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我为大唐改命

九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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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0章 岌岌可危的成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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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平原的七月,空气厚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守城军民的心头。

天空呈现一种浑浊的铅灰色,低垂的云层边缘被远方看不见的烈日灼烤出黯淡的金边。

没有一丝风,城头那面残破不堪、边缘已被撕裂的“唐”字军旗纹丝不动,无力地垂着,仿佛也在这令人窒息的闷热里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

唯有城外,那低沉、压抑、如同闷雷滚动般由远及近的蹄声与脚步声,碾碎了这死一般的寂静,一声声,踏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

来了。

城楼最高处,望口粗糙的青砖边缘已被经年的风雨和无数双紧张的手磨得光滑。

守城主将卢少斌的指节捏得发白,死死抵在冰凉的砖石上,仿佛要将全身的重量和那几乎冲破胸膛的惊悸都压进这古老的城墙。

他的目光越过两丈宽、此刻却显得如此狭窄的护城河,死死钉在远处地平线上那道不断蠕动、加粗、如同活物般缓缓逼近的黑色潮线上。

视野尽头,除了那令人心悸的黑色,还有几缕孤零零的黑烟在更远处飘荡——那是被吐蕃轻骑掠过焚烧的村庄最后的残喘。

吐蕃人!没有旌旗招展的试探,没有号角悠长的宣示,甚至连片刻的停顿都没有——这支沉默而凶悍的军队,裹挟着高原的凛冽杀意,就这么赤裸裸地碾压过来,意图昭然若揭:踏平成都,就在今日!

“将军……”身旁一名年轻的副尉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发出轻微的“咕噜”声,脸色比头顶的铅云还要灰败,“他们……连阵势都不摆……就这么直扑过来?”

他握刀的手,指关节同样泛白,汗水沿着腕甲边缘滑落。

“摆阵?”卢少斌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纸在用力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里灼热的铁砂感,“那是用来对付值得尊重的对手的。”

他猛地吸了一口滚烫的空气,那空气似乎带着火苗,燎得肺腑生疼,“赤德祖赞……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传令!四门守军,弓弩上弦,礌石备齐,准备死战!今日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遵令!”副尉用力一抱拳,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狠厉,转身嘶吼着,将命令一层层传递下去。“死战!死战!死战!”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沿着蜿蜒的城墙垛口迅速传递、蔓延。

沉闷而急促的梆子声在四面城头不分先后地“梆梆梆”响起,这催命的鼓点瞬间压过了城外吐蕃军阵中骤然爆发的、如同万千野兽同时咆哮的嘶吼!

那嘶吼声浪排山倒海,带着蛮荒的血腥气,直冲云霄,震得城砖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城下,护城河那浑浊的水面,此刻在吐蕃人眼中仿佛成了一道微不足道的浅沟。

无数扛着丈许长、厚重原木制成的木板的吐蕃辅兵,在稀疏箭矢的干扰下,如同黑色的蚁群般嚎叫着涌到河边。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脸上刻着高原风霜的痕迹,眼神麻木而凶狠。

沉重的木板被粗暴地推下、架起,更多的木板紧随其后,重重叠叠地压上。

粗粝的木头摩擦声、吐蕃兵粗野的号子声、木板拍击水面的哗啦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原始而高效的死亡节奏。

仅仅小半柱香的功夫,在守军尚未组织起有效反击的混乱中,四面护城河上,便硬生生铺出了四条通向地狱深渊的“桥”!

“放箭!压制!压制他们架桥!”西城守将陈校尉的吼声在箭楼的阴影里炸响,带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尖利,“都他娘的给我射!射死这些填河的杂碎!”

城头上,仓促组织起来的守军和临时征发来的青壮百姓,在军官的鞭策和呵斥下,慌乱地探出身子。

弓弦的嗡鸣杂乱无章,稀稀拉拉的箭矢歪歪斜斜地朝着河边晃动的黑影射去,大多无力地钉在木板上或落入水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缺乏训练的民壮中蔓延。

一个站在卢少斌身后不远处的年轻书生,正是老铁匠黄小五的二儿子黄文远。

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费力地拉开一张对他瘦弱肩膀而言显然过重的步弓。

汗水浸透了他的鬓角,顺着清秀却惊恐的脸颊滑落。

他学着旁边一个老军士的样子,眯起一只眼,颤抖着瞄向护城河对岸晃动的人影,试图将箭簇对准一个正奋力扛着土袋的吐蕃兵。

弓弦尚未拉满,他的手臂已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城外,吐蕃军阵中骤然响起一片低沉、整齐、如同地狱磨盘转动般令人灵魂冻结的号令!

“呜——嗡——!”

那是无数张强弓硬弩在同一瞬间绷紧、释放的死亡之音!

天空猛地一暗,仿佛被一块巨大的、带着倒刺的黑布瞬间覆盖!

“趴下!!”卢少斌的咆哮撕裂了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他自己也猛地缩回垛口之后。

晚了。

一片浓密的、带着尖锐破空厉啸的黑云,遮天蔽日地从吐蕃军阵后方升起,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瞬间便越过了狭窄的护城河,朝着毫无遮蔽的城头倾泻而下!

死亡的阴影笼罩了每一寸垛口。

“噗噗噗噗噗——!”

沉闷的撞击声、利器穿透骨肉的撕裂声、砖石被洞穿的碎裂声,还有……撕心裂肺却又短促戛然的惨叫声,瞬间在城头各处爆开!

如同熟透的瓜果被重物砸烂,又像暴雨击打在一片脆弱的芭蕉叶上。

那年轻书生黄文远还保持着引弓欲射的姿势,一支粗长的雕翎箭带着恐怖的动能,精准地撕裂空气,穿透了他脆弱的咽喉!

箭头甚至带着一小截颈骨从后颈穿出!

他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漏气声,眼中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对死亡骤然降临的难以置信的迷茫和瞬间凝固的巨大恐惧。

手中沉重的步弓“哐当”一声无力地滑落,砸在城砖上。

他整个人像一截被无形的巨斧瞬间砍倒的木头,直挺挺地向后栽倒,重重砸在满是灰尘和碎石的城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温热的鲜血从他颈后恐怖的创口和口中汩汩涌出,迅速在身下漫开一片刺目而粘稠的猩红,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二娃!我的儿啊——!”不远处正和几个老伙计合力扛起一根巨大滚木的黄小五,目睹了这惨绝人寰的一幕,目眦欲裂!

他布满老茧和黑灰的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浑浊的老泪混着汗水汹涌而出。

他像一头被刺中心脏的野兽,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嚎哭,猛地丢下肩头沉重的滚木。

那滚木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黄小五踉跄着,全然不顾城下飞来的流矢和头顶呼啸的箭雨,疯了般扑向儿子那尚在微微抽搐的身体,粗糙颤抖的手徒劳地想去捂住那汩汩冒血的伤口。

“二娃!你看看爹!你看看爹啊!”这撕心裂肺的哭嚎只持续了一瞬,“嗤”的一声轻响,一支角度刁钻的流矢狠狠扎进他佝偻的肩胛骨缝!

巨大的力量将他带得一个趔趄,剧痛让他所有的哭喊都死死憋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扑倒在儿子逐渐冰冷的身体上,温热的血和泪混在一起。

“顶住!盾牌!盾牌举起来!低头!别露头!等老子号令!”经历过战阵的老兵队正王胡子,脸上溅着不知是谁的血点,双眼赤红如血,用刀背狠狠拍打着身边一个吓傻了的、裤裆已湿透的新兵蛋子,嘶哑的吼声如同受伤的孤狼,“想活命就他娘的给老子缩好!露头就是个死!”

混乱与死亡的气息如同瘟疫般在城头疯狂蔓延。

第一波箭雨的残酷洗礼,城头便倒下了数十人,其中大半是那些第一次经历修罗场、连盾牌都拿不稳的平民青壮。

他们缺乏对死亡之雨的本能反应,不懂得如何在箭矢临头前找到那方寸之间、由冰冷城砖构成的庇护之地。

卢少斌半蹲在厚实的垛口后,冰冷的汗珠沿着头盔边缘滑下,刺痛了他布满血丝的眼角。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书生和老铁匠倒下的地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渗血的月牙痕。

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无力的热流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鹰隼般扫过城下——吐蕃人的先锋步卒,在箭雨的有效掩护下,已经踏上了那刚刚铺就的“木板桥”,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群,发出震天的咆哮,潮水般涌向城墙根!

他们高举着蒙着粗糙牛皮的橹盾,扛着沉重的土袋,推着巨大的、顶端带着狰狞铁钩的云梯车!

而更远处,那负责压制射击的三千吐蕃弓手方阵,箭矢再次搭上了弓弦,第二波死亡之云正在凝聚!

就是现在!

一个声音在卢少斌脑中炸响。

他猛地站直身体,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垛口,无视了耳边嗖嗖飞过的流矢,吼声如同受伤的猛虎,带着要将一切撕裂的疯狂:“给我射回去!射死这些吐蕃狗!为死去的兄弟报仇!放箭——!”

“放箭——!”

“放箭——!”

各段城墙上的基层校尉、队正们几乎同时发出了狂怒的咆哮,压抑的怒火和求生的本能在此刻彻底爆发!

“嗡——!”

憋足了劲、眼睛同样血红的唐军弓手和弩手,在盾牌的缝隙间,在垛口的掩护下,将复仇的怒火倾注于弓弦弩臂!

居高临下的优势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密集的箭矢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狂暴的冰雹,狠狠砸入城下密集冲锋的吐蕃步兵阵中!

“咄!咄!咄!咄!”箭矢钉入蒙皮木盾的声音密集如雨打芭蕉,连绵不绝。

但更多的箭矢,则无情地穿透了盾牌之间狭窄的间隙,或者以刁钻的角度越过盾牌的上缘,狠狠贯入吐蕃士兵缺乏精良护甲的身体!

皮甲、布衣在这些近距离攒射的劲矢面前如同纸糊!

“啊——!”一个冲在前面的吐蕃士兵被一支弩箭射穿了小腿胫骨,惨叫着扑倒在冰冷的护城河水里,瞬间被后面涌上的同伴踩踏淹没。

“呃啊!”另一个士兵胸口中箭,强大的冲击力将他撞得向后飞起,砸倒了身后两名同伴,三人滚作一团,立刻被后续涌上的人流淹没。

更有人直接被劲矢贯脑而入,哼都未哼一声便软倒在地,沉重的身体成了后续者冲锋的踏脚石,转瞬被无数只裹着皮靴或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成肉泥。

鲜血如同廉价的染料,迅速染红了护城河边的泥泞土地,又汇入浑浊的河水,晕开一片片触目惊心的、不断扩大的暗红涟漪。

尸体在河边和桥头堆积起来,成了后续者冲锋的垫脚石,又被不断涌上的黑色人流踩踏得面目全非,骨断筋折。

然而,吐蕃人的冲锋浪潮,仅仅因为这阵复仇箭雨而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和涟漪,如同巨石投入黑水激起的短暂水花,随即又以更加狂暴、更加悍不畏死的姿态,狠狠拍击在成都城坚固的墙基上!

