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我为大唐改命

九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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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4章 最肮脏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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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的蜀中,天幕似乎比往年沉得更低,云层厚重而滞涩,饱含着一触即发的湿气。

本应是万物葱茏、生机勃发的时节,成都这座被伪朝选为“行在”的千年锦官城,却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里。

城南门,高大的城门洞上方,石刻匾额上“承恩门”三个鎏金大字,此刻在暗淡的天光下,不仅毫无“承恩”的华彩,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讽刺。

城楼上下,一场倾尽伪廷气力装点的“盛典”,正竭尽全力地制造着虚假的喧嚣。

巨大的城楼垛口几乎被密集的五彩幡旗所淹没。

绫罗绸缎缝制的彩幡,在闷热的、带着河流潮湿气的微风中猎猎抖动,发出类似裂帛的细碎声响,徒劳地想要盖过空气中弥漫的凝重。

数十面需要两人合抱的磨盘铜锣,架在特制的木架上,鼓面紧绷,映着苍白的天光;旁边是蒙着整张厚厚水牛皮的巨鼓,鼓身刷着新漆,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数十名精赤上身、肌肉虬结的鼓手锣手,额头颈项青筋暴起,腮帮因咬牙而高高鼓起,奋力挥舞着裹了红绸的沉重鼓槌和裹着黄绸的锣锤。

“咚咚咚——哐!”

“咚咚咚——哐!”

鼓点密集得如同盛夏突兀降临的暴雨,疯狂地敲打着人们的耳膜;锣声震耳欲聋,尖锐得仿佛要刺穿苍穹。

两种声音扭曲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狂暴无匹的音浪洪流,裹挟着伪廷最后一丝粉饰太平的决心,决绝地冲上云层厚积的天空,然而并未刺破那层阴郁,反而被沉闷地反弹回来,沉沉地砸落下来,压在承恩门下每一个参与这场“盛典”的伪朝官员、将佐、士卒的心口之上。

没有激昂,没有振奋,只有一种近乎窒息的心慌意乱。

每一次沉重的鼓点落下,仿佛都敲在伪帝李玢那脆弱的心脏上;

每一次刺耳的锣声响起,都像一根尖锐的针,扎得伪相杨国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空气是粘稠的。

新刷城墙的桐油味、生漆味霸道地弥漫着。

这味道混合着从城门下临时搭设的香炉中焚烧的、上品苏合香与龙涎香腻腻的香气,再被初夏蜀地特有的闷热湿气一蒸,变成了一股令人胸腹烦恶、几欲呕吐的复杂气息。

值守的禁军士卒,穿着略显不合身、浆洗得发硬的甲胄,紧握着手中的长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汗水沿着他们年轻却写满焦虑的脸颊不断滚落,滑进衣领,留下一道道湿痕。

一种无声的绝望,如同地底幽暗的藤蔓,在五彩幡旗的华丽伪装下,在震天喧嚣的音浪罅隙中,悄然滋长蔓延。

城门正下方,约三里开外,一座临时搭建的巨大明黄色芦棚突兀地矗立在官道中央。

明黄!这曾是天家专属、尊贵无匹的颜色,此刻在这片泥泞的土地上,却如同褪色的锦缎,透着外强中干的虚浮。

芦棚之下,伪帝李玢正被这令人作呕的空气压得喘不过气。

他身上那件簇新的明黄龙袍上,九条五爪金龙熠熠生辉,象征着无上的权力。

然而这沉重的袍服套在他那单薄得如同春日柳枝的身体上,却显得无比空旷,仿佛不是荣耀的华衮,而是一副束缚住雏鸟的华丽枷锁。

沉重的十二旒冕冠压在他纤细的颈项上,前后垂挂的玉珠串随着他身体的微颤轻轻碰撞,发出细碎而慌乱的脆响。

旒珠之后,他那张遗传自李唐皇室的、本该清秀温润的青年脸庞,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比他那龙袍里雪白柔软的素纱中单更显病态。

细密的冷汗源源不断地从他光洁的额头渗出,汇聚到鬓角,再沿着他微微凹陷下去的脸颊滑落。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瞳,遗传自父亲李隆基,也曾好奇地注视过长安大明宫的飞檐斗拱、太液池的粼粼波光,此刻却盛满了惊惶和无措,慌乱地在仪仗队、在官员群、在远处巍峨的城墙上扫视,最后死死地避开地平线上那片缓慢蠕动、却带着吞噬一切气势的巨大阴影。

每一次远处传来的模糊鼓噪,都让这具身躯难以自抑地一抖。

他的身体僵硬地挺着,努力维持一个皇帝的仪态,但双腿却像踩在云团里,虚软得厉害。

若非身旁两个穿着紫衣、眼神浑浊如枯井的老太监用尽全力死死架住他细细的臂膀,这伪唐的天子恐怕早已瘫倒在这冰冷的泥泞之中。

他嘴唇嗫嚅着,似乎在无声地重复着杨国忠今晨强塞给他的几句“圣训”,但舌尖僵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只剩下牙齿在微微打颤的“格格”声,微弱得几乎被那嘈杂的鼓乐淹没。

脑中闪过昨夜宫侍偷偷议论南诏象兵如何生啖人心的低语,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就在李玢几乎要被恐惧吞噬时,一个深紫色的身影如同一道稳固的堤坝,牢牢地立在李玢侧前方半步之处,挡住了那道伪帝身影大部分的惊惶。

伪朝权相杨国忠。

他那一品紫绣蟒袍裁剪得极为合身,玉带束腰,将他保养得还算丰腴的身材绷得笔挺,似乎象征着伪朝中枢最后的强韧。

脸上堆积的笑容,是经过无数镜前演练打磨出来的成果,标准的、露齿八分的“宰相和煦之笑”,原本应当充满亲和与威严。

然而此刻,这张笑容如同戴上了一层釉色僵硬的陶土面具,嘴角上挑的弧度被无形的力量凝固,牵扯得面部肌肉微微扭曲。

他双手端端正正地拢在宽大的蟒袍袖筒之内,手指却被袖中的另一只手死死掐住了掌心,留下深陷而青白的指甲印痕,有几处甚至沁出了细微的血珠,那丝滑的锦缎内里被染上了几点难以觉察的暗色。

这锥心的痛楚是他对抗内心滔天屈辱的唯一武器。

杨国忠的视线,牢牢锁定在远方那如巨大铅块般缓缓碾来的墨色阴影上。

他知道那是什么——三千头披甲战象骑兵和一万七千步兵,两万看着如同恶狼般的南诏蛮兵。

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眼底深处,焦虑如同暗处的火苗灼烧着他的理智;

那赤裸裸的、被蛮夷轻视的屈辱感像毒蛇噬咬着他的尊严;

而在那焦虑和屈辱之下,翻涌着的是一股更为深沉、更为凛冽的、淬炼了十数载官场风云的毒辣狠厉!

