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四则消息震惊全四方大陆。
其一，两年前在龙池宴上力压群雄的辛莲一朝修炼邪术，至大乘中期，先后杀了流相门宗主楼纪明、原潇湘坊太上长老秦章、血狱美人乡城主岁南，并带走了昆山剑宗的岳承义。
其二，神剑檀玉几许出世，大破辛莲邪术，令其修为降至元婴中期。元婴中期的辛莲在昆山剑宗的问剑台上，单挑数位剑修，血战三天三夜，无一败绩。
其三，辛莲死在昆山剑宗，死在雷劫之下。
其四，琢玉尊者辛若瑜，死而复生。
四方哗然。
但吵得最激烈的就是——辛莲到底是不是邪修？她修炼的是什么禁术？
能够将修为提升到大乘期的禁术可太吸引人了，一时间，无数人前往北泽雪山打听消息，无数气息暗地里围着雪山。
“不可能！我要去无极宫！”寒蝉掉头就走，百里冰也立刻跟上。
“等等！我也去！”言星撑臂从桌子上翻过，快速追上前面的人。
乔悦耳跺脚：“诶呀！会长都说了……你们都去啦？！那我也去！”
一群人冲到总部门口，正好见翟秋声和郝连乘等人回来。
他们应该是顺带去了流相门，抓了许多人回来。
风无归领着人将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押下去。
寒蝉冲到郝连乘面前，第一次抓紧他的胳膊，急声问：“见到她没有？她是不是还活着？外面传的是假的吧？”
郝连乘也没有推开她，只是抬头恍惚地看着前方。
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太像一场梦了。
如果真的是梦，那该有多好。
醒来之后，还能见到她。
不言不语，已是答案。
寒蝉瞬间化为流光，飞向北方，百里冰自然跟上。
翟秋声也没阻止，面无表情往里走。
决明子微叹一声，准备去库房，将灵药都放回去。
半春几人于是也都飞向北泽。
是真是假，她们要亲眼看看。
翟秋声推开一间屋子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左一右两张大桌子，上面堆满卷宗和纸笔。左边的是郝连乘的，右边是辛莲的。
翟秋声往右走，走到那张自己也曾坐过的书桌前，上面的两堆齐平卷宗叠得整整齐齐。在她进入登天塔之前其实是一高一低的，后来郝连乘帮着处理，按照她的习惯分类放好。
书桌上还放着几个憨态可掬的小瓷人，一共十一个，就是辛莲和郝连乘他们。
当时半春说：“虽然我们不在一起干活，但有它们陪你，也就相当于我们都在一起啦！我们每个人都有的！我定制了十一个不同的姿势哦！”
这样的一套瓷人，半春定了十一套，每个人都有。
扛不住半春撒娇的辛莲只好摆在书桌上。
翟秋声看了会儿，好像又看见辛莲端坐于此，一边看卷宗，一边和他说话。
他忍不住笑，又瞬间回神，笑意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翟秋声掏出那枚少使令牌，放在桌上。
“臭丫头……净说些让人心碎的话……”
他离开以后，郝连乘也进来了。
他静静看了会右边的书桌，然后在旁边的矮榻上坐下。
辛莲之前处理完公务的时候，就喜欢在这坐着，或是看书，或是画符。
偶尔半春或乔悦耳路过，就会趴在窗边，笑着和她说自己方才见到了谁，说了什么话，听了什么有趣的消息等等。
郝连乘靠在木窗上，打进来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在眼下晕出蝶影。
他微掀眼皮，看见交错的长廊，尽头是月亮门，那是协会所有人每天都会路过的地方。
他又闭上眼，耳边人声不断，或远或近。
很快，他听见门口的声音越来越大。
“小李！我听人家说，辛莲少使死了！还说她炼什么……什么邪术？这怎么可能呢！肯定是假的对不对！是不是有人又在传假消息啊？”