死伤?似乎全然被无视了。

他们的眼神里只有那越来越近的城头垛口,只有杀戮和征服的狂热火焰在燃烧。

仿佛那倒下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督战军官的弯刀在后方闪烁着寒光,任何退缩者都会被当场格杀。

“放箭!快放箭!别停!压制填河的!瞄准推云梯的!”卢少斌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嘶吼而彻底嘶哑变形,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衬,冰冷的铁甲紧贴着湿透的衣物,带来一种粘腻的不适感。

他看到更多的吐蕃辅兵在橹盾的掩护下,将一袋袋沉重的泥土疯狂地投入护城河。

浑浊的河水翻腾着,被强行挤开,一段段护城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迅速填平!

那四条“木板桥”在迅速变宽、变实,足以让更多的士兵和攻城器械通过。

城头上,守军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催促着弓弩手。

“嗡——!”

又一片密集的黑色箭雨,带着催命的尖啸,从城头倾泻而下!

噗噗噗噗!

大部分箭矢再次被那些坚实、覆盖着多层浸水生牛皮的巨大橹盾挡住,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只有少数穿透缝隙,或者射中后面推车、扛梯的士兵,引发几声压抑的惨叫。

但整个橹盾阵和云梯阵的推进速度几乎没有减缓!

它们像移动的堡垒,坚定地碾过同伴的尸体和血泊,逼近城墙。

“火箭!射火箭!瞄准云梯!烧了它!”一个冰冷、斩钉截铁的女声在混乱嘈杂的战场中清晰地响起,穿透了喧嚣。

是甲娘!

她不知何时已从城楼高处下来,站在西城一段相对稳固的城墙上,黑色绣金线的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姿,脸上覆盖着半幅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如同寒潭深水。

她身边簇拥着几名同样黑衣、眼神锐利如鹰的绣衣使护卫,如同磐石般拱卫着她。

蘸满了粘稠火油的箭矢被士兵们用火把点燃,弓弦再次发出怒吼。

带着摇曳火尾的箭矢划出弧线,抛射而出。

一些火箭钉在了云梯粗大的木架上,火焰开始噼啪作响地蔓延。

但吐蕃人显然早有防备,每架云梯旁都跟着数名提着木桶的士兵,迅速将水泼向起火点,白烟升腾,火焰被扑灭。

更多的火箭则被高高举起的橹盾挡住,徒劳地燃烧着。

“滚木礌石!准备!听号令!”卢少斌看着越来越近、几乎能看清盾牌后那些狰狞面孔的敌人,心脏在铁甲下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胸腔。

他拔出腰间横刀,雪亮的刀锋指向城下。

被强征来的壮丁们,在士兵们挥舞的皮鞭和粗暴的呵斥下,哭喊着、颤抖着,将沉重的滚木和巨大的石块抬到垛口边缘。

每一根滚木都需数人合力,每一块礌石都重逾百斤。

黄小五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府兵踢了一脚,忍着肩胛伤口的剧痛,和几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伙计合力扛起一根粗大的、带着枝桠断口的滚木。

那冰冷的、湿漉漉的木头压在他早已佝偻的背上,重得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不远处儿子黄文远那被一领破席草草盖住的尸身,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他,让他几乎失禁。

城下,那些如同地狱涌出的恶鬼般的吐蕃兵越来越近,狰狞的面孔和疯狂的吼叫清晰可闻。

巨大的橹盾阵终于推进到了护城河边,距离城墙根仅数丈之遥。

盾牌猛地向两侧分开,露出后面早已蓄势待发的、扛着鼓鼓囊囊土袋的士兵!

他们发出非人的嚎叫,奋力将沉重的土袋抛投向护城河中!

一袋、两袋、十袋、百袋……浑浊的河水剧烈地翻腾、溅起泥浆,一段段护城河正在被迅速填平!城下的空间在急速扩大。

同时,数十架巨大的云梯车,在无数士兵赤裸着上身的推拉和绞盘的吱呀声中,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和士兵的号子,如同巨兽昂起的头颅,轰然架上了高大的成都城墙!

沉重的梯头铁钩,带着巨大的冲力,“咔嚓”一声死死地扣住了城垛的青砖!

巨大的撞击力让城头都感受到一阵明显的震动!

“杀上去!第一个登上城头的勇士,赏黄金百两,奴隶百人!后退者,死!”一个粗豪狂暴、带着浓重高原口音的吐蕃语吼叫声在城下响起,充满了血腥的诱惑和冰冷的威胁。

是吐蕃先锋大将噶尔·达扎路恭!

“吼!吼!吼!”吐蕃士兵的士气瞬间被点燃到了顶点!

狂热的呼喊如同海啸。

他们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嗜血饿狼,口衔弯刀,一手举着小圆皮盾护住头脸,一手死死抓住粗糙的云梯横档,开始疯狂地向上攀爬!

密密麻麻的身影,如同附着在巨树上的黑色蚁群,瞬间布满了数十架云梯!向上攀爬的沙沙声和粗重的喘息汇成一片。

“礌石!滚木!给我砸!砸死这些狗娘养的!”卢少斌眼睛赤红,几乎要瞪出血来,手中横刀指向最近的一架爬满敌人的云梯,嘶吼声带着破音。

轰隆!轰隆!轰隆!

巨大的滚木和沉重的礌石,被守军和壮丁们用尽全身力气,合力推下城头!

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沿着陡峭的云梯表面狠狠砸落!重力赋予了它们毁灭性的动能。

“啊——!”

凄厉绝望的惨叫声瞬间撕裂空气!

被滚木礌石直接砸中的吐蕃士兵,如同被千斤重锤击中的西瓜,瞬间血肉横飞,筋骨寸断!

滚木礌石一路翻滚、弹跳、碾压,将云梯上的士兵一串串地、毫无怜悯地扫落下去!

城下顿时下起了一场恐怖的血肉之雨!

残肢断臂、破碎的内脏和颅骨四处飞溅,鲜血如同泼墨般瞬间染红了城墙根下的大片泥土和刚刚填平的河道!

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令人作呕的地狱气息。

一个被礌石砸碎了半边肩膀的吐蕃兵挂在云梯中段,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挣扎了几下才坠落下去。

“金汁!倒金汁!”甲娘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死神的宣判。

对付这种密集攀爬的敌人,这是最恐怖、最无人道的手段,也是守城方最后的绝望利器。

早已在巨大铁锅中烧得滚沸、翻滚着黄绿色粘稠气泡、散发着令人窒息作呕的恶臭的粪汁,被守军士兵用长柄大铁勺舀起。

士兵们忍着剧烈的恶心,憋着气,将沸腾的、冒着刺鼻白烟的金汁,对着下方云梯上攀爬得最密集的吐蕃士兵兜头浇下!

“滋啦——!”

滚烫的金汁浇在人体上,瞬间发出油炸般的恐怖声响!

皮肉立刻焦黑、起泡、溃烂,白色的水汽混合着皮肉烧焦的焦臭冲天而起!

“啊——!佛祖啊!我的眼睛!我的脸!”

“烫!烫死我了!”

被淋个正着的吐蕃士兵发出撕心裂肺、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凄厉惨叫!

剧痛让他们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和平衡,手一松,便从高高的云梯上惨叫着摔落下去,重重砸在下方堆积的尸体或硬地上,非死即残!

那恶臭和惨状,让后续攀爬的士兵也为之胆寒,动作不由自主地出现了迟疑。城下被金汁浇到的地方,升腾起一片片带着恶臭的白烟,如同地狱敞开的门户。

然而,吐蕃人的攻击如同汹涌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前面的士兵倒下,后面立刻有更多的人被督战队的弯刀驱赶着,红着眼睛,踩着同伴尚在抽搐的尸体和滑腻的血污,嚎叫着补上!

巨大的橹盾被再次高高举起,掩护着新的填河士兵和攀爬士兵。

弓箭手也在盾牌掩护下,开始向城头仰射,进行火力压制。

虽然仰射效果不佳,力道和准头都大减,但零星的箭矢还是如同恶毒的蜂群,给城头的守军造成了一定的伤亡和混乱,不时有士兵或民壮中箭倒地,打乱了守城的节奏。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残酷的白热化!

成都城头,瞬间变成了吞噬生命的血肉磨坊!

喊杀声、濒死的惨叫声、战鼓声、号角声、滚木礌石撞击云梯和肉体的沉闷轰响、金汁浇下时恐怖的滋啦声、箭矢破空的尖啸、刀剑碰撞的铿锵……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宏大而残酷无比的死亡交响曲!

鲜血如同小溪般顺着城墙砖石的缝隙向下流淌,在墙面上勾勒出无数道暗红色的、蜿蜒的痕迹。

尸体在城墙下和城头迅速堆积起来,层层叠叠。

甲娘如同磐石般站在一段相对安全的城楼连接处,绣衣使的精锐护卫在她周围组成一道人墙,格挡着零星飞来的流矢。

她冷静得近乎漠然的视线扫过整个沸腾的、如同炼狱的战场,不断向身边的传令兵发出简短清晰的指令,调派着手中为数不多的预备队,填补着被吐蕃人重点突破而摇摇欲坠的薄弱环节。

她的手指在腰间那柄淬毒短剑的剑柄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计算着滚木礌石和金汁的消耗速度,每一个数字都让她的心向下沉一分。

卢少斌则挥动着横刀,在血腥弥漫的城头奔走,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吼叫着。

他华丽的明光铠上已溅满了暗红的血污和黑色的泥点,束发的簪缨也不知何时被打落,几缕乱发被汗水粘在额角。

最初的恐惧在血与火的残酷洗礼中,正被一种近乎麻木的疯狂和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他知道,自己身后就是成都,就是大唐西南最后的屏障,已无路可退!每一次挥刀指向敌人,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

一个异常悍勇的吐蕃百夫长,名叫多吉,体格魁梧如熊。

他顶着盾牌,灵活地躲闪着砸下的石块和滚木,竟然硬生生爬到了云梯顶端!

他猛地暴喝一声,强壮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跃上城垛!

手中沉重的弯刀带着风声狂舞,瞬间就将两名试图将他推下去的守军士兵砍翻在地,一人头颅飞起,一人胸腹开裂!

“吐蕃狗上城了!这边!这边!”附近的守军惊恐地大叫起来,阵型出现了骚动。

一旦被打开缺口,后果不堪设想!

“围上去!杀了他!绝不能让他站稳脚跟!”卢少斌目眦欲裂,亲自带着几名亲兵扑了过去!

他手中横刀化作一道寒光,直劈多吉面门!

那百夫长多吉异常凶悍,弯刀挥舞得泼水不进,“铛铛铛”几声脆响,不仅格开了卢少斌的劈砍,还顺势反撩,差点削掉旁边一名亲兵的手臂!

他脸上带着狰狞的狂笑,试图扩大立足点,为后面的同伴争取时间。

就在他侧身挥刀,格挡右侧刺来的两杆长矛时,一道纤细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视觉的死角!

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

噗嗤!

一柄细长的、泛着幽蓝光泽的淬毒短剑,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从他颈侧锁子甲微小的缝隙处刺入,瞬间割断了肌腱和血管!