“忍…必须忍!”杨国忠在心中无声地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味道,“昔年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忍胯下之辱……今日这点轻慢算什么?只要阁罗虎能替我击退朱雀军团,只要能让这江山还在我杨家掌控之下!今日匍匐在地,他日必要这蛮子…要他南诏举国上下,血债血偿!”

他那藏在宽袍大袖中的手,指甲更深地嵌入了皮肉。

在他身后,站立着一排伪朝重臣,新任户部尚书兼任京兆尹崔光远等重臣……个个身着朱紫,袍服光鲜。

然而一张张脸上要么是强装的镇定,要么是掩饰不住的灰败。

他们的目光复杂地在远处恐怖的大军和皇帝单薄的背影之间游移,像一群被驱赶到网中的鱼,惊惶失措,不知前路何在。

一个翰林学士模样的官员,下意识地捻着胡须,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那份以倾国之力、倾轧人心制造出来的虚伪“热闹”,在那片无声无息碾压过来、如同乌云压顶般的厚重阴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脆弱、滑稽,又如此令人绝望!

大地在呻吟!

起初那震动极其细微,如同蛰伏于九地之下的洪荒巨兽,在睡梦中偶然翻身时带起的一丝响动。

很快,这细碎的感觉便汇聚成了实质性的力量。

“轰…隆…”

“轰…隆…”

沉重而富有规律,如同连绵不绝的地底闷雷,一声接着一声,由西南方向碾压而至。

脚下的青石板,那历经千百年风雨的车辙印痕清晰可见,此刻开始轻微地、持续地颤抖起来。承恩门城楼上,灰瓦细密地“咯咯”作响,檐角悬挂的铜铃发出不成调的低鸣。

这震动顺着人的脚底、脊柱直冲颅顶,震得众人心头烦恶,气血不由自主地跟着翻涌躁动,几个年老体虚的官员甚至踉跄了一下,脸色煞白。

视野的尽头,那片墨色的“铅云”终于化为了实体。

三千头披挂着重型藤甲、要害部位覆盖着至少三层、被油反复浸透得黝黑发亮的厚生牛皮的庞然巨象!

它们如同从亘古画卷中走出的史前巨兽组成的移动山脉,裹挟着碾碎一切的死亡气息,带领一万七千步兵缓慢却势不可挡地踏入了众人的视线范围!

每一头巨象都高达两丈有余(近七米),粗糙厚重的皮肤如同千百年风化的玄武岩,上面布满深浅的沟壑和疤痕,彰显着丛林法则留下的印记。

粗壮如同宫殿梁柱的巨大四肢每一次沉重地抬起再落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巨大肌腱拉伸声响,“嗵!”地一声,便在丰腴的蜀地松软的官道上留下一个深达尺许、瞬间溢满泥浆的巨大坑洼,仿佛大地上被生生凿出的伤疤。沉

重的身躯使得整个象群的行进速度并不快,但这种排山倒海、无法抗拒的力量感,更让人肝胆俱裂。

巨象甩动着数丈长的粗糙鼻子,如同挥舞着攻城撞木,带起沉闷的呼啸风声。

最令人灵魂震颤的,是它们头部那两根向上弯曲、如同从地狱熔炉中锻造出来的巨大弯刀般的森白象牙!

尖端被打磨得寒光闪烁,幽冷、锐利,反射着穿透厚重云层的惨淡阳光,那光泽刺入人心,似乎无声地宣示着:城墙、甲胄,在它面前,不过是一层脆弱的薄纸。

象背之上,稳坐的南诏武士!

他们大多身形精悍,肌肉如同铁块般虬结隆起,在黝黑发亮、如同上等乌木打磨过的肌肤下清晰地勾勒出力量暴烈的线条。

很少有人穿着完整的甲胄,大多赤裸着汗津津的上身,或仅在胸前、背后披挂几片简陋的、镶嵌着粗糙铜钉的硬质皮革。

深褐色的肌肤上布满了或新或旧、或刀或爪留下的疤痕,这是勇武的勋章,也散发着未开化的蛮野气息。

脸孔被涂抹成诡异的图案:赭红色的横条从鼻梁贯穿,靛蓝色的螺旋纹缠绕脸颊,混合着油彩和汗水的痕迹,构成狰狞而原始的图腾,一双双眼睛如同潜伏在丛林中的鹰隼,锐利、狂野、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猎物般的审视光芒,扫视着眼前这座曾令他们仰望的“天朝上国”的城池。

贪婪!赤裸裸的贪婪,在他们野兽般的眼神里熊熊燃烧。

那是对于成都府传说中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的渴望,对于丝绸美酒等奢侈品的掠夺欲,对征服这座曾让他们部落祖先吃过亏的城市的渴望!

他们身上挂着用老虎、野猪獠牙、磨制的兽骨片和不知名金属碎片串成的饰品,随着巨象庞大身躯起伏而剧烈晃动,发出杂乱而粗犷的“哗啦”、“咯啦”声响。

腰间挎着弧度惊人、刀身布满锻打纹路的锋利弯刀,刀鞘似乎是未经鞣制的兽皮随意缝合,背后则插着三到五支短柄而沉重的铁头投矛。

浓烈刺鼻的气味混合着武士们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汗味、长久未彻底清洗所带的酸臊味、随身携带风干肉条的血腥气,以及一股原始丛林般的、不加掩饰的彪悍狂野气息,随着象群逼近而扑面而来,熏得伪朝队伍前列的官员们纷纷侧目屏息。

正当城楼上伪廷的鼓乐演奏到最高潮,鼓手锣手们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奋力敲击,试图压住内心的恐惧时——

“嗷呜——吼!!”