“是啊小李！你们是不是又要抓传假消息的人了？竟敢冒犯少使大人！太过分了！我这就去让大家伙机灵点！把背后那家伙抓出来！”
“不过，俺说，少使大人应该从登天塔出来了吧？小李，你今早见到她了不？”
……
是无数玄陵府的百姓，在门口来询问辛莲的消息。
郝连乘想起了田爷爷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辛莲这丫头啊，是做实事哩！她的眼睛，看得下所有人呢！
脑中又忆起她无声无息的样子，郝连乘突地揪住胸口，一串晶莹从下巴上滑落。
……
三天后，昆山剑宗。
钟之宁带着木匣回来。
他将木匣递给一旁的长老，渗血的膝盖又是一弯，跪在钟奕面前。
“弟子钟之宁，甘愿受罚。”
钟之宁双眼无神，脸上都是血痕。
钟奕闭了闭眼，沉声道：“私自盗取剑宗至宝，违令出逃，按照宗规，罚入剑塔百年。”
一旁的长老们有些猝不及防，这罚的，也太重了些。
一人试图求情：“虽然之宁犯错，但毕竟九轮玉心珠已经带回来了，百年还是太重了，不如五十年吧？”
钟之宁垂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弟子钟之宁，愿入剑塔，思过两百年，谢宗主和各位长老恩典。”
钟奕转头看向萧一骁和陆焕。
“你二人乃是共犯，罚入铸剑庐和洗剑池各三十年。”
两人乖乖应是。
钧天殿挂着白幡，钟之宁被萧一骁和陆焕扶着进来。
一身孝服的谢苍谣看他这样，便知结果。
他垂下眸，目光落在面前的棺椁上。
唐芜等人都在这里，等段熙葬礼结束后就去受罚。
钟之宁上了香，就来到剑塔。
他将檀玉几许留在外面，又把三刀雪塞给萧一骁，还将自己的储物袋给他。
“之宁……”萧一骁红着眼。
“一骁，鹿子。”
“之宁，你说！”陆焕道。
钟之宁看着好友，哑声道：“如果……”
“如果无极宫举办……”他有些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葬礼……”
“随便你们谁，带着三刀雪，替我去看看，就看一眼，一眼就好。”
萧一骁紧紧抱着三刀雪，泪流满面，与陆焕异口同声。
“好！我们答应你！”
三刀雪不舍地发出剑鸣，却只能看着主人走入剑塔之中。
北泽的雪还在不停地下。
何明灯又一次站在廊下望着远方。
何千烛与他双生，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原本稳稳的剑风也渐不成形，只能收剑，抖落一身白霜，回到廊下。
“哥哥。”何明灯轻唤。
“你说，父亲和四叔他们能救活她吗？”
“……”
……
无极宫。
一月流雪不断。
隔着纱帐，楼煜终于看见安静躺在床上的辛莲。
她双目紧闭，似乎是在安睡中。
楼煜无声落泪。
“师叔，我要回流相门了，等你醒来，就会看见一个新的流相门。”
“辛莲……”洛南枝咬唇，“师尊的道心再无缺陷，他托我谢谢你。”
“我和予春水，永远等你。”
“重微睡了，你也睡，那我也睡吧。”十样锦吸了下鼻子，“我一定要努力恢复神力，以后想打谁就打谁。”
雁来月眉目微松：“为了坐实你死在雷劫下，我们都要回西海了。你还欠我们一个解释，可不许逃。”
曲云昭：“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吧，毕竟你也累了，是该好好休息，一切有我们。”
屏风外，兰四阙看着肉身已经开始变得渐渐透明的花非，淡淡道：“你的功德都散光了，再不走的话，就没办法投入轮回了。”
花非扯开唇角，勉强笑了笑。
“离开前，我至少要和她告别啊。”
她说过，走的时候会和他告别的。
兰四阙微叹，抬手往花非肩上一按，他的肉身慢慢变得更凝实。
西海，流相门。
黑衣少年走在前方，戴着帷帽的云行舟和红衣尊者并肩而来。
