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混乱的思维如同破碎的冰层，在时间缓慢的流逝下逐渐拼合、清晰。沉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朦胧的、跃动的橘黄色光芒，温暖地笼罩着他的感知系统。
乌尔里希那玻璃脑袋内的磁流体从混沌转变为秩序，打着旋，为这一名意识唤醒者赋予了意识。
可接下来所看见的事情，却让乌尔里希的心凉了半截。
这是一个空间不大、由厚实防风布料搭建起来的临时帐篷。
帐篷内部陈设简陋，中央一根支柱支撑着顶部，四周或坐或站，围着数名身着熟悉的、带有芝诺军徽标志雪地作战服的士兵，他们的目光冰冷而警惕，手中的武器虽未直接抬起，但那蓄势待发的姿态已说明一切。
而他自己，则和护卫兵梅蕾尔一起，被反绑着双手，丢弃在帐篷角落。身旁，一个老旧的金属火炉正熊熊燃烧，跳跃的火焰是这冰冷环境中唯一的热源和光源。
刚才他所看见的那橘黄色的光芒，就是那跃动的火焰打在他脸上的荧光。
而在帐篷的中心，一位一名身姿挺拔、同样穿着芝诺制式军官冬季制服、看起来很眼熟的女子正站在那里，刚刚将通讯器放下，眉眼中似乎出现了一抹难言的震惊。
“她是……”
这张脸很眼熟，乌尔里希似乎在某些地方见过这名女子，至少是见过她的照片。
该死，刚刚苏醒的记忆有些混乱，完全想不起来任何有用的情报……
“唔……我们……没有死？”
这时，身旁传来梅蕾尔迷迷糊糊、带着痛楚呻吟的声音。她似乎也刚从昏迷中苏醒，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被捆缚的身体，立刻牵动了可能的伤处，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她的声音立刻吸引了帐篷内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那位中心女子的注意。
“当然，士兵。”
她走到了乌尔里希和梅蕾尔面前，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很幸运，坠落的直升机并没有发生殉爆。不然，即使这名意识唤醒者可以幸存，你也会葬身火海。”
“相比之下，那些人联士兵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被爆炸撕裂成了碎片，而你们的那名黑种人驾驶员好一点，只是被火焰燃烧成了比他自己肤色还黑的焦炭。”
“那我们是不是还要谢谢你们？！”
乌尔里希眼见自己试图低调观察、偷偷搜集情报的意图被身旁苏醒的梅蕾尔无意间破坏，索性也不再伪装。
他微微仰起那玻璃脑袋，内部的磁流体因情绪波动而微微沸腾，闪烁着不稳定光泽：“如果没猜错的话，就是你们袭击的我们，对吧？”
“是的。我们不能放任人联的军事单位通过这一片区域，这是上面下达的军令。”
“可是为什么？”乌尔里希玻璃脑袋里的黑色磁流体炸开：“芝诺的部队不应该这么快到达南极！”
“老板……”
梅蕾尔扯了扯乌尔里希的衣袖：“我在记功廊上看见过他们的遗像。”
“如果站在我们面前的不是幽灵的话……那么我们就是遇上叛军了。”
莫莉德尔闭了闭眼，像是在回避某个词语。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乌尔里希扭过了脑袋，目光快速扫过帐篷内唯一的一张简易折叠桌。
当他看到那个银白色的特种安全箱被随意地放在桌上，箱体似乎完好无损，但锁扣位置有明显的撬凿痕迹时，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与你无关，你只需要知道，我对你们没有威胁。”
“回答。你们别无选择。”
“……我是来旅游的。我只是想过来听一支曲子。”
莫莉德尔发出了一声嗤笑：“呵……理由太拙劣了，研究员。现在不是来南极旅游的最好时节。而且，旅游的人不会搭乘人联的直升机，也不会拥有两支小队随行。”
“所以呢？没有人规定这不行。我劝你还是尽快放了我们，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如果耽误了，你们将会承受人联首席的怒……”