“乌萨!南诏!乌萨!”

没有任何预兆,象背上沉默的南诏武士们突然如同约好了一般,齐声发出野兽般的狂啸,喉咙深处挤出晦涩难懂却饱含杀伐之气的南诏土语口号!

这声音完全不同于伪朝鼓乐的刻意,而是源自原始血脉、充满野性力量的奔涌!

数百、数千人的狂吼瞬间汇聚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的狂暴声浪洪流!

这洪流并非直冲云霄,而是带着一种横扫千军的碾压之势,如同有形质的巨锤,狠狠地砸向承恩门城楼!

伪朝那耗尽心力营造的锣鼓喧嚣,在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海啸般的原始咆哮面前,像一层单薄的窗户纸,瞬间被撕裂、淹没、碾成齑粉!

吼声在空气中震荡,经久不息。

吼声中除了力量,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对即将到来的洗劫的兴奋和嗜血期待!

这声音像无数条无形的、带着倒刺的皮鞭,狠狠抽打在城楼上每一个强颜欢笑的伪朝官员脸上,抽得他们脸颊肌肉不自觉地扭曲、抽搐;

抽在那些紧握长矛、指节发白的守城士兵心头,让他们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恐惧;

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仪仗棚下伪相杨国忠的心口,砸得他眼前金星直冒,几乎要吐血。

那站在前排的一位羽林郎将,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剑柄上,眼神喷火,却又被身旁同伴死死拉住。

在这支如同移动山脉般的墨色大军的最尖端,一道乌光骤然撕裂了墨色洪流,以令人心悸的速度疾驰而出!

那不是巨象!

那是一匹肩高接近六尺、在滇马中堪称神骏的极品!

通体毛发漆黑如最深的夜色,油亮光滑,仿佛能吸收掉周围所有的光线。

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如火;四只蹄子却纯白如雪,踏地如飞,高速奔驰时宛如一团裹着雪焰的黑色闪电!

马上骑士的身形颇为雄壮,他便是南诏国王阁罗凤的同母弟,统率这两万南诏精锐的主帅——阁罗虎!

阁罗虎上身套着象征其王弟身份的华丽金线蟒袍,但这华贵并未掩盖他野兽般的气息。

蟒袍之外,却罩着一件由整张成年犀牛皮硝制而成的沉重战甲!

战甲表面缀满了被打磨得边缘锋利、闪烁着森白寒光的象牙甲片和镶嵌其间、如同凝固血液般鲜艳的硕大绿松石。

随着马匹颠簸的步伐,象牙甲片彼此摩擦碰撞,发出密集而清越的“嚓咔、嚓咔”声,如同无数獠牙在啃噬,更像是一曲为死亡而奏的战歌。

头盔并非汉地的兜鍪,而是形如虎头,额头中心镶嵌着鸽卵大小的红宝石,一支色彩斑斓、流光溢彩的极乐鸟尾羽高高耸立在头盔顶端,随着奔腾的马势剧烈颤动,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阁罗虎生就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如同被巨斧开凿而出。鼻梁高挺如鹰喙,嘴唇厚实而显得异常刚毅,但最摄人心魄的是他那双眼睛!

环眼圆睁,眼白多于常人,瞳仁却似两点寒星,精芒四射!

顾盼之间,一股剽悍绝伦、视人命如同脚下蝼蚁尘土般的凶戾之气,简直如同无形的煞气扑面而来,将空气都变得凝滞。

他猛地勒住疾驰的滇马,粗壮如古树虬枝的手臂肌肉瞬间贲张隆起,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那双鹰隼般的环眼,带着绝对主宰者的傲慢,扫过阳光下闪烁着青灰色石质光泽的成都城墙,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充满讥诮的弧度。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座防御森严的坚城,更像是在审视一堆堆积如山、唾手可得的金锭银砖与珠宝绫罗。

最终,他那冰锥般的目光越过一切,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牢牢地、带着赤裸裸的审视与轻蔑,钉在了城门洞下、那群被明黄与深紫包裹的身影之上——尤其是那个穿着龙袍、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栗的李玢身影!

“哼,‘天可汗’的子孙?大唐天子?”阁罗虎喉咙深处滚动着只有他自己能清晰听见的低沉嗤笑,那是夹杂着浓重南诏口音的土语,沙哑刺耳如同两张砂纸在用力摩擦,“天神在上!这中原汉地是没人了吗?竟让一个吓得快尿裤子的雏鸟坐在那镶满宝石的椅子上?!真是可笑!不过是一群等着被扒下丝绸、宰杀吃肉的金色羔羊!这座锦官城,就是我阁罗虎献给兄长的最好战利品!”

念头未落,他猛地一夹马腹!力大无比,战靴上的铜制马刺狠狠刺入马腹!

“唏律律——!”

胯下那匹神骏的黑色滇马爆发出一声穿金裂石、饱含痛苦与狂野的长嘶!

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后肢肌肉块块坟起,前蹄腾空!

在所有人——包括他身后如山岳般缓缓行进的象军阵型尚未反应过来之时——这匹黑色闪电已然化作一道致命的乌光,骤然加速冲出了庞大有序的军阵!

这举动蛮横、霸道、张狂无比!全然不顾身后的象军是否会因此混乱甚至践踏。

在他眼中,一切秩序都不存在,他阁罗虎,就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规则!

他是来“接收”城市,而非“拜访”君王的!

城下那些穿着华服的“大人物”,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群可以随意踩死、此刻该跪地迎接他的奴隶!

烟尘瞬间在马蹄下炸开!

那凶戾如修罗、魁伟似山魈的身影,裹挟着足以令小儿止啼的煞气,化作一道死亡的阴影,风驰电掣般地直扑城门!

速度之快,目标之明确,让整个承恩门上下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同追魂鼓点般的急促马蹄声!

“得!得!得!得!”

城楼下,所有伪朝官员兵卒的心脏仿佛都被那蹄声踩在了脚下!

伪相杨国忠脸上那精心堆砌的、如同面具般的“和煦”笑容,在阁罗虎冲出军阵的瞬间便彻底崩碎,如同被重拳击中的琉璃,片片剥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极致的惊愕、被冒犯的滔天怒火以及本能恐惧的扭曲表情,僵硬得比哭还难看十万倍!

