀抱着白猫，坐在夕阳余晖洒落的台阶之上。
天际晚霞如熔金倾泻，将他的面庞细细勾勒，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金红光辉，仿佛自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风姿绰约，不可方物。四周，繁花似锦，与那绚烂的光影交织缠绵，恰似人间仙境，令人忘却尘嚣，沉醉不已。
那是夙鸢从未曾目睹过的模样，只叫她一眼难忘。
然而，美好终究不过是虚妄的幻象。
因为罗莱杀了那白猫。
那画面，似一道惊雷在夙鸢的心里炸响。
她试图发出声音，可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枷锁紧锁，仅余下细若游丝的悲鸣。
过了许久，她才喃喃道：“你不是喜欢它吗？”
罗莱却是淡道：“你不懂，这世界早已污浊不堪，唯有如此，才能让那份纯真成为永恒的记忆。”
“你不是喜欢它吗……”
她的心，一阵寒一阵凉。
一时没法从恐惧中清醒。
可罗莱望着她，仍是容色温柔：“阿鸢，记住这种感觉。这痛，会成为我们共同的烙印，提醒着彼此的存在。”
他走过来，抱着她。
明明是小心翼翼的抱着她，可那拥抱如同冰冷的枷锁，让她无法挣脱。
“小妹，只要你还活着，我便永远活在你心中。”
他的低语在夙鸢耳边回响，却如同遥远的呢喃，无法触及她内心的深渊。在这一刻，她只感到无尽的黑暗与寒冷，吞噬着所有的光明与温暖。
……
夙鸢陡然从那仿若地狱般的梦境中惊醒过来。止不住的颤抖在她身上蔓延，深入骨髓的寒意更是让她大口喘着粗气，仿佛要将内心深处的恐惧与绝望尽数倾泻而出。
她全然不知自己究竟因何而难受，只觉一种莫名的痛苦与绝望在心中肆意蔓延开来。
那种痛苦，恰似熊熊烈火，疯狂灼烧着她的内心。
直至腹部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她方才惊觉自己还活着。
车外月色朦朦，马车内昏暗幽静。
夙鸢强忍着疼痛，挣扎着坐起身来。
诺冉坐在她的对面，那面容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姐姐，你醒了。”
夙鸢微微张了张嘴，却觉喉咙干涩至极，半晌之后，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诺冉缓缓道：“因为我后悔了，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失去你。”
他取来一只水壶，递到她的唇边，那模样，好似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半点嫌隙。
“可你我并没有半分血缘关系。”夙鸢的声音虚弱而清冷。
她喝了水，一头青丝松松低挽，粉黛卸尽的容颜，此刻显得格外憔悴。
诺冉微微垂眸：“我从不信任血缘。我只相信罗莱，你是罗莱的妹妹，那便就是我的姐姐。”
马车内再度陷入沉寂。
月光悄然透过车窗的缝隙洒落进来，在他们身上投下淡淡的银辉。
车外，夜色如墨，寂静无声，偶尔传来一两声夜枭的啼叫。
夙鸢倚靠在车厢壁上，心中思绪如潮水般翻涌。
诺冉喃喃低语道：“其实你即便不杀他，他至多也活不过一个月。”
“什么？”
夙鸢的目光猛地一颤，眼中忽然升腾起一层雾气，如烟如缕，朦胧了她的视线。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诺冉，喉间如被刀割般疼痛，脸色瞬间变得如纸一般苍白。
诺冉望着她，声音冰冷：“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你杀了他！”
“……是我？”
夙鸢的心犹如被重锤狠狠击中，猛地一沉。
她怔愣半晌，缓缓开口，声音中满是痛苦与悔恨：“他因我而死，是我杀了他……”
夙鸢突然感觉周身被一团寒气紧紧裹住，恍惚之间，仿佛看到罗莱似幽魂一缕，悄无声息地站在暗影里，静静地望着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那微笑，似带着无尽的哀怨与眷恋，让夙鸢的心如同被无数细针深深刺痛。
夙鸢怔怔地望着那虚幻的罗莱，泪水悄然滑落。
她想要伸手去触摸，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诺冉看着夙鸢痛苦的模样，心中也满是复杂的情绪，他犹豫了半晌，才道：“如今你也算是死了一回，就当我们扯平了。”
夙鸢低垂眼帘，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痛楚。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一生似乎总在权贵的阴影下辗转，先是罗莱，后是李元狐，每一次选择都似交易，追逐着虚无的依靠。
她渴望的，不过是那份遥不可及的自由。
慢慢的，她蜷缩于幽暗角落，面容被一层复杂的阴霾笼罩。
又过了许久，外头有马夫来报：“主子，进云州了。”
诺冉：“进宫。”
***
夜如泼墨，浓重而深邃，似无尽的深渊，吞噬着世间的一切。