守在这里一个多月的孟含光总算等来了人。他面不改色朝辛若瑜和云行舟行礼，说了这些时日协会的安排。
流相门中，所有被魔气侵染，有入魔迹象的人都被带去协会审查，宗门内的魔气也都被清除。而关于楼纪明究竟是魔族冒充，还是与魔族勾结，协会的人也在调查。整个宗门上下，都切实感受到了协会的手段。
将所有情况同步后，孟含光只留下调查楼纪明的人，就回玄陵府了。
云行舟手握掌教令牌，雷厉风行将流相门血洗一遍，多年来的阴暗尽数被翻上来。
所有尸位素餐、不知悔改、犯下大罪的长老们通通驱逐，心有悔意的按照宗规处罚，弟子们也一样。
半个月后，开始选举新的宗主。
也是为了让楼煜树立威信，云行舟主张直接以实力来决定。
试炼场上，楼煜一人一剑将所有人斩于马下。
当晚，流相门新任宗主继任大典的帖子就雪花一般飞了出去。
很多人对流相门不耻，但这是楼煜的继任大典，流相门这连日来的大动作众人都听说了，加上死而复生的尊者，以及他们都和修炼禁术的辛莲有关，所以许多宗门还是来了，包括很多没收到帖子，只是想打探消息的人。
那一天，流相门门庭若市。
玄英殿中，内殿里，穿好宗主服饰的楼煜小心在辛若瑜和云行舟面前转了一圈。
“师叔祖，云师叔，这样可以吗？”
云行舟看出他的不安，微微一笑。
“很好，不必紧张，我当年成为掌教时，可没有你这样年轻。”
楼煜眼眶一红，差点又要控制不住眼泪。
辛若瑜将象征宗主身份的令牌挂在少年的腰间，顺带摸了摸赤子心。
长剑发出欣喜的微鸣。
辛若瑜唇角微勾，目中浮现几分思念。
“赤子心，本来是我为小七准备的，但是……然后有一天，她和我说，找到了一个适合赤子心的人。”
然后她就把楼煜带到辛若瑜面前。
楼煜不知道这事，他之前以为赤子心就只是辛若瑜送他的见面礼，后来在元昌城遇见白蒲他们，才知可能有内情，去问辛莲时又被敷衍过去。
现在才知道……
他咬着唇，死死憋住泪意。
吉时已至，万众瞩目下，楼煜在上首坐下，辛若瑜和云行舟分站两旁，而一边的椅子上，还摆着一个牌位——第一百二十七代掌教辛莲之灵位。
看到牌位的那一瞬间，季朝雨的眼泪哗哗流下。
“启明星……你个大骗子！”
除去各大宗门，隐世的梦都、沧流山庄，百闻阁、一盏灯也都有人前来。
唯有昆山剑宗，没收到帖子，也就没来。
往日宽敞的玄英殿此时还显得有些拥挤。
梦知愿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明明辛莲交给她的两个小灵物都快养好了，她还想着偷溜出来找辛莲玩，怎么两年过去她就死了？！
偷偷从剑宗跑出来，又冒充别人身份的萧一骁和陆焕，站在角落里，无声望着一切。
大殿中毫无欢乐，年长一些的人，都好奇偷看辛若瑜，而像雁来月、郝连乘、齐改之等人，都是沉默无言。
独坐高位的楼煜面无表情，他此刻感受到的不仅是责任、权势，还有一种孤独。
他看向一旁的牌位，深深的悲伤在周身弥漫。
四方历叁壹伍壹玖年，六月中旬，流相门掌教辛莲于昆山剑宗受雷劫而死。
……
流相门后山，供奉祖宗灵位的殿中。
辛若瑜给师尊逍遥道人上了香。
他静立着，眸光落在“逍遥道人”四个字上。
“师尊，对不起，原谅掌教之位断在我这一脉。”
“阿舟他们不会有徒弟，而小七，她连爱自己都还没学会，更别提收徒了。”
“我不想再将这看似风光的责任丢给他们中任何一人，就当是我的私心吧。掌教令牌会找到下一个合适的人，在小煜的领导下，流相门也会越来越好的。”
“师尊，请原谅我。”
掌教令牌被放在藏书阁中，等真正适合的人出现时，它会重见天日的。
此间事了，琢玉尊者与浮水道君也消失了。
——
人间已是寒冬，无极宫中依旧四季如春。
睡了五个多月的辛莲终于醒了。
看着血肉饱满的右臂，和眼前喜极而泣的一群人，辛莲只觉恍若隔世。
她对上那双早已看过多次的笑眸，轻声呼唤。