他拢在袖中的双手剧烈地抖动着,指甲已然深深抠进了之前的伤口,掌心的刺痛被一股席卷全身的冰冷屈辱与灼热暴怒彻底湮灭!

一股混合着巨大恐惧和屈辱感的邪火,“腾”地一下冲上他的天灵盖,烧得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蛮!夷!禽!兽!”这四个字在他心底疯狂地嘶吼、咆哮,带着刻骨铭心的怨毒,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喷涌而出,将那狂悖的蛮子撕成碎片!

若非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此刻翻脸便是伪朝覆灭之刻,他恐怕当场就要拔剑!

而伪帝李玢,更是不堪!那如同死神宣告般急速逼近的马蹄声,每一记都像重锤敲击在他脆弱的心脏上!

长嘶就在耳边炸响,狂风夹着烟尘裹着浓郁的腥膻汗气扑面而来!

眼前那高大如山、狰狞无比的蛮族武士身影在瞳孔中急剧放大,如同噩梦中的食人妖魔从画卷中走出!

“呜……”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哽咽的抽气声从他喉咙里溢出。

他小小的身体如同被暴雨狂飙过的秋叶,剧烈地筛糠般抖起来!

那身名贵的明黄龙袍下摆被吹得胡乱摆动,显露出内里纤细而战栗的双腿。

双腿早已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完全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若不是身旁两个老太监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吃奶的力气、几乎要将自己身体都贴上去死死架住他细细的胳膊肘,伪朝的“天子”下一秒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瘫软在尘土里!

他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剩下空白的恐惧和生理性的泪水,绝望地顺着眼角滑落。

十步!仅仅十步之遥!

那高踞在乌骓神骏之上的南诏魔王,如同乌云笼罩!

“吁——!!!!”

一声如同惊雷爆喝般的勒马声骤然炸响!

阁罗虎那粗壮如同铁铸的手臂猛地发力!缰绳被勒得几乎要断裂!

神骏的黑色滇马发出一声更加高亢痛苦的嘶鸣,前蹄奋力腾空而起!

强壮的前蹄在空中疯狂地蹬踏,卷起大片的泥泞和尘土,如同扬起了死亡的阴影!

最终,沉重的四蹄如同陨石般轰然砸落地面,巨大的冲击力让脚下的青石板都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落蹄点,正好在明黄色芦棚的边缘!

“噗!”

几点黑乎乎的、带着浓重腥臊味的泥点,随着马蹄的砸落,无可避免地飞溅起来,不偏不倚地沾染在了伪帝李玢那明黄灿灿、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龙袍下摆之上!

污迹刺眼!

“外臣阁罗虎!参见皇帝陛下!”

洪亮如同虎啸深山的嗓音响起!

字正腔圆,却带着刻意放大的、震人心魄的力量!

每一个字都像是擂鼓重锤,砸在芦棚里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嗡嗡作响,震得两侧手持描金彩绘仪仗戟的伪朝羽林士兵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下踉跄。

阁罗虎端坐在神骏的黑马上,壮硕如山的身躯仅仅象征性地、幅度小得如同微风拂过草叶般,向着李玢的方向微微倾俯了一下!

居高临下!绝对的、不加掩饰的居高临下!

与其说是行礼,不如说是狮子对兔子施舍般地点了点头,带着赤裸裸的审视与戏谑!

他那双环眼鹰目中射出如有实质的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李玢那张因为过度惊惧而扭曲、眼泪鼻涕混杂、毫无半分帝王威仪的惨白小脸。

随即,目光如淬毒的钢针,转向挡在李玢身前、脸上表情僵硬如同恶鬼、强压滔天怒火而身体微微颤抖的杨国忠。

那眼神,冰冷、残酷、毫无人性,如同经验老到的屠夫在牲口市集上掂量即将送入口中的羔羊分量。

尤其是在李玢那张写满无助和惊惶、泪水模糊的脸上停留片刻时,眼神中的鄙夷与不屑几乎要化为熊熊烈焰,将那身象征着大唐江山社稷的明黄龙袍,烧出一个窟窿!

李玢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上下牙齿磕碰发出细碎的“格格”声。

他想开口,想挤出一句“贵使远来辛苦”或者“免礼平身”之类的场面话——这是杨相千叮万嘱必须说的,也是他昨夜在灯下默念了无数遍的台词。

然而,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像一只冰冷有力的铁手狠狠攥紧,所有的声音都被堵死在胸腔里。

他只能徒劳地发出“嗬……嗬嗬……”如同垂死之人漏气般的、绝望的抽噎。

伪相杨国忠只觉得一股带着腥甜味的热流猛地涌上喉头,眼前黑红一片,几乎要当场晕厥!

他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一股腥咸瞬间充满口腔,剧痛让他强行压下那几乎冲破理智、要拔剑扑上去的疯狂欲望。

那张强忍惊怒和呕吐感的脸,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变脸——脸上僵死扭曲的笑容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激活,如同最熟练的面具工匠贴上了另一层脸皮!

那笑容非但堆起,甚至变得无比“灿烂”和“亲热”,嘴角夸张地上扬,眼角挤出数道谄媚的褶子,连声调都拔高了几分,充满了令人作呕的“喜出望外”:

“王弟殿下!当真是神威盖世!英姿勃发!天神下凡亦不过如此!”杨国忠的嗓音带着刻意营造的、近乎嘶哑的热情,一边说着,一边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身形巧妙地卡在阁罗虎的马首与李玢之间,用自己略显肥胖的身躯尽可能遮住瑟瑟发抖的小皇帝。

同时,对着马上的阁罗虎深深作揖,腰弯得极低,几近九十度!

姿态放得前所未有的谦卑,像极了一个伺候贵客进门的老迈奴仆,一只手臂朝着那大敞开的承恩门洞方向用力地、热切地指引着:

“殿下!您和麾下的神兵天降一般的雄师莅临敝城,真乃我……伪朝……我朝廷之幸!陛下圣心喜悦,与本相在此翘首以盼多时,可说是望穿秋水啊!殿下快快请进!城中早已备下上好的蜀中美酒、珍馐佳肴,恭候殿下及南诏勇士们,务必为殿下接风洗尘,一洗征尘!”