是甲娘!她不知何时已亲自出手!一击即退,身影飘忽如烟。

百夫长多吉身体猛地一僵,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滚烫的鲜血从颈侧和口中喷涌而出。

他手中的弯刀“当啷”落地,强壮的身体晃了晃,随即被蜂拥而上的守军乱刀砍死,尸体被数人合力踹下了城头,砸在下方攀爬的吐蕃兵身上。

但这致命的突袭,仅仅是战场上一个小小的涟漪。

在吐蕃军巨大的兵力优势和赤德祖赞“昼夜不停”的严令下,越来越多的云梯段出现了险情。

吐蕃士兵如同跗骨之蛆,不顾伤亡,前仆后继地涌上城头,又被守军以巨大的伤亡代价拼死推下去。

每一寸城墙都在反复争夺,每一块垛口都浸透了鲜血。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一个唐军士兵刚用长矛将一名吐蕃兵捅下城墙,就被侧面爬上来的敌人一刀砍掉了手臂,惨叫着倒下;

另一个吐蕃兵刚刚在城垛上露头,就被几杆长矛同时刺穿,像破麻袋一样被挑飞出去。

惨烈的搏杀在每一架云梯顶端上演。

“火油!用火油烧那架云梯!”甲娘锐利的目光扫过战场,指向一架距离她不远、上面攀爬的吐蕃士兵特别密集的云梯车,厉声下令。

几名守军士兵合力抬起一大锅翻滚着黑烟、温度高得扭曲空气的滚烫火油,喊着号子,奋力将其倾泻而下!

粘稠的黑色火油如同瀑布,浇灌在那架云梯和上面密密麻麻的士兵身上!

“点火!”一支早已准备好的火箭紧随其后,精准地射入火油之中!

轰——!

烈焰如同愤怒的火龙,瞬间冲天而起!

整架巨大的云梯连同上面攀爬的数十名吐蕃士兵,瞬间变成了一个疯狂扭动、哀嚎的巨大火炬!

凄厉到极致的哀嚎声刺破云霄,人体燃烧发出的焦臭味和皮脂燃烧的异香混合着浓烟弥漫开来,形成一股令人窒息作呕的黑烟柱!

熊熊的火光和绝望的惨叫暂时遏制了这一段城墙的攻势,也震慑了附近几架云梯上的敌人。

远处,赤德祖赞端坐于象征赞普权威的巨大白色牦牛尾王旗之下。

他身披镶嵌宝石的华丽铠甲,面容如同高原的岩石般冷硬坚毅,深邃的眼窝里映照着成都城头冲天的火光和浓烟。

守军的顽强并未出乎他的意料,只能算是困兽犹斗,不过那层出不穷、狠辣有效的守城手段(尤其是金汁和火油的运用)却让他微微蹙了下眉头。

但他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只有一片冷酷的坚毅和主宰生死的漠然。他挥了挥手,声音平稳而冰冷,如同雪山之巅刮过的寒风:“传令!中军增兵!持续猛攻!昼夜不停!我倒要看看,这成都城的血,要流到什么时候才会干涸!才能浇灭我吐蕃勇士的怒火!”

“遵令!”传令官的声音带着狂热的敬畏。

更加急促、如同催命符般的战鼓声隆隆响起,号角声也变得更加凄厉高亢,穿透了战场的喧嚣。

更多的吐蕃士兵,如同黑色的、永不枯竭的潮水,从庞大的军阵中涌出,源源不断地扑向那燃烧着、淌着血、堆积着尸山的成都城墙!

城上城下,箭矢如飞蝗般交织穿梭,滚木礌石如冰雹般砸落,滚烫的金汁和火油不断倾泻,将城墙根化作沸腾的油锅和燃烧的地狱。

尸体在城墙下层层堆积,越垒越高,惨烈的攻防战,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血肉磨盘,疯狂地吞噬着双方的生命。

甲娘站在被血与火染红的城楼上,面具后的目光扫过城外仿佛无穷无尽、仍在不断涌来的黑色大军,又抬头望了望东方依旧阴沉、不见一丝曙光的天际。

她的手指在冰冷的、还残留着毒血气息的短剑剑柄上反复摩挲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城中滚木礌石储备已消耗过半,金汁告罄,火油亦所剩无几。

守军伤亡惨重,士气在巨大伤亡和持续不断的压力下,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还能站立的士兵肩上。

她的目光掠过城下那堆积如山、散发着浓烈血腥和焦臭的尸体,掠过城头横七竖八倒卧的袍泽和平民,最终停留在远处吐蕃中军那杆巨大的、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白牦牛尾王旗上。

赤德祖赞的身影在王旗下如同一个冷酷的黑色剪影。

张巡……你们……何时能到?

这个无声的呐喊在她心中回荡,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成都的血……快要流干了……还能撑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就在这时,她冷冽的目光骤然一凝!她死死盯住吐蕃中军大营的边缘地带

在混乱喧嚣的战场背景中,一小队约莫百余骑的吐蕃精骑,并未投入攻城的方向,反而如同鬼魅般脱离了主阵,正悄无声息地、极其隐秘地朝着成都西北方那片地势略高、林木稍显茂密的缓坡地带疾驰而去!

他们的动作迅捷而有序,刻意避开了战场主视线,在烟尘和地形的掩护下,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若非甲娘所处位置极高且目力超群,极难发现!

那片缓坡……视野极佳,可俯瞰大半个战场,甚至能隐隐看到成都城内的一些动向!

他们去那里做什么?建立指挥了望点?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甲娘的心。

内应!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划过脑海!吐蕃人必有内应在城中活动,而这支精骑的目标,极可能是接应或者传递至关重要的情报!

她猛地转头,目光如利刃般扫过身后混乱、疲惫、沾满血污的守城军民。

谁是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毒蛇?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这座浴血之城彻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

……

“云梯!钩索!快!” 吐蕃军官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咆哮,瞬间撕裂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浪,清晰地灌入每一个正在攀爬的吐蕃士兵耳中。

他身披厚重的牦牛皮甲,脸上涂着象征勇武的靛蓝色油彩,眼神凶戾如鹰隼,死死盯着城头那几处被唐军弓弩重点照顾的垛口缺口。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仿佛死亡的威胁在他眼中不过是通往荣耀的阶梯。

沉重的攻城梯,由数十名赤膊上身、筋肉虬结如磐石的吐蕃壮士合力抬起。

这些士兵来自高原苦寒之地,体格健硕远超常人,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伤痕,汗水和血水混合着尘土,在肌肉的沟壑间流淌。

那攻城梯通体由浸透桐油、坚硬逾铁的百年冷杉木打造,关键部位镶嵌着锻造精良的钢板,梯身两侧装有供士兵攀扶的铁环。

此刻,它不再仅仅是工具,而是一条条由钢铁与硬木构成的巨大蜈蚣,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碾过脚下堆积的、尚在抽搐的同伴尸体和倒毙战马温热的躯体。

“嗬!嗬!嗬!”抬梯的吐蕃士兵发出低沉整齐的号子,脚步沉重而统一,每一步都深深陷入被鲜血和内脏浸透的泥泞土地。

梯子前端包裹着沉重的铁皮撞角,在士兵们爆发的最后冲刺下,带着沉闷如雷的撞击声——“砰!轰隆!”,精准无比地、狠狠地砸上了青砖砌成的坚实垛口!

“喀嚓!哐当——!”

令人牙酸的金属咬合声骤然响起,刺破了喧嚣!

梯顶,那精钢打造、形如猛兽獠牙的锋利倒钩,在撞击的瞬间,借助巨大的动能和精妙的结构,“咔哒”一声弹出!

闪烁着寒光的倒钩如同找到了猎物的毒牙,带着无匹的蛮力,死死地扣咬、楔入了垛口青砖的缝隙之中!砖屑飞溅,坚固的城砖竟被硬生生咬碎、嵌入!

几个反应最快的唐军士兵,在梯子搭上的第一时间就怒吼着扑了上去,试图用肩膀、用长杆合力将这死亡之梯推离城垛。

然而,梯顶突然弹出的狰狞钩爪,如同毒蛇探头,不仅阻挡了他们的去路,更在瞬间分散了他们的心神。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迟滞中——

“嗖!嗖!嗖!”

城下,早已蓄势待发的吐蕃弓手集群中,几支刁钻的冷箭如同附骨之疽,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厉啸,直扑那几个暴露了身形的唐军士兵!

“小心!” 一名身材敦实、脸上带着一道旧疤的唐军队正(相当于排长)反应极快,嘶声大吼的同时,猛地一个虎扑,将身边一个满脸稚气、刚被征召入伍不久的新兵狠狠按倒在冰冷的城砖上。

“噗嗤!”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一支足有拇指粗、三棱破甲的重箭,带着巨大的动能,擦着队正头盔的护耳边缘飞过,火星四溅!

箭头刮擦头盔的刺耳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那支重箭余势未消,狠狠贯入队正身后另一名士兵的胸膛!

那名士兵身上的皮甲如同纸糊一般被洞穿,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只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低头看着胸前瞬间被染红、仍在剧烈颤动的箭羽。

手中的长矛“哐当”一声脱手落地,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瘫倒,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旁边士兵的靴子。

“狗娘养的吐蕃贼!”队正目眦欲裂,头盔上被箭矢刮出的凹痕和灼热感让他怒火中烧。

他顾不上后怕,猛地跳起来,嘶声力竭地咆哮,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变调:“推!快他娘把梯子给老子推下去!用力!一起用力!”

然而,一切都晚了。

那沉重的攻城梯,如同在城头上生了根!

顶端的精钢倒钩,借助巧妙的杠杆结构和巨大的咬合力,已经深深楔入、卡死在砖缝深处,其设计之精巧,结构之坚固,远超寻常所见!

任凭十几个士兵用长叉、用粗木杠、甚至用血肉之躯死命顶推,梯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呻吟,剧烈地摇晃着,木屑簌簌落下,但梯身主体却如同焊死了一般,牢牢固定在垛口之上,纹丝不动!

那狰狞的钩爪,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仿佛在嘲笑着守军的徒劳。

“砸!滚木礌石!快!给老子砸!砸死这些狗娘养的!”基层的唐军校尉、队正们的声音已经完全吼得变了调,沙哑中带着一股绝望的疯狂和歇斯底里。

他们挥舞着横刀,踢打着身边士兵的屁股,驱赶着他们去搬动那些沉重的“死神之锤”。

早已在城道后方枕戈待旦的守军士兵和自发协助守城的青壮百姓,此刻爆发出求生的本能。

他们吼叫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甚至透支着生命,将堆积在脚下的巨大条石、需两人合抱的粗壮滚木,甚至是临时从附近被火箭焚毁的房屋中拆下的、还带着焦糊味的沉重梁柱,一股脑地朝着梯子上如同蚂蚁般密集攀附而上的吐蕃士兵倾泻下去!

“轰隆——!咔嚓!哗啦——!”

巨石翻滚着,带着雷霆万钧、摧毁一切的气势,狠狠砸落!

粗大的滚木沿着倾斜的梯面隆隆滚下,发出沉闷如雷的碾压声!

恐怖的撞击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碎裂脆响、以及人类濒死前发出的、撕心裂肺的绝望惨嚎,瞬间在城墙边缘交织、爆发,形成一股冲击灵魂的死亡交响乐!

梯子上正在奋力攀爬的吐蕃士兵,遭遇了灭顶之灾。

最顶端的几名士兵首当其冲,一块磨盘大的条石当头砸下!

“噗叽!”一声令人作呕的闷响,连人带甲瞬间被砸成了一摊难以辨认的肉泥!

破碎的肢体、飞溅的内脏碎片、混合着脑浆和骨渣,如同被粗暴打翻的颜料桶,瞬间糊满了下方梯子的横档和下面士兵惊骇欲绝的脸!

滚木紧随其后,如同巨大的擀面杖,沿着梯面隆隆而下,将梯子上密集的人群如同扫落叶般无情地扫荡一空!