而月如轻纱，飘洒而轻柔，宛如仙子的衣袂，又为这黑暗的世界带来一抹朦胧的光亮。
当诺冉回宫的消息传来后，太子在第一时间便来到了长秋殿。
他一见到诺冉，扬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太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趁国家之乱大肆捞取不义之财，这种事情你竟也做得出来？”
虽说诺冉和他是同胞兄弟，但太子对诺冉之“好”，更多的是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量，最终不过是对外界展示其兄友弟恭、仁德无边的工具罢了。
因为诺冉幼时“意外”撞伤头部一事，便是太子所为。
那时，他们的母亲得宠，诺冉更是章和帝心头的宝贝。为了除掉这个眼中钉，太子不惜狠下毒手，利用年幼的诺冉对亲情的信任，精心制造了那场看似意外的悲剧。
而如今，诺冉望着自己的亲兄弟，偏头之际，又似一个痴傻之人。
太子看着诺冉这副模样，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
他紧皱眉头，眼神中满是厌恶：“你这个傻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诺冉：“……”
他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太子的辱骂。
夜依旧深沉，月依旧朦胧。
太子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明白，再这般辱骂下去亦是毫无用处。于是，他缓缓缓和了神色，试图从诺冉的东粼之行中套出一些话来：“是不是夙鸢教唆你的？她也是疯了！一个金矿还喂不饱她吗？”
诺冉微微抬眸，目光中却依旧没有丝毫波澜。
他静静地看着太子，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说话！” 太子有些不耐烦地高声喝道，“你到底在东粼做了什么？那个女人又让你做了什么？”
“她死了。”
“什么？”
太子还没有反应过来。
诺冉又重复了一遍：“我杀的。”
太子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紧盯着诺冉，试图穿透那冷漠的脸上，寻到一丝谎言的裂痕。
“你…… 你竟然杀了她？” 太子的声音微微颤抖，“为什么？”
诺冉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那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她挡了我的路。” 他缓缓开口，声音冷冽如霜。
太子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夙鸢她…… 她可是……”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夙鸢的重要性。
是自己的钱袋子？
但钱财易得，没有夙鸢，也还有别人。
是拉拢罗莱的工具？不，罗莱已经死了。
还是因那次她在章和帝面前挡去一难，让他心存感激？
长秋殿内，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仿若有千钧之力压在心头。唯有太子急促的喘息与诺冉那静谧得令人心悸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最终，太子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汹涌澎湃的情绪，冷声道：“本宫在东粼已布下眼线，很快便会传来真相。”
“我从不骗人。”诺冉歪着脑袋，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太子最不喜欢他这副模样。
那种漠然置之、无所畏惧的态度，像极了罗莱。
太子冷道：“你近期最好安分守己，别再惹是生非，否则本宫定不饶你！”
然而，诺冉只是淡淡抬眸，目光深邃如夜，对太子的威胁置若罔闻。
太子望着诺冉这般模样，心中的怒火再度熊熊燃起。但他也知道，对一个疯子而言，再多的警告与威胁皆如泥牛入海，毫无用处。
太子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住内心翻涌的怒火。
他将声音放缓，语气中带着一丝诱哄与安抚：“诺冉，你且听本宫一言。待本宫登临大宝之日，必定还你自由之身，封你为王。届时，你将尽享荣华富贵。只要你现在乖乖听话，不再惹是生非。”
诺冉闻言，唇角微微勾起：“好啊。我很听话。”
太子长舒一口气，放心地离去。
在他走后，长秋殿中摇曳的烛火在诺冉幽深的眼底跳跃，仿佛沾染过一段血色红尘。
“这世间之人，果然皆是以利为先，视他人为棋。” 诺冉低语，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你说，对吗？姐姐。”
夙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