那“伪朝”二字几乎脱口而出,又被他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咽下,替换成了“朝廷”,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阁罗虎的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嗤笑,如同岩石滚动。

他甚至懒得用正眼去看杨国忠那张堆满假笑的老脸,更不屑于去看那个小皇帝。

仿佛目光在这些人身上停留超过一瞬,都是对自己尊贵身份的一种玷污。

他猛地扬起右手!

那只戴着镶嵌巨大红宝石铁护腕的巨掌,对着身后紧随而来、脚步轰隆的地平线上那片墨色洪流,用更为响亮、带着浓重喉音的南诏土语厉声咆哮:

“勒(进)!阔(城)!”

“把!这些!碍眼的!破烂玩意儿!统统!给我!推开(蛮)!”

他用马鞭——一根磨得油光水亮、镶嵌着小块象牙的粗牛筋鞭子——毫不客气地指向城门两侧为了装点“皇威浩荡”而精心布置的精美銮驾香车!

他指的是:左侧一架由十二名壮汉抬着、上面饰以九龙蟠绕的羊脂白玉辇!珠玉璎珞垂饰,象征天子无上尊荣!

右侧一架用百鸟羽毛和蜀锦包裹、四周镶嵌琉璃明珠、散发着馥郁香气的华美凤舆!

还有几辆由小马拉着的、装着所谓“祥瑞”珍宝的香车。

在阁罗虎那充满原始力量与蛮荒气质的象军面前,这些东西瞬间变成了幼稚而碍眼的累赘!垃圾!

杨国忠的脸上那刚堆上去的谄媚笑容瞬间凝固!

一股邪火烧得他脸色由青紫转为铁黑,如同被雷劈过的青铜!

额角刚刚渗出的冷汗还在,青筋却猛然暴起,如同几条粗大的蚯蚓在皮下狂舞!

一股混杂着锥心剧痛和焚天怒火的屈辱,如同岩浆般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几乎要当场拔出身旁侍卫的佩剑!

但他不能!绝不能!

“大局为重!以退为进!忍辱负重!” 杨国忠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早已血肉模糊的掌心,剧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癫狂。

“快!!!” 杨国忠猛地扭过头,那张因强压暴怒而狰狞变形的脸对着身后的官员和羽林军将领厉声嘶吼,声音尖利得完全变了腔调,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疯狂:“都他娘的愣着做什么?!耳聋了吗?!没听见王弟殿下的命令?!给殿下清路!所有碍事的东西!统统挪开!马上!立刻!延误军机者!本相砍了他全家!!”

就在他歇斯底里咆哮的同时,那些簇拥在阁罗虎身后几十步外、骑着较矮小滇马或直接跟随象军前行的南诏先头骑兵和武士们,早已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滚开!”

“闪路!”

粗暴的、夹杂着南诏土语的呼喝声响起!

几个赤裸上身、脸上涂着更浓彩绘的彪悍武士直接跳下了象背,骂骂咧咧地冲了过来!

他们根本没理会正在手忙脚乱、试图推动沉重玉辇凤舆的汉人士卒和太监。

“碍事!”一个脸上画着硕大蜘蛛图案、鼻翼穿环的粗壮武士,眼露凶光,直接飞起一脚!沉重的皮靴裹着巨力,狠狠踹在那精致无比、镶嵌着硕大东珠的玉辇侧面!

“哐当——咔嚓——!”

巨大的羊脂白玉九龙璧被踹得裂开数道狰狞的缝隙!

沉重的玉辇失去平衡,在数名太监的尖叫和士卒徒劳的惊呼声中,轰然侧翻在地!

象征着皇帝至高无上威仪的玉饰崩裂散落!沉重的底座压进了泥浆里,几块美玉瞬间被淤泥吞没。

“娘的!这鸟车!”另一个武士,挥舞着裹着铁环的刀鞘,如同驱赶苍蝇般对着旁边那辆香车狠狠砸去!

“哗啦!”一声脆响!镶嵌在车壁四周的琉璃珠子和悬挂的明珠帘幕被砸得粉碎,晶莹的碎片四处飞溅!

还有一辆装着所谓“天降祥瑞”(实则是伪朝工部用玉石仿造的石头“灵芝”)的香车被两个南诏武士直接用粗壮的胳膊蛮横地掀翻在地!

里面名贵的“祥瑞”滚落泥泞,被几只紧随而来的象蹄踩过,瞬间化为一摊碎片和泥泞中的瓦砾!

象征皇家无上威仪的仪仗,在泥泞污浊的地面上被无情地践踏、玷污。

空气中仿佛响起了一声无形而沉重的碎裂声——那是伪朝最后一丝脆弱的体面,被南诏人赤裸裸的蛮力,狠狠踩碎的声响!

伪帝李玢眼睁睁看着那象征着父皇(在他心中,父亲李隆基仍是唯一的天子)至高权威、他曾在长安宫城中无比敬畏的华美玉辇被野蛮地踹翻在地、珍贵的玉器碎裂,如同心爱的东西被当面撕碎!

眼圈瞬间涨得通红!

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冒犯的恐惧,终于压倒了他极度的恐惧,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如同决堤的洪水,“噗噗”地滚落下来!

晶莹的泪水砸在胸前那被马蹄溅染上泥污的明黄龙袍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水渍。

他的身体在剧烈地、无声地抽动,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被两个老太监死死架住,几乎悬空。

口中发出抑制不住的、濒死动物般的呜咽。

杨国忠的身体在那一连串巨响中猛地一震!

他侧对着那些被掀翻的仪仗,眼角剧烈地、无法控制地疯狂抽搐!

心脏仿佛瞬间被一只冰冷的、覆盖着冰霜的铁手狠狠攥紧!那股熟悉的、带着浓郁血腥味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头!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将那股液体强行咽了回去!

拢在蟒袍宽大袖筒中的拳头,指甲早已深深刺破掌心的皮肉,鲜血涓涓而出,染红了内衬光滑的丝绸。

极度的耻辱如同熔岩,在他心底猛烈燃烧、煎熬!

极致的怨毒如同毒蛇,在他每一个毛孔中钻入、噬咬、蔓延!