一串串身影如同断了线的玩偶,惨叫着从半空中翻滚坠落,重重砸在城墙根下早已堆积如山的尸体堆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溅起一片片猩红、粘稠的血雾。

空气中弥漫开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内脏破裂后特有的甜腥气息,令人胃部阵阵翻腾。

然而,眼前的炼狱景象,似乎并未浇灭吐蕃人的疯狂。

后面的士兵,踏着同伴尚在抽搐、温热的残躯,踩着脚下滑腻、粘稠如浆糊般的血浆和内脏碎片,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扭曲到极致的狂热和对死亡近乎麻木的狰狞!

他们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野兽般的嚎叫:“嗷嗷——呜哈!”

手脚并用,动作甚至比刚才更加迅捷、更加不顾一切地向上猛攀!

死亡,在他们眼中,仿佛只是通往神明许诺的荣耀天堂的必经之路,是获得来世福报的献祭。

“疯子!都他妈是疯子!”城头一个满脸溅满血污和脑浆、胡子拉碴的老兵,一边用尽吃奶的力气将一块足有百斤重的大石推下去,一边嘶声咒骂着,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见过无数生死,但这种完全漠视死亡、如同蝗虫般前仆后继的疯狂,依旧让他心底发寒。

他看到下面一个被滚木砸断了腿的吐蕃士兵,竟挣扎着用牙咬住梯子横档,还在向上蠕动,眼中燃烧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城上城下,致命的箭矢从未停歇。

吐蕃军阵后方,那总计一万二千人的庞大弓手集群,在各自百夫长、千夫长精准到冷酷的指挥下,如同不知疲倦、毫无感情的杀戮机器,持续不断地向着城头抛射着密集如雨的箭矢。

箭矢破空的锐啸“嗖嗖嗖”地响成一片,成了战场上永恒的背景噪音,如同死神的低语。

城垛的砖石上,密密麻麻钉满了颤动的白色箭羽,远远望去,如同城墙长出了一层诡异而茂密的白色绒毛。

守军士兵手中的木盾、皮盾被射得如同刺猬,每一次箭矢撞击在盾牌上,都带来沉闷如鼓的“咄咄”震响,震得持盾士兵手臂酸麻,虎口崩裂。

惨叫声,在城头上从未真正停止过,如同地狱的伴奏曲。

一个帮忙搬运滚木的年轻妇人,穿着粗布麻衣,脸上沾满烟灰,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疲惫。

她刚从垛口后探出身子,试图将一块石头递给前方的士兵,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矢,如同毒蛇般刁钻地穿过盾牌的间隙,“噗嗤”一声,狠狠射中了她柔软的小腹!

“啊——!”

剧痛让她瞬间蜷缩在地,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嚎,豆大的汗珠和泪水混合着滚落,身下的血迅速洇开,染红了身下的砖石。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同样在搬运的老丈,看到此景,下意识地弯下腰想去搀扶。

“小心!”有人惊呼,但已经晚了!

一支力道十足的劲矢带着破风声,“噗”地一声,精准地穿透了他苍老、毫无防护的脖颈!

老丈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浑浊的眼睛瞬间失去了光彩,哼都没哼一声,便沉重地扑倒在那哀嚎的妇人身上,两人的鲜血迅速交融在一起。

另一个垛口后方,一名唐军弩手刚刚用尽全身力气,脚蹬手拉,满头大汗地上好了蹶张弩的弦。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硝烟,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垛口缝隙,寻找着下方吐蕃军官或弓手的身影。

就在他锁定目标,手指即将扣下悬刀(扳机)的刹那——“噗!”一支刁钻得不可思议的羽箭,从一个极其狭窄的角度钻入,狠狠地射穿了他没有面甲防护的左侧脸颊!

箭头带着碎骨和血肉从另一边透出!

他身体剧烈一震,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沉重的弩机脱手掉落在地,身体失去支撑,软软地歪倒在冰冷的城砖上。

鲜血混合着碎裂的牙齿和唾液,如同泉水般从破裂的伤口喷涌而出,他的眼神迅速涣散,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

西城,承受的压力尤为恐怖。

这里的吐蕃弓手阵列中,显然隐藏着数量惊人、技艺高超的神箭手。

他们的箭矢又刁又狠,如同长了眼睛的毒蛇,专射垛口后探身指挥的军官、操作床弩的士兵、以及那些搬运重物、防护薄弱的民夫。

箭矢往往从一个不可思议的、守军盾牌难以防护的死角钻入,冷酷无情地带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嗖——!”

一支特制的三棱破甲重箭,带着撕裂布帛般的尖厉呼啸,如同死神的点名,狠狠扎进一名正挥舞着横刀、声嘶力竭指挥士兵砸石的队正胸口!

他身上的皮甲在特制重箭面前如同纸糊一般脆弱,“嗤啦”一声被轻易洞穿!

队正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难以置信地、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胸前那兀自剧烈震颤的白色箭羽。

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只涌出一股股带着气泡的、暗红色的血沫。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手中的横刀“当啷”落地,随即整个人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向后摔倒,激起一片尘土。

头盔滚落一旁,露出一张年轻却已永远凝固了惊愕的脸庞。

“王队正!”旁边的几个士兵目睹此景,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呼,眼中瞬间充满了血丝和泪水。王队正是他们的主心骨,平时待他们如兄弟。

“低头!都他妈给老子低头!别露头!盾牌!举好盾牌!” 接替指挥的副队目眦欲裂,嘶声咆哮,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悲痛而完全变调。

他自己却只能死死地将身体蜷缩在垛口下方唯一的安全死角里,冰冷的砖石紧贴着他的脸颊,他能闻到青砖上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城头上的守军士兵,被这精准而致命的冷箭死死压制,几乎抬不起头。

士兵们只能蜷缩在女墙后,用盾牌死死护住头和上半身,盲目地朝着城外吐蕃军阵的大概方向,胡乱地、毫无准头地抛射着箭矢。

箭矢稀稀拉拉,软弱无力,大部分都落在空地上,对城下密集的吐蕃士兵毫无威胁可言。

这致命的压制,如同为攀爬云梯的吐蕃士兵打开了一条相对安全的通道!

“杀上城头!赏金百两!奴隶十人!神明庇佑!”吐蕃军官在梯下用吐蕃语疯狂地鼓噪着,挥舞着弯刀,驱赶着士兵向上冲锋。

重赏和宗教狂热叠加,如同烈酒注入血管。

西城几架靠近箭楼位置的攻城梯,由于上方守军被神箭手重点“照顾”,火力骤减。

梯子上攀爬的吐蕃士兵压力大减,速度陡然加快!

他们手脚并用,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争先恐后地向上攀爬。

终于!在一个垛口附近,守军士兵几乎被神箭手屠戮殆尽,防守出现了短暂的真空。

一架云梯顶端,一个身材格外雄壮如铁塔、脸上涂满靛蓝色狰狞油彩的吐蕃勇士,猛地探出了头颅!

他口中紧紧咬着一柄雪亮、弧度惊人的弯刀,布满血丝的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纯粹而凶戾的光芒,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

他猛地一撑梯顶,借助强大的臂力,整个上半身如同猎豹般跃起!

“吐蕃狗上来了!这里!这里!”附近一个眼尖的年轻唐军士兵,正猫着腰搬运石块,恰好抬头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警报。

晚了!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那吐蕃勇士如同出笼的远古凶兽,带着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汗臭味和皮革混合的气息,矫健地翻过垛口,沉重的牦牛皮靴“咚”地一声,重重落在城头的砖石上!

震得脚下几具尸体都微微弹动了一下。他吐出口中紧咬的弯刀,反手握住刀柄,刀身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

随即,他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咆哮:“吐蕃的勇士们!随我杀!”

刀光再闪!如同匹练划破空气!

那个刚刚发出警报、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动作的年轻士兵,甚至脸上的惊恐表情都还未完全展开,就被那柄锋利的弯刀,从头颅正中,沿着鼻梁、嘴巴、胸膛,一直劈开到胸腹!

热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碎片,如同下了一场猩红的暴雨,瞬间糊满了旁边的墙砖和地上其他士兵的尸体!

年轻士兵的身体如同被劈开的木柴,无力地向两边倒去。

这一幕,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一处突破,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动摇了附近守军的心理防线!

附近的几架云梯上的吐蕃士兵,看到自家勇士成功登城,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兴奋剂,士气瞬间狂飙到顶点!

口中发出更加疯狂的嚎叫,攀爬的速度快得惊人!

眨眼之间,又有十多名同样凶悍、脸上涂着各色油彩的吐蕃士兵,嚎叫着,如同下饺子般,一个接一个地翻上了城头!

他们显然训练有素,并非毫无章法的乱冲。

在最初那名蓝面勇士的带领下,迅速自发地结成了一个简陋却异常有效的圆形战阵!

背靠着垛口和云梯入口,挥舞着弯刀、沉重的骨朵(一种锤头武器)和寒光闪闪的战斧,如同一个楔子,狠狠钉入了城头守军本已摇摇欲坠的防线中心!

他们互相掩护,配合默契,以伤换伤,以命搏命,凶悍的气势一时竟将人数占优的守军逼得连连后退!

“顶住!顶住!把他们推下去!推下去!”负责西城防务的校尉,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嘶哑。

他双眼赤红,挥舞着横刀,亲自带着最后的预备队冲了上去。他知道,一旦让这个口子扩大,西城就完了!

狭小的城头,瞬间变成了最原始、最血腥的修罗场!

空间被压缩到极致,每一寸土地都在激烈地争夺。

守军士兵怒吼着,挺起长矛攒刺,试图用长度优势将敌人逼退;挥舞横刀劈砍,刀光闪烁,带着复仇的怒火。

吐蕃士兵则展现出令人胆寒的悍勇,面对刺来的长矛,有时竟不闪不避,用皮甲和肌肉硬抗,同时挥动弯刀砍向持矛者的手臂;

骨朵带着沉闷的风声砸在唐军的盾牌上,“咚!”一声巨响,持盾的士兵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直流,整个人踉跄后退,防线出现缺口;

战斧则带着开山裂石的气势,狠狠劈下!

金属撞击声、利器入肉声、骨骼碎裂声、垂死的喘息声、疯狂的吼叫声、绝望的惨叫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激烈地碰撞、挤压、发酵,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噪音。

鲜血如同廉价的染料,四处飞溅、泼洒!

在斑驳的城砖上描绘出抽象而残酷的图案;

在士兵们沾满硝烟和尘土的脸上、身上涂抹出猩红的印记;

在冰冷的武器锋刃上凝结成粘稠的血珠,又不断被新的血液冲刷。

不断有身影倒下,或被从被撕开的缺口处挤下高高的城墙,发出长长的、充满不甘和绝望的惨嚎,最终消失在城墙根下的尸堆血泊之中。

西城,危如累卵!崩溃似乎只在瞬息之间!

“报——!将军!西城急报!吐蕃狗已登城数十!王校尉战死!弟兄们……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一个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甲叶破损的传令兵,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连滚带爬地冲到了正在南城一处箭楼下督战的剑南道节度副使卢少斌面前。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身体的剧痛和气息的急促而完全变了调,尖锐刺耳,脸上的血污混合着汗水、泪水,糊得五官都难以辨认,只有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濒死的绝望。

卢少斌,这位年近五旬、以沉稳着称的宿将,此刻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气,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冲上天灵盖,让他头皮炸裂,四肢百骸都仿佛冻僵!