“滴滴——滴滴——”
意识唤醒者腰间别着的终端发出了滴滴的声音，那上面头戴礼帽的小人图案让莫莉德尔瞳孔微缩。
虽然只是普通的闹铃，可这并不妨碍乌尔里希狐假虎威：
“看，已经有人联系到我了！你们的坐标应该已经被上传，很快人联首席就会过来将你们的屎打出来，然后用你们的屎来打你，最后把你们打进你们的屎里面……”
“——你们和司辰小队有过接洽。”
“……那又如何？”
被重重包围的磁流体可没有好脾气。
“而且现在已经没有司辰小队了！基金会已经去除了他们的编制，他们现在是自由人！”
自由人……
这个词语让莫莉德尔的眼神暗了暗。
她很快定了定神，看着乌尔里希，冷声问道：“我最后问一次，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与司辰——维尔汀有关吗？”
“……”
突如其来的通讯器铃声打断了双方的对峙。
中尉小跑到桌前，握着通讯器时的神情，比擒获俘虏时要更加紧张。
“是，是。鉴于直升机的故障，非紧急关头，我们不会使用它进行转移。物资和粮食储备充足，我们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
似乎碰上了一个难以回复的问题，持通讯设备的军官沉默了片刻后，朗声作答。
“已击落所有侦测到的隶属于人联的武装力量。我们的位置可能已经暴露，是否要进行转……”
她的疑问被对方打断。
“——是，是。我们会严阵以待，不放过任何可疑目标。”
莫莉德尔收起通讯器。
乌尔里希看着她，若有所思。
“以‘是’开头，以‘是’结束，但是你省略了最需要报备的信息——我。”
“武装已经被我们解除，在重塑的信号屏蔽之下，没有可预见的增援。”莫莉德尔不打算多说什么：“你们只是一个意外。这样的多余信息，父亲不需要听到。”
“……多余的、无用的信息，就像恩尼格玛密码机三转子组成的上亿可能性之一，在破译出最后的密码之后，它们就毫无用处了。所以一点谈判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吗？”
拉普拉斯组长举起被铐牢的双手示意。
子弹上膛。
一个行为，直接证实了至少这片营地上，话语权的归属在哪里。
“提条件不是俘虏该做的事。”
乌尔里希沉默片刻。
“军人的立场无坚不摧……对吗？那么，为什么要投靠重塑之手？”
“……”
云翳从山巅倾斜而下，时间在这里同化石一起被冻结。
“就同你此行的目的一样，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况且，你们拉普拉斯，不也选择了背叛基金会，投靠了人联吗？背叛者质问背叛者，不觉得可笑吗？”
“我们是共同投票决定的结果。那么，你们之中，是否所有人都同意这一决定？”
“……”
又是一阵冰冷的沉默。
“我了解了，党同伐异的结果。”
磁流体不吝在语气中加入了一些讥讽。
“表示出忠心的追随者将无知的人排除在外，得以留下最可靠的选项。但同时，你们的兵力一定出现了折损。”
“……”
无知的人。
莫莉德尔操起通讯器。
“来听歌，对吧？父亲会非常喜欢这枚唱片的——鉴于你身上除了各式探险装备外就只剩下它。我猜，这一定与你来此的目的有关。”
“看来拉普拉斯科算中心又诞生了新成果，然而这成果的背后，又有多少不计其数的牺牲呢？这些牺牲换来的是一个圆满的成功课题，还是一个不期的失败推演？我倒是颇为拭目以待。”
前芝诺中尉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通讯器，用好整以暇掩饰着某种怒火。
磁流体并未如期被激怒，只是在玻璃缸内变换闪烁不定。
他无视了身旁护卫兵偷偷拉拽衣角的暗示，只是微微仰起脑袋，直视着莫莉德尔。
“而你们又能精准地推演出，你们所有行为的后果吗？”
拨通通讯器的手指停下。
“戴上面具成为疯子，大喊大叫着把眼珠子扣出来。还是说，你的目的就是帮助重塑之手诱发一场又一场‘暴雨’，直到你把所有曾经得罪过你的人都丢进‘暴雨’里灭口？”
“你们走在了亲手推翻过往一切努力的道路上。我对军队纪律不甚了解，但以一个研究员的立场来说，我绝对不会这么做。如果我的实验方法被证实是错的，那么我会在尝试所有变量后，改变实验路径，而不是彻底推翻我的课题。”
