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道旨意如巨石投入静湖,在朝野内外掀起滔天巨浪,晌午时分,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一干重臣齐聚太和殿外,长跪不起,高声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闻讯后,李世民看了眼榻间犹自酣睡的少女,为她掖好被角,才面色沉郁地摆驾太和宫。
见殿外跪着乌泱泱一片臣子,他挥袖令其余官员退下,独留面色铁青的长孙无忌与魏征。
“辅机,前日不是你苦劝朕临幸萧氏么?如今朕如你所愿,你反倒不悦了?”
长孙无忌闻言,险些呕出血来——他劝的是按祖制行事,岂是这般毫无节制地捧上天!
“臣是希望陛下延绵子嗣,但祖宗规制不可废!陛下再宠爱萧氏,抬三个位份已是极限。您此番连跃九级,更为她罢却早朝,实在于礼不合!且不论封臣子妾室为国夫人,萧易权资质平庸,怎堪国公之位?岂不令天下非议,寒了功臣勋旧的心?”
帝王冷冽的目光转向一旁始终沉默却脊背挺直的魏征:“你呢?也认为朕错了?”
魏征整肃衣袍,端端正正跪地,声若洪钟:
“陛下雄才大略,如今慧眼识珠,擢拔贤妃,此等魄力堪比古之圣君。想必贤妃娘娘日后定能如妲己辅佐商王、太姒辅佐文王,母仪天下,德被四方!”
“你!”李世民勃然变色,额角青筋暴起。他猛地指向长孙无忌:“你陪朕一路走来,生死与共,朕视你为股肱,为至亲!还有你,魏玄成!多年来,你屡次犯颜直谏,朕虽时有恼怒,却知你忠心可鉴,从未真正严惩!朕一直以为,你们最懂朕,最信朕!”
他胸膛剧烈起伏,“可如今,朕不过封自己心仪女子为四妃,你们便联合旁人跪宫相逼!在你们眼中,朕就是这般昏聩吗?!今日你们阻朕封妃,来日若朕真要立蔷儿为后,尔等莫非要效仿前朝,来个清君侧?!”
“臣惶恐!”
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李世民粗重的喘息声,他目光死死锁在伏跪的长孙无忌身上。望着发妻兄长因自己怒斥而微颤的肩头,一股竭力压制的愧疚再度翻涌:他为了另一个女子,对文德的兄长如此厉色相向......
可旋即,萧蔷娇嗔的笑靥、流转的明眸清晰浮现在眼前,那带着狡黠与全然依赖的目光,顷刻驱散所有迟疑,那份鲜活纯粹,是他在冰冷皇权与沉重责任中,唯一触手可及的暖光。
罢了,卑鄙便卑鄙,昏君便昏君!为了蔷儿,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纵是再入一次玄武门,也要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
李世民疲惫地揉按眉心,声线缓和下来,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寥落:“辅机,玄成,你们是朕的左膀右臂。除了你们,这天下......朕不知还能信重何人。朕希望,你们能明白朕。”
长孙无忌与魏征心中百味杂陈,他们知自己是帝王心腹,故敢直言相谏;却更清楚,一旦陛下真正决断,便无人能违逆。
见君王话已至此,他们知今日之事再无转圜余地,只得齐齐叩首:“臣等,谨遵圣旨。”
就在二人依圣意欲要起身时,侧殿珠帘忽被掀动,一道明媚娇影翩然闯入。
少女显然方醒不久,乌亮青丝随意披散着,金丝绣凤纹儒裙衬得肌骨莹澈,娇憨之态与这庄严肃穆的太和宫格格不入。
李世民心头骤软,转瞬瞪向旁侧满面苦相的王德——蔷儿醒了竟不通传!王公公吓得缩颈垂首,恨不能钻入地缝。
萧蔷灵眸好奇地扫视殿内,忽朝台下怔忡的二人奔去。
帝王回首,见状惊得眼皮直跳:“蔷儿,过来!”
少女却置若罔闻,径直跑到浑身紧绷的魏征面前,歪着臻首,毫不避讳地打量那梳理齐整的美髯,她倏然伸出纤指轻抚胡须,绽开一个如获至宝的甜笑:
“你这小老头,真可爱!”
魏征那张素来刚正不阿、面对帝王怒斥都不改色的老脸,瞬间涨得通红,胡须因震惊窘迫微微颤动——他宦海沉浮数十载,受君王礼遇,得同僚敬畏,何曾遭过这般......轻薄?
他踉跄着退后,仓皇跪倒,声音都变了调:“微臣参见贤妃娘娘!臣......臣忽然想起有紧急公务,先行告退!”说罢几乎手脚并用地爬起,官帽歪斜也顾不得整理,逃也似地冲出殿外。
旁侧,长孙无忌瞠目结舌,眼见连魏征都败下阵来,他哪敢多停留片刻?忙不迭躬身行礼,话都来不及说完整:
“臣......臣也告退!”
当即脚下生风,紧随着魏征的身影冲出太和宫。
眨眼间,方才还令李世民头疼不已的两位重臣,都被吓得落荒而逃。
李世民几步跨下御阶,将还在探头张望、觉得两个小老头甚是有趣的萧蔷揽入怀中,他垂首,指节轻刮她纤巧的鼻尖,语气里浸着纵容的无奈:“调皮。”
萧蔷顺势环住他脖颈,仰起小脸,明眸扑闪间漾着全然的天真:“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呀?”
李世民环着她的臂弯微微一滞,旋即恢复如常,将少女脑袋轻按在自己胸前,不让她窥见眼底转瞬即逝的暗涌,他俯身,在她云鬓间落下一吻:
“不过是些朝堂琐事,”他的嗓音低沉而坚定,似在对她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起誓,“蔷儿只需记得,有我在,你永远不必忧心这些,我会为你遮尽世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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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郑府深处,四面皆嵌着巨大水银镜的密室内,一位身着深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凝望着背对他的窈窕身影,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忧沉。
他上前两步,轻叹着拍了拍女子肩头:“殷家的人不日便会来接你入宫。为父亦是不得已而为之,郑家若想在前朝真正立足,唯有此策,望你莫要怨恨为父。”
女子缓缓转身,镜光流转间,映出一张柔美娴静的容颜——眉似远山含黛,目若秋水横波,那气韵,赫然与已故的文德皇后一般无二!
她微微垂眸,掩去所有情绪,向父亲盈盈一拜,声线带着恰如其分的怯弱与恭顺:
“父亲言重了,婉言......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