握着剑柄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如同苏醒的虬龙般根根暴起。

他霍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甲叶铿锵!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瞬间刺破混乱的战场烟尘,死死钉向西城方向!

那里,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汇聚成一股恐怖的声浪,远比南城这里激烈数倍!

浓烟滚滚,火光隐现,显然已陷入最残酷、最混乱的城头白刃混战!

一个时辰!从吐蕃人吹响第一声进攻号角到现在,仅仅一个时辰!

自己苦心经营多年、装备最精良、训练最有素、准备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的千名亲兵营,竟然……竟然就要提前投入这血肉横飞的绞肉机战场?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铁拳,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紧随其后的,是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冰冷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仿佛看到成都城破、生灵涂炭、自己身败名裂的惨景。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灼热而带着浓重血腥味、硝烟味和尸体焦糊味的空气,如同粗糙的砂纸,狠狠刮擦着他的气管和肺腑。

然而,这极度的不适感,反而像火星溅入了油桶,瞬间点燃了他骨子里被压抑的凶悍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亲卫营!”卢少斌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在剧烈摩擦,瞬间压过了四周所有的喧嚣,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决绝和暴戾,“随我——增援西城!杀光登城之敌!一个不留!”

“杀——!”一直如同沉默磐石般拱卫在他身后的千名亲兵,在这一声军令下,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爆发!整齐划一、震天动地的怒吼声冲天而起!

这千名精锐,是卢少斌赖以生存的最后底牌。

其中两百人,是卢氏宗族耗费巨资豢养多年、武艺高强、忠心耿耿的私兵护卫;

其余八百人,则是卢少斌从剑南道数万边军中千挑万选、历经战阵、百战余生的老兵悍卒!

他们装备着明光铠、精钢横刀、劲弩大盾,此刻被主将那近乎疯狂的决死意志点燃,瞬间化作一股沉默而致命的钢铁洪流!

卢少斌一马当先,沉重的甲叶随着他的奔跑发出铿锵有力的撞击声,如同战鼓擂响!

他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带着身后这股散发着凛冽杀气的洪流,沿着城墙内侧的马道,向西城狂飙突进!

所过之处,那些原本因西城危急而濒临崩溃的守军士兵,如同被打了一针强心剂,混乱的阵脚稍稍稳住,下意识地为这支散发着恐怖气息的生力军让开道路。

士兵们看着将军亲自带队冲锋,看着那些甲胄鲜明、眼神锐利如刀的亲兵,麻木绝望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西城垛口附近的战斗,已惨烈到言语难以形容的地步。

登上城头的吐蕃士兵,在最初的数十人突破后,后续源源不断攀爬而上,此刻已聚集了不下三百之众!

他们依托几处被精钢倒钩死死咬住的云梯口,结成了三个相对稳固的半圆形防御圈,如同三颗毒瘤,死死钉在城墙之上!

后续的吐蕃士兵,还在如同蚂蚁般,顺着这几架云梯,疯狂地向上攀爬!

守军士兵虽然人数依旧占优,但在吐蕃人悍不畏死的冲击、默契的配合以及城下神箭手持续不断的精准冷箭压制下,伤亡极其惨重!

防线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如同破布。

士兵们只能勉强维持着包围的态势,用长矛在外围攒刺,却难以冲进去将这伙凶悍的亡命之徒彻底歼灭或赶下城去。

每一次试图压缩包围圈的冲锋,都伴随着巨大的伤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卢”字帅旗和亲兵营那独特的、绣着金色虎头的战旗,如同黑暗中投入的两道刺目闪电,骤然出现在西城混乱的战场边缘!

“将军来了!是将军!援兵!是亲兵营!”绝望中的守军士兵,如同在溺水中抓住了浮木,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呼喊!

濒临崩溃的士气,如同被狂风吹拂的死灰,瞬间复燃起冲天的火焰!

“杀啊!援兵到了!杀光吐蕃狗!”

卢少斌甚至没有片刻停留,手中镶嵌着宝石的将军长剑向前一指,剑锋在血色夕阳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他的目标,直指吐蕃士兵最为密集、抵抗最为顽强、也是最初被突破的那个核心点!

那里,那个脸上涂着靛蓝色油彩、手持巨斧、如同人形凶兽般的吐蕃头目,正咆哮着,一斧头将两名试图靠近的唐军士兵连人带盾劈飞出去!

鲜血和破碎的木屑在空中飞洒!

“甲队!随我破阵!凿穿他们!”卢少斌身边的亲兵统领,一个面色冷硬如生铁、左颊有一道深可见骨刀疤的中年汉子,用最简洁、最有力、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下达了命令,“乙队丙队!左右包抄!分割围杀!丁队!堵死垛口!断其后路!一只苍蝇也不许放上来!”

“诺!”千名亲兵轰然应诺,声震云霄!

动作迅捷如猎豹扑食,瞬间分成四股钢铁洪流,扑向各自的目标!

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开始运转。

卢少斌本人虽然年轻时也习武,但毕竟年近五旬,且身为统帅,武技早已生疏。

更重要的是,他的价值在于指挥,而非亲自搏杀。

两名身高体壮、手持加厚蒙皮巨盾的亲兵,如同两座移动的钢铁堡垒,瞬间抢到他身侧,死死护住他的左右翼和前方。

“咄!咄!” 几支从城下刁钻角度射来的冷箭,狠狠钉在巨盾之上,箭羽兀自剧烈颤抖,却无法穿透这坚实的防御。

然而,一直沉默跟随在卢少斌身侧的甲娘,看着眼前惨烈的厮杀,眼中寒光一闪,却是按捺不住。

她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从巨盾护卫的间隙闪出,手中那柄看似普通、实则百炼精钢的长剑已然出鞘,化作一道森冷的流光,直取那巨斧吐蕃头目的咽喉!

速度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残影!剑锋破空,发出细微却致命的“嘶嘶”声!

那巨汉头目显然也是身经百战的猛士,对危险的感知极其敏锐。

他猛地回头,看到袭来的剑光,眼中凶光暴涨,狂吼一声,声如炸雷!

沉重的巨斧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自下而上,划出一道狂暴的弧线,试图用斧面格开这致命的一剑!

他的力量之大,带起的风声甚至压过了周围的喊杀!

“锵——!”

刺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猛然炸响!火星如同烟花般四散飞溅!

甲娘那看似纤细的手臂,爆发出的力量竟远超巨汉的预估!

巨大的反震力让巨汉手臂微麻,招式用老,新力未生之际,甲娘手腕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轻轻一抖!

那柄长剑如同活了过来,剑光如毒蛇吐信,诡异地一绕,瞬间脱离了巨斧的防御范围,闪电般刺向巨汉毫无防备的左肋!

这一剑,快!准!狠!将速度和技巧发挥到了极致!

巨汉瞳孔猛缩,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骇之色!他想要回防,沉重的巨斧却成了累赘,根本来不及!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长剑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巨汉坚韧的牦牛皮甲和强健的肌肉,深深没入他的左肋!

滚烫的鲜血顺着剑身上的血槽,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甲娘握剑的手和半截手臂!

“呃啊——!”巨汉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那声音中充满了剧痛、难以置信和一丝恐惧。他眼中那凶戾如野兽的光芒瞬间被痛苦取代。

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晃,沉重的巨斧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砸落在城砖上,震得地面微颤。

甲娘的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不化的玄冰,没有一丝波澜。

她手腕猛地一拧!

长剑在巨汉体内狠狠一绞!巨汉的惨嚎瞬间变成了嗬嗬的倒气声,身体剧烈抽搐!

随即,甲娘毫不留情地抽剑!

一股更加汹涌的血泉,随着剑身的拔出,喷溅而出,不仅染红了她的手臂,也溅了旁边卢少斌的袍甲下摆半身!

巨汉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熄灭。

他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轰然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几具尸体上,激起一片血色的尘埃。

这个凶悍的先锋头目,竟被甲娘一招毙敌!

头目毙命!如同斩断了吐蕃战阵的脊梁!亲兵营士气瞬间飙升至顶点,爆发出更加狂野的怒吼!

“杀!”

甲队的精锐亲兵如同猛虎冲入羊群!

刀光剑影所向披靡!这些亲兵装备精良,明光铠护身,三五成群,配合默契得令人发指!

有人用大盾死死抵住吐蕃士兵的弯刀骨朵,为同伴创造机会;

盾牌后的长矛如同毒龙出洞,精准地刺向敌人的咽喉、心窝;

刀剑手则如同鬼魅般游走,专攻下盘、关节等防御薄弱处;

更有隐藏在阵型后方的强弓劲弩手,冷静地张弓搭箭,点杀那些试图组织抵抗的吐蕃小头目。

他们冷酷、高效、精准,如同最精密的杀戮机器,与普通守军士兵的混乱抵抗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每一次刀光闪过,每一次长矛刺出,都伴随着吐蕃士兵的惨叫和倒地。

乙队和丙队如同两把锋利无比的铁钳,从左右两侧狠狠切入吐蕃人勉强维持的防御圈!

瞬间将其分割、包围、打散!吐蕃士兵失去了统一的指挥和阵型,各自为战,立刻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丁队的任务最为关键。

他们用加厚的大盾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死死封堵住垛口和云梯顶端!

后续企图攀爬上来的吐蕃士兵,刚冒头就被数支长矛攒刺,惨叫着跌落下去。

城下吐蕃神箭手射来的箭矢,也大部分被这坚实的盾墙“咄咄咄”地拦下。

只有少数极其刁钻的箭矢能穿过缝隙,造成的伤害已大大降低。

被包围在核心区域的吐蕃士兵,虽然依旧凶悍,困兽犹斗,但在绝对优势兵力、精良装备和亲兵营碾压式的打击下,抵抗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瓦解。

他们的弯刀砍在亲兵精良的明光铠上,往往只能留下一道白痕,或者被光滑的甲叶弹开;

而亲兵手中锋利的百炼横刀,却能轻易切开吐蕃人相对简陋的皮甲、肌肉和骨骼!骨朵砸在盾牌上,发出巨响,却难以撼动亲兵们稳固的阵脚。

惨叫声、绝望的求饶声、兵刃入肉的闷响、垂死的喘息……成了这片被分割包围区域的主旋律。

一个吐蕃士兵被三杆长矛同时从不同方向贯穿,惨叫着被高高挑起,像破麻袋一样甩下高高的城墙;

另一个试图负隅顽抗的小头目,被亲兵统领欺身近前,一刀干脆利落地枭首,头颅如同皮球般滚落在地,无头的尸体兀自喷着血泉;

还有的被亲兵们逼到垛口边缘,退无可退,绝望地嚎叫着,被乱刀砍倒,或者自己纵身跳下城墙,摔死在尸堆之中……

战斗结束得比预想中更快。

不到半炷香(约15分钟)的功夫,登上西城头的数百名吐蕃先锋精锐,被卢少斌的亲兵营以雷霆万钧之势斩杀殆尽!