“我很喜欢科算中心一位新职员带来的箴言：世界上不存在错误的课题，只有未被找到可复现道路的规律。任何研究员都不会逃避失败，我们被现实短暂击倒后，就会爬起来。”
“还是说，听从军令对你来说本身就是一种逃避？可以逃避承担决策的风险。就像你们现在躲在这片雪原一样。”
“……”
梅蕾尔面色惨白。
“完了……老板，这下应该是真的得罪她了。”
中尉下意识侧身，回避了所有人的视线。
她深深呼吸，思绪却莫名飘忽。
“情报已证实了人联战舰正沿阿蒙森海驶向罗斯海，从指挥中心估算看来，那边将会是战事中心……”
应该立刻奔赴维多利亚地进行增援。
“尽管只有一架堪堪可用的运输直升机，但对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来说，路途并不远……”
可是……
父亲没有下达这样的指示。
他只是让孩子们留在远离战场的罗斯冰架边缘，继续待命。
“好吧，任务要以最坏的方式失败了。”
护卫兵小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反正已经被纳入人联作战序列的她，即使现在死去，也只是会在南极防线中的克隆缸内重生。
她用尚且能够活动的肩部碰了碰乌尔里希：“那……我想申请再吃一块巧克力口味的军粮——你要来一块吗？”
“……谢谢，‘咀嚼’这个动作在执行层面无法做到。”
“——乌尔里希组长。”
中尉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目光如炬地回头。
“你对重塑之手想要在南极进行的活动了解多少？”
话锋一转的询问令组长狐疑起来。
“我们似乎并没有达成任何共识，芝诺军备学院的套话技巧未免显得太薄弱了。”
中尉收回落在俘虏身上的目光。
“很薄弱，我向来不精于此——但在把你倒入特拉诺瓦湾前，我必须知道你背后代表着什么样的信息。”
“……等、等等？”
磁流体疯狂闪烁，躯壳的电路噼啪作响。
意识唤醒者的确悍不畏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从海里爬上来。
情况似乎没有转机。
“白手套队长、弗雷希特曼队长。”
随着中尉的呼唤，两位队长分站在她身侧。
“他们已经苏醒。把它带回那处科考站的旧建筑，那里是更为合适的审讯地。”
前芝诺中尉伸出双指示意，磁流体被两位队长一人架着一只胳膊强行带离。
“——等等，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一个绝对的错误！”
两位步兵队长无动于衷，只提溜着意识唤醒者向目的地走去。
中尉走在最前方，她军靴上的金色穗条在空中飘荡。
“哈啊……我就知道，我真的不擅长做演讲，特别是临场状态下。谈判破裂了，护卫兵！”
飞刀快速地划开了缚手的绑带。
护卫兵脱困的双手立刻搭上了被光学神秘术藏起来的手枪。
淡紫色的灵能化作迷雾，瞬息之间在这方寸之间弥漫开来。
迷雾之中，一柄手枪顶住了莫莉德尔的太阳穴。
“哈……”
迷雾散去，瞥了一眼被架住的的乌尔里希，收回目光，将其放在被她挟持的莫莉德尔身上，护卫兵小姐轻声笑了一下：“中尉，现在我们能够平等对话了。”
“……唉。”
莫莉德尔微微叹了一口气。
“你们还不明白，你们已经输了。即使挟持我，即使我让你们走出我负责的防线，你们也不会成功。”
“……你指的是什么？”被架住的乌尔里希问道。
“你们矗立在极点的那座塔。”
“充能仍在继续，我们只需要坚持十五到十七天。”
“你们坚持不了那么久，你们的兵力不够。”
“人联的兵力无穷无尽。目前，除了你们的技术之外，尚无能够破解我们能力的技术。而你们并不可能成为进攻我们的主力军，基金会不会放过你们。我们完全无需担心兵力问题。”
“……”
莫莉德尔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她看着对面的乌尔里希，语气中有一些古怪。
“基金会不会放过我们……你们难道还不知道，重塑之手已经和基金会联合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