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没下,气氛比较融洽。
“你就是澹明?”
“哇,我这么出名吗?”澹明打量了一下来人,眉头一挑。
来人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媚意天成:“那可太出名了,我虽然平时深居简出,也时不时能听到关于你的消息呢。”
“可比我要有名多了。”
“您过谦了。”澹明笑道:“堂堂一个妖族镇守,九尾天狐,妖族大能,哪能没有名声,我可比不上。”
青丘族长眉梢轻扬:“能看出我的真身我不意外,但镇守身份也能看出,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了,难道,是小源子和你提的?”
澹明摇摇头,道:“是您身上自带的天地气息。”
青丘族长闻言微微颔首,随即认真打量了一下澹明,眼眸里似乎有许多情绪涌过。
“看来,你确实与众不同。”
“难怪...他们等了你那么久。”
澹明一怔:“‘他们’?”
青丘族长却摇头不再多言,转而望向病床上的流离,轻声道:“澹明,将她交给我吧。”
一旁的安安心头一颤,却没有说话,眼中满是对青丘族长的感激。
明明是她要做的事,小祖宗却还是亲自过来。
澹明也望向流离:“是要将她带回妖界?”
青丘族长点点头:“她虽犯下不少过错,但观其形气,灵台尚算清澈,罪不至死,待我将她带回妖族,会依妖族规矩处置。你放心,她的功过不会有分毫偏颇,一定给你们人族一个……”
“那就带走吧。”不等青丘族长说完,澹明直接应了下来。
青丘族长看向澹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澹明摊了摊手:“其实在此之前,我和她曾有过一面之缘。”
安安有些惊讶。
“去年幽灵船案,有个女人曾提醒我幽灵船的来历,助我解放了器灵,也算有功。”
“是流离?”安安望向病床上的女子。
“算是一报还一报。”澹明说道,又望向青丘族长,神色认真:“但既然你是妖族镇守,就应该知道人妖两界的约定,希望您既不让妖族蒙羞,也不让人族失望,更不要让受害者寒心。”
言语间,竟未因对方【镇守】的身份而有半分退让。
青丘族长愣了一下,忽然掩唇轻笑,神情竟透出几分顽皮:“你果然和别人不一样,难怪连掖幽一族的华胥都给了你。”
澹明眉头抬了下:“狐狸小姐姐,就不要打哑谜了吧,你好像对我很熟悉,而且不是那种别人介绍的熟悉。”
“难道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剧情发生了?”
“好啦好啦,以我这身份,别人不是哄着我,就是捧着我,连小源子都对我恭恭敬敬,你倒好,一点面子都不给。”青丘族长摇摇头,随手打出一道流光没入流离体内。她痛苦的神情顿时舒缓了许多。再一挥手,流离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不见。
她转向安安:“你去跟外面管事的人说一声,人我带走了,罪责由我亲自执行,请他们放心,但如果想借流离做什么文章,就省省心吧,心眼怎的那么多,难怪几千年过去,人族的国家反倒比从前还多了。”
安安看了一眼澹明,便点点头,转身离开。
见安安走远,青丘族长回头看向澹明,语气略带嗔怪:“你也是,明明举手之劳,偏要让她那么难受。”
“从身份上来说,她毕竟是罪犯,我能保她性命已是底线,别的,就不能再奢求了。”澹明耸耸肩:“千万别说什么‘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我同情她,但不能因同情就给予特殊待遇。”
说完,他直视青丘族长:“您特意跑这一趟,除了这件事,应该…还为我而来吧?”
狐狸嫣然一笑:“倒是个聪明人。”
“不等澹明发问,她便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其实也没什么,我与你确实有些渊源,但不多,只是替一位已逝的故人,来看看你罢了。”
“渊源?故人?”澹明眉头微蹙:“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应当是第一次见面,至于您说的已逝故人…可以说得更明白些?”
“嗯…该怎么解释呢。”狐狸顺势在一旁坐下,随手拿起镊子夹起棉花,漫不经心地擦拭桌面:“我们确实是第一次见面,但在千年前,我们曾擦肩而过。”
“千年前…”
见澹明眉头紧锁,狐狸轻笑一声:“或者说,对你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久。”
“让我想想…”她指尖轻点下颌,目光落在澹明脸上:“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好呢?”
“是澹明,还是…”
“崔祀?”
轰!!
澹明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
“所以...我离开之后,你和太白剑仙救下了阿姐她们。”听完狐狸的叙述,澹明忽然松了口气,胸中的一口郁结之气忽然散了。
真是太好了,阿姐和掌柜她们...都活了下来。
那八千女子的命运,终于与史书的记载有了偏差。
澹明望向狐狸,嘴唇微动却欲言又止。
若是熟悉他平日为人的人见到此景,一定会惊讶,那个平日洒脱不羁,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澹明,竟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犹豫再三,澹明轻声道:“崔盈...阿姐她们后来,过得好吗?”