残破的尸体堆积在垛口附近,层层叠叠,几乎垒成了小丘。

鲜血如同无数条小溪,沿着城墙砖缝汩汩流淌,在低洼处汇聚成一片片粘稠、暗红的血洼,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浓烈到极致的血腥气,混合着内脏破裂的甜腥和排泄物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

甲娘拄着那柄依旧在滴落粘稠血液的长剑,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剧烈地喘息着。

精良的明光铠上布满了刀砍斧劈的划痕和飞溅的血污、碎肉,面甲下露出的半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汗水浸湿了她鬓角的发丝,紧贴在脸颊上。刚才那看似轻松的一击毙敌,实则消耗了她巨大的体力和精神。

亲兵营虽然精锐,但在这种短兵相接、以命搏命的残酷绞杀中,亦有数十人伤亡,尸体被同袍们迅速而沉默地抬下城去,留下的空缺立刻被后面的人补上。

“姑娘威武!亲兵营威武!”幸存的守军士兵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发自内心的欢呼,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然而这欢呼声在卢少斌耳中,却显得如此空洞、刺耳,甚至带着一丝讽刺。

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亲兵营,这支他最后的底牌,本打算用在最关键的时刻,却在开战仅仅一个时辰后就暴露并折损了!

甲娘缓缓抬起头,冰冷的视线越过城下依旧如同黑色潮水般涌动、正在重新组织进攻的吐蕃大军,投向更远处,那高高矗立在吐蕃中军阵中的巨大望楼。

夕阳的余晖,给那望楼镀上了一层不祥的金红色。

楼顶,一面华丽无比、绣着狰狞金色狼头的大纛(dào)在风中猎猎作响。

旗下,隐约可见一道挺拔的身影,身披金甲,正静静俯瞰着这片如同炼狱般的血腥战场。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影散发出的冷漠、威严和掌控一切的气势,却仿佛穿越了空间,沉沉地压在卢少斌的心头。

赤德祖赞!那个高原上的雄主,吐蕃的赞普!

此刻,他如同一个冷漠的猎人,在高处欣赏着猎物徒劳而痛苦的挣扎。

目睹此景,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伴随着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两条毒蛇,狠狠噬咬着卢少斌的心脏。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如同困兽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浑身浴血、气息尚未平复的甲娘。

她的黑色劲装外罩着简易皮甲,此刻沾染了大片大片的暗红,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但她的神情,却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杀戮不过是拂去了一点尘埃。

“甲娘统领!”卢少斌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濒临崩溃的绝望,“看到了吗?这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不到!我的亲兵……我最后的亲兵营……就不得不用上了!”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先是指了指城头堆积如山的吐蕃尸体和亲兵营留下的空位,又猛地指向城外那依旧汹涌澎湃、仿佛无穷无尽的黑色浪潮,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吐蕃人的战力……凶悍!远比我们预估的可怕十倍!百倍!他们……他们根本不是人!是野兽!是不知道疼痛、不知道死亡的恶鬼!照这样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吐出后面的话,胸膛剧烈起伏,“别说三天……能不能撑过今日天黑……我……我都不敢保证!”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甲娘那双深潭般平静的眼眸,仿佛要从那看似古井无波的水面下,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声音近乎哀求,却又带着最后的强硬:“你……你之前说张巡大将军的朱雀军团,最迟一天,必到成都!此言……当真?若是一日之后……援军未至……”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竟之意如同千钧重石,沉沉地压在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中——成都必破!玉石俱焚!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尸体焦糊和粪便的恶臭,如同实质般冲击着鼻腔,直冲脑髓。

甲娘能清晰地感受到卢少斌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如同覆盖着终年不化冰雪的昆仑山峦,但胸腔里,那颗心脏却在剧烈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

赤德祖赞的狠厉、吐蕃士兵的疯狂远超她的预计!

而成都守军的韧性和意志,似乎也远低于她的期望。

张巡……那个以奇谋诡变着称、却也以难以捉摸和行踪飘忽闻名的将军,他的朱雀军团此刻究竟在何方?

一日之约,真的能赶上这千钧一发、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的死局吗?万一他路上遭遇阻截?万一他判断失误?万一……

无数个充满不祥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电闪而过,带来阵阵冰冷的刺痛和眩晕感。

然而,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闪烁,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她知道,此刻自己脸上任何一丝一毫的动摇、犹豫或不确定,都会成为压垮卢少斌这头已然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进而导致整个成都防线的瞬间崩溃。

“卢将军!”甲娘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和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穿透了周遭伤兵的呻吟、士兵的喘息和远处依旧隐约传来的厮杀声,清晰地传入卢少斌和附近竖着耳朵、同样将最后希望寄托在她话语上的军官士兵耳中,“张巡大将军,乃朝廷柱石,国之干城!言出如山,一诺千金!一日之内,朱雀军团必至成都城下!此乃军令,亦是铁律!断无更改!”

她微微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迎上卢少斌惊疑不定、充满血丝的视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更何况……”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周围那些疲惫不堪、眼神中带着恐惧与最后一丝希冀的士兵们,声音里注入一种强大的、令人信服的力量:“将军有所不知,我们在城内,并非全无倚仗!尚有‘后手’未动,关键时刻方能启用的杀手锏!威力莫测!若真到了千钧一发、万劫不复之际,我自会动用,助将军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杀手锏?”卢少斌布满血丝的眼中猛地爆出一丝光亮,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他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颤抖:“当真?是何手段?现在何处?”

“千真万确!”甲娘重重点头,眼神坦荡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此乃绝密,关乎成败,请恕末将此刻不能详述。将军只需知道,此物一旦发动,足以震慑吐蕃,解此燃眉之急!将军当前要务,乃是全力指挥守城,稳定军心!成都城,必不会陷落于吐蕃之手!末将以性命担保!”

卢少斌死死盯着甲娘的眼睛,仿佛要用目光穿透她的灵魂,分辨出话语中的真假。

几个漫长而压抑的呼吸之后,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惊惶和绝望,终于如潮水般缓缓退去,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和最后关头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决绝所取代。

他猛地一跺脚,甲叶铿锵作响,激起一片血色的尘埃:“好!甲娘统领,本将信你!也信张巡大将军!”

他霍然转身,对着周围的军官、对着所有能听到他声音的士兵,用尽全身力气嘶声怒吼,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吼出去:“都听到了吗?!援军必至!杀手锏在手!天佑大唐!给老子守住!死也要死在城头上!谁敢后退一步,畏敌怯战,立斩不赦!诛九族!”

“死战!死战!大唐万胜!”军官和士兵们被这突然爆发的狂吼重新激起了残存的血勇,嘶声回应着。

尽管声音里依旧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无法消除的恐惧,但至少,那濒临崩溃的临界点,被这“援军”和“杀手锏”的强心剂,暂时向后推延了。

卢少斌不再看甲娘,如同一头重新被激怒、点燃了最后斗志的雄狮,再次扑向了战况依旧激烈的另一处垛口,吼声如雷,试图驱散心中的阴霾:“滚木!这边缺口!给老子砸!狠狠地砸!弓箭手!压制左翼那架梯子!别让他们再上来!快!快!”

甲娘看着卢少斌重新投入战斗、略显佝偻却强行挺直的背影,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宽大袖袍中,那冰冷坚硬的青铜短哨,已被她掌心的冷汗浸得一片滑腻。

那枚短哨造型古朴,上面刻着繁复而诡异的符文,触手冰凉,仿佛蕴含着某种不祥的力量。

那是她口中“杀手锏”的唯一启动信物。

不到最后关头,不到万劫不复、山穷水尽的地步,她绝不愿,也绝不敢动用。

那力量,是双刃之剑,锋利无匹,却也反噬惊人;是与深渊的交易,一旦开启,后果难料。

她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投向城外那如同永不停歇的战争机器般的吐蕃大军,心中无声地呐喊,带着前所未有的焦虑:张巡!快些!再快些!时间……不多了!

……

时间,在血与火、生与死的残酷煎熬中,以令人心焦的、近乎凝固般的缓慢流逝着。

太阳,如同一个疲惫不堪的巨人,在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厚重云层后艰难地移动着脚步。

炽热的光芒被云层过滤,变得惨淡而无力,最终从头顶正中的位置,一点一点,无可挽回地滑向西边的天际。

天地间的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越来越浓重的、不祥的橘红色,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浸泡在血海之中。

攻城战进入了最残酷、最消耗意志和生命的拉锯阶段。

吐蕃人如同不知疲倦、无穷无尽的黑色潮水,一波凶狠的进攻被守军付出巨大代价勉强击退,短暂的喘息之后——这喘息短暂到守军甚至来不及清理完尸体、补充完滚木——更凶猛、更疯狂的一波攻击又如同海啸般狠狠拍击上来!

四面城墙,每一处垛口、每一架云梯、甚至每一块被投石机砸出的破损处,都成了反复争夺、寸土不让的血肉磨盘。

尸体一层层堆积,又被新的攻击者踩在脚下。

箭矢破空的厉啸“嗖嗖嗖”地从未停歇,如同死神的镰刀,在城头反复地、无情地收割着生命。

滚木礌石轰隆砸落的巨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恐怖脆响和垂死之人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成了战场上最单调、也最惊悚的背景音,持续地摧残着每个人的神经。

火油被点燃,黑色的粘稠液体顺着云梯倾泻而下,瞬间燃起冲天烈焰,将梯子上攀爬的吐蕃士兵变成凄厉翻滚、发出非人惨嚎的火人,空气中弥漫开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味,甚至盖过了血腥。

守军士兵用长叉、用铁钩、用血肉之躯,与那些不断冒死翻上垛口、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吐蕃士兵进行着惨烈到极致的白刃战。

刀剑卷刃了、崩口了,就用拳头砸,用牙齿咬,用头撞!城砖被粘稠的鲜血一遍遍冲刷、浸泡,变得无比湿滑粘腻,每一步移动都如同踩在厚厚的、粘脚的猩红泥沼之中,稍有不慎就会滑倒,而滑倒往往就意味着死亡。

卢少斌如同一个永不停歇的救火队员,带着他那支人数随着每一次增援而不断减少的亲兵预备队,在四面城墙上疯狂地奔走。

沉重的甲胄压得他喘不过气,汗水混合着血水泥垢,在他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

哪里被凶猛的吐蕃士兵突破了,哪里出现滚木礌石耗尽的险情,他们就冲向哪里。

每一次增援,都伴随着一场短暂而血腥的短兵相接,将突入的吐蕃士兵斩杀或拼死推下城去。

亲兵营的铠甲上布满了刀痕箭孔,原本光亮的甲片变得黯淡无光,沾满了血污和内脏碎片。

每一个亲兵的脸上都写满了极度的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但他们的眼神却依旧凶狠如狼,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最后的屏障。

“将军!东城三号箭楼附近,吐蕃狗又上来了!李都尉……李都尉被冷箭射中眼睛,重伤昏迷了!”

“报!南城滚木耗尽!礌石也快没了!急需补充!民夫……民夫死伤太多了!”

“将军!北城!北城最大的那架床弩被吐蕃投石砸中,损毁严重!请求调拨工匠紧急抢修!不然压制不住他们的撞车!”