一个充满血色与铁锈味的咆哮在他灵魂深处轰然炸开:

“蛮夷!禽兽不如的东西!尔等未开化的畜生!今日承恩门之辱,本相杨国忠刻骨铭心!!待我扫平叛逆,尽复山河之日!今日之仇,定要你南诏举国上下,人人付出鲜血和人头的代价!十倍!百倍!千倍!万倍奉还!!要让洱海为尔等的血流而变色!让苍山因尔等的骸骨而垒高!此恨不报,誓不为人!”

整个“迎驾”过程,在充斥着仪仗被毁的碎裂声、武士蛮横的呵斥声、巨象沉重的踏地声、以及空气里浓郁的腥膻与泥腥混杂的气息中,以一种近乎屈辱的荒诞方式继续着。

阁罗虎高踞在神骏的乌骓马上,下巴微微抬起,环眼睥睨四方,将承恩门内外尽收眼底。

他的姿态如同一个征服者在巡视自己的新领地,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他甚至懒得再给李玢或杨国忠任何一个多余的眼神,只是用马鞭偶尔指点着城内方向,用南诏语大声呵斥着军队行进秩序。

伪帝李玢,那身龙袍上的污迹与泪痕未干,在两个老太监半扶半拖的勉强支撑下,踉跄着向前挪动脚步,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华美木偶。

每一步都无比沉重,仿佛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炙热的火炭。

泪水无声地流淌,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只剩下麻木的绝望。

伪相杨国忠,紫袍蟒服上沾满了方才象军掀起的泥点和灰尘,他那经过极致愤怒淬炼的“笑容”此刻凝固在脸上,眼神冰冷如刀,强行压下去的怨毒在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不断抽搐的眼角暴露无遗。

他亦步亦趋地“陪伴”在阁罗虎的马侧,身形佝偻,竭力扮演着引路者的角色,心中却在燃烧着毁灭一切的黑暗火焰。

每靠近那敞开的、巨大的承恩门洞一步,都感觉像是被推着、压向一尊缓缓张开的巨兽之口。

阁罗虎那视伪朝君臣如无物、视礼仪规矩如草芥的嚣张跋扈,化作一记记无形的、沉重无比的耳光!

响亮、火辣、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城楼上每一个强撑笑容的伪朝官员脸上;抽在那些紧握长矛戟、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只能强忍怒火的守城兵卒心上!

这场喧哗与屈辱交织的闹剧,连同那不可一世的南诏巨兽的身影,以及伪朝君臣狼狈的姿态,也清晰地映入了远处一座二层楼阁的窗棂后,一双冷静幽深、如同古井深潭的眼眸之中。

此处正是距离承恩门约两百步开外的“济世百草堂”二楼。

窗被推开了一条仅容视线通过的缝隙。

甲娘,如同真正融入墙壁阴影的一抹幽魂,无声无息地立在这扇窗前。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边角已经磨出毛边的粗布衣裙,灰扑扑的颜色毫不起眼,与楼下那华丽的冲突场景格格不入。

光线从缝隙透入,勾勒出她挺直却削瘦的背影,以及半张隐在阴影中的侧脸,下颌线条清冷。

城门下那场由强颜欢笑的彩幡、刺耳的锣鼓、被掀翻的玉辇、绝望的泪水、压抑的暴怒所构成的屈辱图卷,从头至尾,一丝不漏地、冰冷地映入她的眼底。

她的目光,如同一架精密而冰冷的仪器:

捕捉到杨国忠那张谄媚笑容下,眼底深处几乎要溢出来的滔天屈辱和毒蛇般的狠厉杀机;

感受到李玢那单薄身躯中弥漫的、如同羔羊面对屠刀时近乎虚无的绝望;

更清晰地解析着阁罗虎那双环眼中流露出的、睥睨一切、视脚下所有生灵如同蝼蚁草芥的跋扈与贪婪。

甲娘平静如深秋寒潭的眼眸深处,一丝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如同在黑暗中陡然划亮的淬火剑锋,骤然泛起!

瞬间穿透幽暗,照亮了瞳孔深处那燃烧的、属于智慧与决断的冷焰!

随即,那光芒又迅速隐没、沉凝,变得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幽暗、更加不可测度。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木质窗棂上细微却交错的木纹,触感冰凉而粗糙,带着一种历经岁月的真实质感。

“引狼入室……”四个字,在她心湖深处无声落下,如同投入冰面的石子,声音冷冽、坚硬,比刀锋刮过万年玄冰还要刺骨!

“狼,却毫无为客的自觉……反露獠牙,急欲噬主……杨国忠,你这般委曲求全,口中念着‘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如此日日悬在心头,切割着你的尊严……你能忍多久?一日?十日?还是……” 她冰冷的眼神扫过那些因仪仗被毁而眼神悲愤、几乎要失控的伪朝士兵,“那些看似被你强权捆绑、压榨的人心……经此赤裸裸的羞辱之后,还能为你所用几分?”

阁罗虎这头蛮荒巨兽的张扬跋扈,瞬间如同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在她如同精密星辰运行的思维迷宫中,打开了一扇扇推演的大门。

一个比原先构思更为大胆、险峻、却也充满了玉石俱焚般诱惑力的计划骨架,在她冷静如冰的思维内核中迅速清晰地构建成型!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设计精密的齿轮开始飞速旋转、紧密咬合、环环相扣!

“南诏之蛮横……杨国忠之隐忍……正是伪廷从根基处裂开的第一道巨大缝隙。阁罗虎此獠如此嚣狂无度,必会不断滋生事端……”甲娘的嘴角,勾勒出一抹极淡、却带着绝对掌控力的冰冷弧度,“好……很好……欲使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她的目光穿透窗缝,落在那汹涌进城的巨大墨色洪流上,它们缓慢地、无可阻挡地涌入城门洞,如同污秽的泥石流涌入清洁的泉眼。

“便让这把由南诏人亲手点燃的野火……烧得更猛些吧!将这伪朝最后一点脆弱的体面……连同它虚浮的根基……一并焚为灰烬!”