“很好喔。”狐狸难得收起嬉笑,神情认真:“大梁一统神州,在太祖皇帝治下那数十年,是难得的太平盛世。”
她一字一句,将崔盈几人后来的生平娓娓道来。
那易水获救的八千女子,在太白剑仙三人的护送下,一路南下。
这路途,虽然是新生,自然也不会太顺利。
近一年的跋涉,风霜雨雪,瘴疠伤病,皆是敌人。
她们被囚禁太久,身心遭受的摧残太过深重,有不少女子,在获救的那一日,心里那口硬撑着的求生之气一散,便如灯尽油枯,安然阖目。
还有一些,体内早已埋下太多暗伤与病根,身体太过羸弱,没能扛过旅途的艰辛。
更有一些,是北地女儿,实在适应不了南方潮湿闷热的气候,一病不起。
近八千女子,最终安然抵达的,约是七千有余。
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太白剑仙他们尽了全力,医药、饮食、安抚,无微不至。
但天道有恒,人命有归时,不是区区修行者能够阻止的。
不过,倒也不用太过悲伤。
那些中途离世的女孩们,离去时,脸上大多带着释然甚至浅浅的笑意。
因为与那些死于异族铁蹄下的姐妹相比,她们在生命的终点,不是作为被凌辱的“豚狗”,而是作为一个【人】。
一个有同伴送行,有尊严地魂归天地的【人】,离开了这个人间。
是以【人】的身份离开哦。
而在到达南方,与太祖帝汇合后,这些劫后余生的女子都被妥善安置在了安稳的后方。
如同被风吹散的种子,这些如乱世浮萍的可怜人终于找到了可以扎根的土壤。
在往后年岁里,她们中的一些嫁与了当地淳朴的百姓,一些则与军中那些同样历经生死的士卒组成家庭,生儿育女,慢慢融入了南方的烟火人间。
那位曾在危难中挺身而出的女掌柜十七,果然如她当初所说的那样,凭着坚韧与手腕,在江南一处繁华市镇,开起了一家不大却温馨的客栈,取名“归云”。
小雀,那个曾把离开姐妹的遗物带在身边的小哑女,始终陪伴在她左右。
她从怯懦的少女,渐渐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爽利姑娘,成了客栈的二掌柜。
后来,她还另开了一家陶艺小铺,专卖些小雀小狗小猫造型的陶器,用力一吹,就能发出呜呜的鸣叫声,深得孩童喜爱。
曾身陷娼门的秦吟,洗净铅华,将一腔无处安放的柔情,尽数倾注给那些无依无靠的孩童。
她收养了好几个孤儿,白日里推着一架小小的木车,穿街过巷贩卖时令果蔬,吆喝声清亮动人。
虽然穿着粗衣麻布,可在别人看来,这样的她,更美。
而闲暇时,秦吟便会去归云客栈坐坐,帮十七搭把手,替小雀招呼一下客人。
三个命运交织的女子,在太平岁月里,成了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那位出嫁当日被异族屠杀满门的嫁衣女阿阮,终生未嫁,在玄冰剑仙的帮助下在江南的郊外找了个村子定居了下来,靠着双手将屋后的一片荒坡开辟成了一个小小的果园,种满了她那还没来得及拜堂的夫君生前最喜爱的果子。
虽然南北气候不一,果子是结不了了,但花倒是开得特别灿烂。
每到夏末,她便会细心采摘那些花蕊,一部分和着面粉制成糕点送给邻里乡亲,一部分则是被她仔细放在篮子里。
然后,
人们会看见她提着篮子,缓缓走向村外那座青山。
山上有两座紧挨着的坟茔。
一座是空的。
是她的父母家人的衣冠冢。
另一座,也是空的。
是她为自己早已逝去未曾来得及拜堂的夫君所立的衣冠冢。
她会在坟前坐下,将花蕊轻轻摆在墓前,如同与故人闲话家常般,低声诉说着这一年来的见闻。
她说,江南的酒很丰醇,便是女子也饮得,她尝过了,很甜。
她说,村里的孩子又来偷果子,被她笑着赶跑了,毕竟果子还没熟呢。
她说,天下太平了,真好…
没有沉溺于悲伤,而是用一种安静执着的方式,继续守护着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盟约。
阿阮不是他的未亡人,因为在她的心里,那场婚礼从未被中断,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岁月和记忆里,永恒地举行着。
她就这样,在自己的世界里,圆满了一生。
至于崔盈,她寻到了南迁的崔氏旁支。
家族中人起初仍想依循旧例,将她视作联姻以巩固势力的筹码。
然而,一则因她与太白剑仙之间那份特殊的情谊,二来或许是太白剑仙有意为那位素未谋面却命运相系之人行个方便,暗中发了话,故此家族终究未敢过分相逼。
她最终嫁与了自己择定的一位家世寻常却性情相投的寒门学子,夫妻和睦,儿孙绕膝,一辈子平安喜乐,相夫教子,过得平淡而幸福。
“太白路过好几次,看到了她从青丝到白发,也听到了她问‘阿祀未来过得好吗’。”
“直至离世。”
狐狸的声音轻柔,将这几段沉浮的人生细细铺陈开来。
澹明静静听着,直到她话音落下。
他久久没有作声,只是仰起头,长长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这样啊…”他低声喃喃,嘴角缓缓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真好。”
阿姐、十七掌柜、小雀、秦吟、阿阮…
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