……

坏消息如同冰冷的雪片,源源不断地飞来,堆积在卢少斌的心头,几乎将他压垮。

他的声音早已嘶哑不堪,每一次下达命令,喉咙都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过,疼痛钻心。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万丈悬崖边缘疯狂旋转、即将散架的陀螺,随时可能彻底崩解,坠入无底深渊。

支撑着他没有倒下的,只剩下甲娘那反复强调的“一日之期”和那虚无缥缈、却又如同救命稻草般的“杀手锏”。

每一次望向甲娘,看到她依旧沉静(至少表面如此)地站在高处了望,他才能勉强压住心中的恐慌,继续嘶吼着指挥。

甲娘的身影也一直活跃在城头,但自西城那次出手后,她便再没有直接参与搏杀。

她更像一个冷静到极致的幽灵,穿梭在硝烟、血泊与绝望之间。

她时而出现在弓箭手阵列后方,用简洁而精准的语言,低声指点着如何利用垛口掩护、如何预判、如何集火压制城下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吐蕃神箭手;

时而在某段城墙滚木礌石耗尽、守军眼看就要抵挡不住的关键位置,迅速组织起幸存或躲藏的民夫,拆毁附近被焚毁的危房,将尚能使用的梁柱、砖石甚至沉重的磨盘,争分夺秒地运上城头;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卢少斌附近稍高的位置,或是某个视野开阔的箭楼残骸上,那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越过下方混乱不堪、血肉横飞的战场,越过如同蚂蚁般密密麻麻攀附城墙的吐蕃士兵,死死地、一瞬不瞬地投向西南方的天际线。

她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烟尘,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焦虑和期盼。

她在等。

等那杆象征着毁灭与救赎的、火焰般的朱雀战旗,如同燎原之火般烧红地平线,带来生的希望。

每一次远方天际出现一丝异常的扬尘,她的心都会猛地提到嗓子眼,呼吸为之一窒,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然而,当扬尘渐近,看清那不过是旷野上被狂风卷起的沙土,或是吐蕃小股游骑骚扰侦查时扬起的烟尘,她那颗提起的心又会沉沉落下,带来更深的失望和无力感。

每一次惨烈的打退吐蕃一波进攻后的短暂喘息间隙,卢少斌那充满血丝、带着无声质询和最后一丝希冀的目光,都会如芒在背地刺向她。

她只能一次次地强迫自己回以更加坚定、不容置疑的眼神和简短有力的保证:“将军放心!一日之期未过!援军必至!”

她的声音稳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重复这句话,内心的焦灼就加深一分。

太阳,终于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无尽的杀戮血色,沉甸甸地、无可挽回地坠向了西边连绵的群山。

残阳如血,将整个成都平原和这座浴血奋战、伤痕累累的孤城,都涂抹上了一层悲壮而凄凉、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

城墙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如同巨大的伤痕。

“呜——呜——呜——”

就在这时,低沉、悠长、带着某种奇异而苍凉韵律的牦牛角号声,终于从吐蕃军阵后方那高高矗立的金色望楼处响起。

这号角声仿佛拥有某种魔力,穿透了战场上依旧零星的喊杀声、伤兵的呻吟声,清晰地传遍了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按下了暂停键,正在疯狂攻城的吐蕃士兵闻声,进攻的势头骤然一滞!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没有半分混乱,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的精密机器。

攀爬在云梯上的士兵,无论处于什么位置,立刻停止攀爬,手脚并用,极其熟练地向下滑落;

城头上陷入混战、正在与守军厮杀的士兵,则爆发出最后的凶悍,奋力逼退眼前的对手,毫不犹豫地转身,如同下饺子般从垛口翻下,甚至直接跳下城墙!

城下的吐蕃弓手集群则瞬间加大了覆盖射击的力度,密集的箭雨如同骤雨般泼洒向城头,压制着想要追击的守军士兵,掩护着攻城部队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迅速而有序地远离城墙。

整个过程迅捷、高效、带着一种令人心寒胆战的纪律性和漠然。

两万攻城大军,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拖着疲惫的身躯和伤员,如同退去的黑色潮水,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城墙内外堆积如山的尸体、破碎的兵器、燃烧的残骸。

城头上,幸存的守军士兵们,并没有爆发出想象中的、劫后余生的欢呼。

死寂。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重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段城墙。

只有伤兵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和垂死的喘息,在弥漫着浓烈血腥味、硝烟味和焦糊味的污浊空气中飘荡,更添凄凉。

极度的疲惫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瞬间抽干了每个人最后一丝力气。

士兵们背靠着冰冷的、沾满粘稠血污和碎肉的城垛,或者直接瘫坐在同伴尚有余温的尸体旁,眼神空洞地望着城外那缓缓退去、却依旧虎视眈眈的黑色潮水,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片麻木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许多人连武器都握不住了,任由卷刃的横刀、折断的长矛掉落在血泊中。

一些士兵看着身边同袍残缺不全的尸体,无声地流着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形成一道道暗红色的泪痕。

血。

到处都是血。

凝固的、暗红的、粘稠的……在城砖的缝隙里流淌汇聚成小溪;在武器的锋刃上凝结成厚厚的血痂;

在士兵们褴褛不堪、浸透血汗的征衣上晕开大片大片的黑红。

夕阳最后的余晖斜斜地照射下来,给这片人间地狱镀上了一层诡异而悲凉的暗金色光晕。

卢少斌站在西城一处垛口前,脚下是厚厚一层粘腻、如同沼泽般的血泥,几乎没过他的靴面。

他的头盔不知何时在混战中被打掉了,露出散乱、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灰白头发。

脸上混合着硝烟、血污、汗水和泪水的泥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只有一双布满蛛网状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地盯着城外正在重新集结列阵的吐蕃大军。

他的亲兵统领默默地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左臂用撕下的破烂衣襟草草包扎着,还在渗着暗红的血迹,右手却依旧如同焊在刀柄上一般,紧紧握着。

甲娘无声地走到卢少斌身侧,她的脸色在血色夕阳下也显得异常苍白,如同失血过多。

她同样沉默地望着城外。

吐蕃大军虽然退去,却并未远遁,而是在距离城墙一箭半(约200米)外重新开始集结、列阵。

那面象征着赞普权威的金色熊头大纛在暮色中依旧醒目刺眼,旗下望楼上,那个模糊的金甲身影似乎依旧在冷漠地凝视着这座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的城池。

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幕,沉沉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比白天的厮杀更让人喘不过气。

退兵,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更猛烈风暴前的短暂宁静。

“清点……伤亡。”卢少斌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惨状,那景象会摧毁他最后的意志。

很快,初步的、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被负责统计的军需官用颤抖的声音报了上来,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卢少斌和甲娘的心上,砸得他们眼前发黑。

守军士兵阵亡两千三百余,重伤失去战力者(断肢、内脏破裂、失血过多等)一千七百余。

征发协助守城的百姓青壮,死伤超过两千五百人(其中死亡比例极高)。

仅仅一天!成都城内本就不算充裕的两万可战之兵,便折损近四分之一!

而城外吐蕃士兵的尸体,经过粗略清点估算,也超过了四千具。

一比一的惨烈交换比!

然而,在守城战中,面对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攻城方,这样的交换比对于守方而言,无异于慢性自杀,预示着城池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将军……”一个年轻的、脸上稚气未脱却沾满血污的亲兵,拖着一条被流矢射穿、简单包扎后依旧渗血的小腿,一瘸一拐地挪到卢少斌身边,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二营……二营的刘都尉……王队正……赵大哥……他们……他们都没了……我们营……快……快打光了……”

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死死咬着已经破裂出血的嘴唇,不让自己放声大哭,眼泪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滚而下,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二营,那是卢少斌麾下最善战、也是跟随他最久的一个营!骨干几乎都是百战老兵!

卢少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认得这个亲兵,是二营的传令兵,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是他一个老部下的儿子。

二营……他仿佛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在血光中一个个倒下。

一股浓烈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强行咽了下去,胃里却翻江倒海。

再睁眼时,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冰冷和空洞。

他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掏空了。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越过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的城头,越过那些麻木、空洞、或充满悲戚的眼神,最终定格在甲娘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白天的狂怒和质问,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名为“希望”的微小火苗。

“甲娘统领……”卢少斌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晚风吹散,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甲娘的心头,“一天……过去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齿缝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挤出来,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最后的求证,“张巡大将军……他的朱雀军团……现在何处?”

所有的目光,幸存的军官、士兵,那些倚在冰冷墙角喘息、眼神麻木的伤兵,甚至远处一些强撑着搬运同袍尸体、脸上沾满血泪的百姓,都下意识地、齐刷刷地望向了甲娘。

那一道道目光,充满了绝望深渊中对最后一丝光明的渴求,沉重得如同实质,几乎能将人的灵魂压垮。

甲娘感觉袖袋深处那枚冰冷的青铜短哨,此刻仿佛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的肌肤,提醒着她那沉重而危险的承诺。

西南方的天际线,暮霭沉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压垮大地。

只有几只归巢的寒鸦在盘旋,发出“呱呱”的凄厉鸣叫,更添悲凉。

地平线上,空无一物。

没有想象中的烟尘蔽日,没有期盼中的旌旗招展,只有一片死寂和逐渐加深的暮色。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她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如坠冰窟。

她强迫自己挺直仿佛被重压的脊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和镇定。

迎着卢少斌和无数道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她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镇定。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沉重的暮色和绝望的气氛:“卢将军,诸位将士!”

她目光如电,缓缓扫过一张张沾染血污、疲惫不堪、写满绝望的脸庞,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一日之期,乃张巡大将军亲口所定,军令如山,断无差错!大军星夜兼程,路途遥远,或遇山川阻隔,或有小股贼寇袭扰,偶有耽搁,实属常情!然大将军用兵如神,言出必践!最迟明日午时,朱雀战旗,必现于成都城下!”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今日血战,尸山血海!诸位袍泽,已尽显我大唐男儿不屈之血勇!无畏之忠魂!明日,便是决死之时!亦是雪耻之时!只要再坚守半日!半日!胜利,必属于我们!阵亡袍泽之血仇,必由吐蕃狗贼十倍鲜血来偿还!苍天在上,大唐永昌!”

她的话,如同在即将彻底熄灭的冰冷灰烬中,投入了一束虽然微弱却顽强燃烧的火把。

麻木的眼神中,有了一点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波动;绝望的沉默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喘息。

士兵们互相看着,似乎想从同伴同样疲惫不堪的眼中,确认这渺茫的希望是否真实。

尽管那“明日午时”的承诺听起来依旧遥远,但甲娘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和提及的“血仇”、“雪耻”,还是重新点燃了一些人心底的不甘和怒火。

卢少斌深深地看着甲娘,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她看穿。

最终,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那动作仿佛背负着整个城池的重量和数万生灵的希望。

他转向他的士兵,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吼,声音虽然嘶哑破音,却重新注入了一丝铁血的意志和决绝:“都听到了吗?!援军将至!再守半日!为了成都!为了你们身后的父母妻儿!为了今日战死的兄弟!明日,死战!与城共存亡!”

“死战!死战!共存亡!”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的回应声先是响起,渐渐地,汇聚的声音多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却如同寒夜中艰难亮起的点点星火,顽强地在绝望的暮色中燃烧起来。

卢少斌开始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在亲兵的搀扶下,沿着残破的城墙艰难地巡视。

他大声呵斥着让士兵们抓紧时间清理尸体、加固被破坏的工事、救治还有希望的伤员、补充所剩无几的箭矢和滚木礌石。

城头上,再次响起了压抑的、带着沉重喘息和啜泣的活动声。

士兵们如同行尸走肉般移动着,但至少,他们在动。

甲娘没有跟随卢少斌巡视。

她独自走到一处相对完好、暂时无人的垛口后,背对着城内的方向,面朝着城外吐蕃连绵的营火和那面在暮色中依旧醒目的金色大纛。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映照着她侧脸的轮廓,冰冷而坚毅,如同大理石雕刻。

她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却沾染了点点暗红血污的手腕。

她的手指,在无人看到的阴影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探入袖袋深处,抚摸着那枚冰冷坚硬、刻满诡异符文的青铜短哨。哨身古老而冰凉的花纹,深深硌着她的指尖,那触感仿佛连接着幽冥。

明日午时……

张巡,你究竟在何处?能否如约而至?