心中既定,再无犹疑。

甲娘的身影如同融入流水的影子,轻轻一转。

那身洗得发白、不起波澜的粗布衣裙在二楼幽暗的光线下无声拂过积着微尘的地板,没有留下任何声响或痕迹。

瞬间,她便消失在了窗缝投射进来的那片稀薄光线之后的、深沉的黑暗之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窗外的世界,那震天的喧嚣、沉重的马蹄、压抑的沉默、无声的屈辱与滴落的皇权之泪……依旧在五月的成都上空,在厚重的云层下,在“承恩门”洞开的那一刻,沉重地回荡、发酵、酝酿着即将来临的风暴。

承恩门,承谁之恩?此刻,无人知晓。

城头垂落的彩幡,无力地在风中飘荡。

……

……

夕阳,如同熔化的赤金,沉重地涂抹在成都平原西缘。

然而,这壮丽的暮色,却被一片庞大、污秽、喧嚣的阴影彻底玷污。

阁罗虎所统御的三千头披甲战象骑兵和一万七千精锐步卒——正堂而皇之地驻扎在成都城外西南的广袤地带。

此地,毗邻锦江,正是昔日“濯锦江流,灿若云霞”的蜀锦圣地——锦官城旧址。

在伪廷使者奴颜婢膝、极尽谄媚的逢迎下,这支象征着毁灭力量的异族大军,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他们占据了最开阔、水草最丰美的区域,仿佛这片土地天然就该供奉他们。

然而,这万余头巨象本身,就是一场移动的天灾!

它们庞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小山丘。

每头巨象每日所需的草料堆积起来,足以形成一片连绵的草山;消耗的清水,更是如同决堤的溪流,将附近的沟渠水源迅速吸干。

排泄?那简直是一场噩梦!成吨的、散发着浓烈氨臭和植物腐败气味的象粪,如同雨后丑陋的蘑菇,在营盘周围疯狂地隆起,形成一座座散发着腾腾热气的小山包。

负责清理的南诏辅兵?他们只是象征性地将部分粪便推到营盘边缘,任其腐烂发酵。

至于步卒,更是毫无顾忌。随地便溺成了常态,营盘外围,泥泞的地面上布满了黄白污秽之物,在烈日炙烤下蒸腾起令人作呕的腥臊气。

营盘之内,屠宰牲畜的场所更是血腥地狱。每日为供应大军肉食,成百上千头牛羊猪被宰杀。

血水如同小溪般肆意流淌,渗透进泥土,染红了大地;内脏、骨头、废弃的皮毛随意丢弃,引来密密麻麻、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形成一片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黑云。

生火造饭的灰烬混合着食物残渣、丢弃的烂菜叶子,在营盘边缘堆积如山。

污水坑随处可见,浑浊的液体里漂浮着油花、蛆虫和不明秽物。

仅仅数日!

原本还算清幽、水草丰美、承载着蜀锦千年荣光的锦官城郊野,彻底沦为了一个巨大无朋、臭气熏天的污秽泥潭!

刺鼻的氨味,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人的鼻腔;浓烈的腐臭味,是死亡和腐败的气息,粘稠得让人窒息;新鲜的血腥味混杂其中,又带来一种原始而野蛮的刺激。

这些气味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发酵、混合、升腾,形成一股肉眼几乎可见的、黄绿色的污浊毒瘴。

风,成了这毒瘴的帮凶。每当西南风起,这股混合了死亡、排泄、腐烂的恶臭便如同复仇的幽灵,飘散数里,直扑成都城!

城内居民苦不堪言。

富户紧闭门窗,燃起昂贵的熏香,却依旧难以驱散那无孔不入的臭味。

贫民更是无处可躲,只能掩鼻皱眉,干呕连连。孩童的啼哭因这臭味而更加尖锐,连圈养的鸡犬都显得躁动不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绝望的窒息感,仿佛整个成都都被浸泡在了一个巨大的粪坑里。

“老天爷啊!这南诏人带来的哪里是援兵,分明是瘟神!”一个在城头戍守的老兵,捂着鼻子,对同伴低声咒骂,眼中满是愤懑和无奈。

如果说恶臭是白日的折磨,那么噪音,便是夜间的酷刑。

巨象,绝非温顺的牛羊。

它们是丛林之王,力大无穷,野性难驯。

陌生的环境、拥挤不堪的营盘(即使是开阔地带,对于万头巨象来说也显得局促)、粗糙的约束,以及南诏武士有意无意地用象钩刺激、呵斥甚至鞭打来彰显权威,都让这些庞然大物陷入了持续的烦躁和不安。

于是,象吼声,成了这片污秽之地上最令人胆寒的背景音。

那声音,千变万化,却无一不令人心悸。

低沉的吼声,如同地底深处滚动的闷雷,贴着地面隆隆传来,震得人心房发颤,窗棂嗡嗡作响;

高亢的嘶鸣,则像粗糙的布帛被巨力瞬间撕裂,尖锐刺耳,直冲云霄,带着无尽的痛苦、愤怒和警告;有时是短促的喷鼻,如同高压蒸汽泄漏;

有时是悠长的哀鸣,仿佛在呼唤远方的丛林故乡。

这声音的穿透力,强得超乎想象。

尤其在万籁俱寂的子夜时分,当成都城陷入疲惫的沉睡,当城外村庄只剩下虫鸣犬吠,象营的方向便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

万千巨象的嘶吼此起彼伏,相互应和,汇聚成一股排山倒海、鬼哭神嚎般的恐怖声浪!

“呜昂——!!!”

“哞嗷——!!!”

“吼噜噜——!!!”

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方圆十数里的地域。

靠近象营的村庄,如周家集、王村、李庄,首当其冲。

村民们夜不能寐,蜷缩在床榻上,用被子蒙着头,却依旧挡不住那穿墙透壁的魔音。

孩童被惊醒,啼哭不止,小脸憋得通红,任父母如何哄劝也无济于事。

圈里的牲畜更是惊恐万状,牛哞羊咩,猪在圈里疯狂冲撞,鸡鸭扑腾着翅膀,试图逃离这无形的恐怖。

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惶恐不安的阴云之下。

“爹,我怕!那大怪物又叫了!它们是不是要来吃我们了?”周家集村东头,陈阿四三岁的儿子小石头,又一次在深夜的象吼中惊醒,死死抱住父亲的脖子,小小的身体抖个不停。

陈阿四,一个典型的蜀中汉子,身材不算高大却结实有力,常年劳作让他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

他粗糙的大手轻拍着儿子的背,强压下心中的烦躁和一丝莫名的不安,低声安抚:“石头不怕,不怕啊。那是大笨象,离我们远着呢,它们叫它们的,咱睡咱的。”

话虽如此,他自己也听得心惊肉跳,那吼声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搅得他心烦意乱。

妻子秀姑坐在床边,清秀的脸上满是忧虑,她停下手中缝补的活计,望向窗外黑暗笼罩的西南方,幽幽叹了口气。

如果说环境的恶化和噪音的侵扰是慢性的毒药,那么南诏士兵被彻底释放的兽性,则是见血封喉的利刃!