“师尊。”
“嗯，我在。”辛若瑜展颜一笑。
然后他微微叹气：“我们确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我想，此刻你更应该见见他。”
何天衡提着已经完全变得透明的花非，放到榻边，和众人一起安静退出去。
花非抬眸，有些贪婪地盯着辛莲。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将她看了个遍。
辛莲却是愣住，之前那些花非为她挡雷的记忆冒出来，疼痛再次占据了心口。
她揽过花非，一手托着他，另一手试探着摸了摸他的身体，却没有任何摸到肉身的感觉。
辛莲茫然无措。
“花非！你这是……是不是因为给我挡了雷劫？那喝我的血吧，还是需要什么灵药？”
恐慌一点点冒上来，辛莲几乎不能呼吸。
花非顺手握住她的手腕。
“辛莲，不要自责。”花非对她笑，唇边的酒窝却再也看不见。
“我寿元将尽，就算不护着你，也是这两年的事。至于那些功德，保护了你，我也觉得很值得。如今肉身消逝，是要离开的时候了。”
辛莲有点急：“花非！怎么样能救你？！花非！”
花非继续说：“我入世，就是为了两件事。其一，为师尊了却因果。其二，再见你，和你度过我最后的时光。如今，这两件事皆已完成，我很满足。”
“不……花非……”
辛莲喃喃，眼中一滴泪直直落下，从花非眼中穿过，滴落在她膝盖上。
花非眨了眨眼，抬手触上辛莲的脸颊，想为她擦去眼泪，可他怎么也做不到。
“辛莲，你别哭了……得你一滴泪，我也没有遗憾了。”
连串的泪珠接次落在花非眼中。
她试图挽救，抬手要咬自己的手腕，花非立即拦下。
“辛莲，你的血不是万能的。”
“花非……”辛莲喉间哽咽，忍不住抱着他，下巴抵在花非额头上。
她如今已是废人，什么都做不到，也无法强留花非。
“对不起……都怪我……”
早该察觉到的。
为什么在剑宗花非一直紧跟着她，他早就决定为她牺牲了。
从认识他以来，辛莲一开始只当花非是为了偿还他师尊犯下的错才多次帮助自己，后来时日长了，也把他当做朋友。
但更多的时候，她是把花非丢在小筑，花非和姜书瑞他们待一起的时间更长。而她，很少陪陪他，或是带着他出去玩。
她一直都忽视了这个人。
“不……别愧疚，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花非微微笑，怀中出现一个金色的巨蛋，上面有红色的纹印。
“作为朋友，可不可以拜托你，照顾它？”花非摸了摸金蛋，“它与我有一段师徒缘分，我已将阴山教秘术都封存它体内，等它长大，就会知道。”
“它是妖族，寿命漫长，拜托你照顾它到三百岁就好……三百岁，它就能独立生活了……”
花非的眼眸渐渐失光。
辛莲紧紧抱着他，眼中满是悲意。
“好，我答应你。”
花非将自己那串铜钱分为两段。
“一个给你，一个给它。”
塞到辛莲手里，花非又张开双臂，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最后再给我一个拥抱吧！辛莲，我要回家了！你要为我开心，不许再流泪了。”
他抱上辛莲，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最后道：“辛莲，我祝你此后终得圆满。”
“再见了，辛莲。”
身上彻底空了，辛莲看着花非化为一串金色光点，恍若金色长河，留恋地绕着她转了三圈，然后缓缓飞走。
她扑在榻边，虚弱的身体无法再动，只能看着金光远去。
“花非……再见……”
金光从殿中飞出，在众人眼中越飞越高，飞出无极宫，在大雪中飘过，飞过辽阔的西海、炙热的沙漠、人间草木，最后缓缓落在一张灵位面前。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