阁罗虎,这位以铁腕和狡诈着称的南诏亲王,深谙驭下之道。

他看穿了伪朝君臣对他们深入骨髓的依赖与畏惧——没有他这支令人胆寒的象军,伪朝在张巡大军的兵锋下,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

他更明白,要让这群来自湿热丛林、骨子里本就浸透着野性和掠夺欲望的士兵在异国他乡保持凶悍和“忠诚”,适度的放纵是必要的催化剂。

于是,军纪?在阁罗虎的默许甚至纵容下、有心人有预谋的引导下,形同虚设!

他需要这支军队保持贪婪的爪牙,既能震慑敌人(包括潜在的盟友伪朝),又能不断向伪朝施压,榨取更多的粮饷和特权。

他甚至乐于看到一些“小摩擦”,这能让他有更多讨价还价的筹码。

语言不通,更是加剧了这种肆无忌惮。

南诏士兵操着晦涩的土语,对着惊恐的蜀人指指点点,发出粗野的大笑。

他们眼中,这些温顺的农夫、织女、商贩,与丛林里可以随意猎取的猎物并无本质区别。

伪朝官员的懦弱和退让,更让他们确信了自己的高人一等和特权。

他们,彻底撕下了文明的伪装,如同被打开了牢笼的猛兽,贪婪、残忍、暴虐的本性暴露无遗!

骚扰民宅?踹门砸锁?抢夺粮食、鸡鸭、布匹、铜钱乃至任何看上眼的值钱物件?

这些,在短短数日内,已经成了象营周边村落市集的常态,如同开胃小菜般寻常。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更令人发指的暴行,如同瘟疫般在军营周边的土地上迅速蔓延、升级。

……

南诏象兵安营的第二日,黄昏。

离象营不足五里的“周家集”。

夕阳的余晖,带着一种凄凉的壮美,将村庄简陋的茅草屋顶染上了一层如血的金红。

村口那株饱经风霜的老槐树下,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佝偻着背,坐在磨得光滑的石墩上。

远处象营传来的阵阵嘶吼,如同无形的鼓槌,敲打着他们本就脆弱的心脏。

空气中,原本熟悉的牲畜粪便和袅袅炊烟的味道,此刻却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恶臭,像毒蛇一样钻进鼻腔,搅得人心神不宁。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个缺了门牙的老者,用豁风的嘴叹息着,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忧虑,“听说隔壁王村,昨天又有几家被抢了,李老栓家的闺女差点……”

“噤声!”另一个老者警惕地看了看西南方向,压低声音,“莫提了!祸从口出!那些蛮兵,耳朵尖得很!咱们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

不安的气氛,如同暮色般笼罩着小小的周家集。

村东头,陈阿四家的土坯小院,此刻却还顽强地保留着一丝风雨飘摇中的宁静。

院子不大,夯实的泥土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墙角堆着整齐的柴禾,几件农具靠在低矮的土墙边。

院角,一架半旧的织布机前,坐着陈阿四的妻子——秀姑。

她约莫二十三四岁,荆钗布裙,却掩不住那份清水芙蓉般的清秀。

昏黄的光线柔和地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她手脚麻利地踩着踏板,“哐当、哐当”的投梭引线声,节奏稳定而安宁,仿佛在编织着对平凡生活的所有期许。

细密的汗珠沁在她光洁的额角,更添几分温婉。

陈阿四则在院墙边,仔细地收拾着明天去田里要用的锄头和镰刀。

他用磨刀石蘸着水,一下下打磨着锄刃,发出“嚓嚓”的轻响。

古铜色的手臂肌肉随着动作微微起伏,显得沉稳有力。

三岁的儿子小石头,无忧无虑地蹲在墙角,胖乎乎的小手捏着一根小树枝,聚精会神地拨弄着几只搬运米粒的蚂蚁,嘴里还发出“嘿哟嘿哟”的稚嫩配音。

“当家的,”秀姑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声音如同清泉般温软,“明日去集上,记着扯二尺粗布回来。小石头的裤子,你看,又短了一截,小腿肚子都快露出来了。”

她说着,目光温柔地投向墙角玩耍的儿子。

陈阿四停下磨刀,抬起头,对着妻子憨厚地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晓得了,忘不了。再给石头买俩麦芽糖,这小子念叨好几天了。”

他望向儿子的眼神,充满了为人父的慈爱。

“哐啷——!!!”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碎了小院中所有的宁静!

本就简陋的柴门,被一股狂暴到极点的巨力猛地从外面踹开!

脆弱的门轴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整扇门板如同断线的风筝,狠狠拍在后面的土墙上!

“轰隆”一声,震得整个土坯房簌簌发抖,墙皮和灰尘扑簌簌落下!

三个身影,如同地狱里冲出的恶鬼,带着浓烈到化不开的酒气、汗臭和一股令人作呕的膻腥味,凶神恶煞般闯了进来!

是南诏兵!

他们显然喝了不少劣质的酒,黝黑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豹子般的眼睛布满血丝,闪烁着野兽般狂躁而贪婪的光芒。

为首一个,身材最为粗壮,咧着嘴,露出嘴里一颗刺眼的金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他穿着脏污的皮甲,腰间挎着弯刀。

另外两个,一个脸上有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到嘴角,眼神阴鸷;另一个身材相对矮小,但动作却像猴子般灵活,眼神滴溜溜乱转,透着猥琐和残忍。

三双眼睛如同探照灯,在狭小的院子里凶狠地一扫!

瞬间!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贪婪地锁定了织布机前那个被惊得猛然站起身、花容失色、浑身颤抖的年轻妇人——秀姑!

那清秀如画的眉眼,那温婉如水的气质,那因惊吓而微微张开的、如同花瓣般的嘴唇,在这粗陋的农家小院里,简直如同沙砾中陡然现世的稀世明珠!

强烈的反差,瞬间点燃了野兽眼中最原始、最肮脏的欲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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