若不能……

她的指尖在那冰冷的青铜上猛地收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那是决绝,是深沉的忧虑,是孤注一掷的疯狂,还有一丝……仿佛来自九幽地狱般的冰冷。

夜风呜咽,卷起城头浓烈的血腥,仿佛亡魂的叹息。

……

……

残阳如血,挣扎着将最后几缕昏黄的光线泼洒在成都城头,却只映照出满目疮痍。

那光,与其说是希望,不如更像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无力地涂抹在断壁残垣之上,将每一道狰狞的伤口都染上一种悲怆的暗金。

巨大的条石城墙,昔日雄浑壮阔的川西屏障,此刻伤痕累累。刀枪劈砍的印记纵横交错,深如沟壑,仿佛无数条干涸的血泪之河。

暗红色的血渍层层叠叠,早已分不清是唐军忠魂还是吐蕃蛮兵的遗留,它们凝结、干涸,氧化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黑褐色斑块,如同附着在城墙上的丑陋苔藓,散发出浓重的铁锈与腐败混合的腥气。

几处垛口被巨大的攻城石弹砸得粉碎,露出狰狞的断口和犬牙交错的砖石内部,焦黑的火油痕迹如同丑陋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蜿蜒爬满墙面,浓烈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硫磺硝石的辛辣,直冲鼻腔。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着滚烫的沙砾。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是主调,其中还顽固地掺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硝石硫磺燃烧后呛人的辛辣、粪便的恶浊,以及死亡悄然弥漫、无处不在的腐败气息。

这混合的死亡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感,几乎要将肺叶撕裂。

城垛之下,景象更是凄惨得如同阿鼻地狱。

伤兵们蜷缩在冰冷的、浸透血水的砖地上,或倚靠着被砸得摇摇欲坠的残破箭楼,发出压抑而断续的呻吟。

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是垂死野兽在喉管里翻滚的低嚎,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对生命本能的、绝望的眷恋。

断肢残躯触目惊心,有的伤口还在汩汩渗出暗红的血液,与泥土混合成粘稠的泥浆;

简陋的、洗过无数遍早已发灰的麻布绷带,此刻被黑红的血块浸透、板结,硬邦邦地贴在皮肉翻卷的伤口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带着甜腻感的腥臭。

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几乎无法蔽体的妇人,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她们机械地用手中污黑的破布,蘸着脚边木桶里浑浊不堪的污水——那水里漂浮着血沫、污物、甚至细小的碎肉——擦拭着伤者污秽不堪、沾满血泥的身体。

泪水无声地从她们麻木的脸上滑落,混入地上的血泥之中,瞬间消失无踪,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她们的动作僵硬,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与己无关的任务,唯有那无声的泪水,是灵魂深处尚未完全熄灭的悲鸣。

民夫们,大多是城中征调的老弱,他们步履蹒跚,如同负重的老牛,佝偻着腰背,肩头勒着粗粝的麻绳,将沉重的滚木、棱角尖利得能轻易划破皮肉的礌石、以及盛满滚烫热油、滋滋作响、散发着恐怖热浪的巨大铁锅,沿着陡峭湿滑、血污遍地的城道,一寸一寸地艰难抬上城头。

每一次搬运都伴随着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骨骼不堪重负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以及脚下湿滑的血污带来的踉跄险情。

一个瘦小的老翁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沉重的滚木眼看就要脱手砸下,旁边的同伴目眦欲裂,爆发出嘶哑的吼叫,拼死用肩膀顶住,才避免了惨剧,但老翁的手臂已被粗糙的滚木边缘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他却只是闷哼一声,挣扎着爬起来,继续用颤抖的双手死死抓住绳索。

兵器碰撞修理的叮当脆响、军官嘶哑疲惫、近乎破音的呵斥与催促、远处吐蕃大营隐隐传来的低沉号角与喧嚣狂妄的呼喝……这一切声音,混杂着伤者痛苦的哀鸣和妇孺压抑绝望的啜泣,交织成一片令人灵魂震颤的、沉重而绝望的死亡哀鸣。

这哀鸣在暮色四合中低沉地回荡,如同无数把无形的、沾满锈迹的锉刀,一刻不停地、残忍地锉磨着守军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士气和求生的意志。

绝望像瘟疫一样在城头无声蔓延。

在这片人间炼狱的绝望底色上,甲娘的身影如同孤峰绝壁,笔直、孤绝地矗立在最高的箭楼垛口凹处。

青灰色的劲装紧裹着她修长而略显单薄的身躯,勾勒出坚韧如钢丝般的线条。

凛冽的夜风呼啸着,带着血腥与焦糊的气息,狂暴地卷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仿佛无数只无形的鬼手,随时要将这具看似脆弱的躯体撕碎、扯烂,然后卷入城下那片由无数吐蕃毡帐组成的、灯火如恶狼鬼眼般闪烁跳跃的死亡之海。

她纹丝不动,仿佛脚下生根,与冰冷的城墙融为一体。

她的脸完全隐没在深灰色兜帽的浓重阴影里,只露出紧抿的唇线。

那线条冷硬如刀锋凿刻,不见半分柔和弧度,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拒人于千里之外,隔绝了一切人间烟火。

唯有一双眼睛,透过阴影的缝隙,如同冰封的寒潭深处点燃的幽蓝火焰,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住吐蕃大营深处那顶最华丽、最巨大、灯火最为辉煌、象征着死亡与压迫源头的巨大王帐。

目光锐利得似乎能穿透空间的距离,穿透喧嚣的营盘,牢牢钉在王帐中那个掌握着成都数万生灵命运的男人身上——吐蕃国主赤德祖赞。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铁甲鳞片摩擦的刺耳声响和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恐惧气息。

成都守将卢少斌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步履蹒跚地挪到甲娘身侧。

他身上的山文甲早已不复昔日威仪,沾满了凝固发黑的血污、泥泞的尘土、火油的焦黑油渍以及不知名的污秽粘液,几处明显的破损处,露出内衬被汗水反复浸透又风干、板结发硬如同另一层铠甲本身的棉絮,散发着馊臭。

他的脸庞被硝烟、恐惧和连日不眠的绝望熏染得一片灰败,眼窝深陷如同骷髅,眼白密布蛛网般的猩红血丝,嘴唇干裂起皮,布满了细小的裂口,甚至渗出血珠,凝结成暗红的痂。

他勉强抬起如同千斤重的手臂,无力地挥了挥,几个同样面如菜色、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行尸走肉的民夫,抬着几大桶冒着极其微弱热气的、稀薄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和粗粝得能划破喉咙的麦饼,沿着拥挤混乱、血污遍地的城道艰难分发。

伤兵们如同久旱龟裂的沙地遇到珍贵的水滴,爆发出最后的生命力。

他们挣扎着、甚至拖着残躯爬行着扑向食物,不顾滚烫,用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抓起麦饼和粥勺,狼吞虎咽。

剧烈的吞咽声伴随着被烫伤的嘶嘶吸气,交织着短暂的满足与更深层次绝望的沉重叹息。

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兵,好不容易抢到半块麦饼,刚咬了一口,却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溅在饼上,他呆呆地看着,泪水混着血水滚落,最终只是默默地将沾血的饼塞进怀里,紧紧捂住。

看着这岌岌可危、如同沙堡般随时可能被死亡浪潮彻底冲垮的景象,卢少斌喉结艰难地、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混合着铁锈味和胆汁苦涩的硬块。

巨大的压力和无边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死亡气息、冰冷刺骨的空气,那气息如同无数根冰针扎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凑近甲娘,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上位者的敬畏和难以启齿的推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谄媚的试探,却又掩不住骨子里的怯懦:

“甲…甲娘统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您…您也亲眼所见…今日吐蕃蛮子的攻势,真如疯狗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悍不畏死,如同潮水拍岸…城下尸堆都快垒到垛口了!幸赖…幸赖将士们舍生忘死,城头血战,尸山血海,才堪堪守住,未曾让蛮子踏上城头半步。”

他顿了顿,偷眼瞥了下甲娘毫无反应的侧影,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继续,“可…可我军伤亡…伤亡实在是太过惨重了!开战时的两万人马,如今能站着的不足一万五!战损近五千!还有一千多人带伤,缺医少药…反观吐蕃…”

他指向城下那连绵不绝、灯火通明、喧嚣震天的营盘,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旌旗猎猎,气焰…气焰反而更凶更盛了!他们打造那些该死的云梯巢车,也需要时间喘息…您看…”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咸腥味在口中弥漫,眼神闪烁着,如同惊弓之鸟,充满了惶惑不安,终于艰难地、期期艾艾地吐出了那个盘旋已久、如同救命稻草般的念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心虚。

“本将…本将思虑再三,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或许…或许可以尝试…派出使者,去与那吐蕃国主赤德祖赞…虚与委蛇地…谈谈?哪怕…哪怕只是拖延半日也好啊!争取点时间,等张巡大将军的援兵!对,援兵!他们定在昼夜兼程的途中!”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语气急促起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甲娘纹丝未动,仿佛一尊用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塑像。

然而,卢少斌清晰地感觉到,以她为中心,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了万载玄冰!

一股无形的、刺骨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般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脖颈,让他呼吸猛地一窒,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变得更加深沉、更加不可测度,如同深渊张开巨口,投来无声的、冰冷的凝视。

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冰冷威压弥漫开来,仿佛连呼啸的风声都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卢少斌的心脏,让他手脚冰凉,牙齿都开始打颤。

他连忙急促地补充,语速快得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求生,又像是在祈求对方的宽宥和理解,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

“甲娘统领息怒!莫…莫要误会!”他几乎要躬身作揖,“本将绝非怯战畏敌!更非心存通敌之念!苍天可鉴!实在是…实在是为这满城数万生灵计!为这阖城老幼妇孺计啊!”

他指着城下哀鸿遍野的景象,手指都在发抖,“虚与委蛇!对,就是虚与委蛇!派个伶牙俐齿、胆大心细、视死如归之人过去,假意谈判,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无论如何胡搅蛮缠,总之就是一个字——拖!”

“拖住他们!为我们争取哪怕一两个时辰的喘息之机也好!张巡大将军带领的朱雀军团援兵…援兵定在昼夜兼程的途中!只要…只要援兵一到!铁骑如龙,我们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吐蕃蛮子必溃无疑!此乃…此乃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啊!是为大局着想!”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和力量,甚至试图挺直那早已被恐惧压弯的脊背,但那微微发颤的尾音、躲闪游离不敢直视甲娘的眼神以及额角不断沁出、汇成小溪般滑落的冷汗,都将心底巨大的不安、恐惧以及推卸责任的本能暴露无遗。

派谁去?这分明是九死一生、十死无生的绝路!谁肯去?谁敢去?

卢少斌脑中飞快闪过成都城内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此刻却瑟缩如鹌鹑、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文官武将的脸孔,每一个名字都让他心头发冷,头皮发麻。

让他的心腹去?不,绝对不行!那等于剜他的心头肉!让那些低阶军官去?恐怕连王帐都靠近不了就被砍了。

这个烫手山芋,必须甩出去!

甲娘终于缓缓地、极其轻微地侧过脸。

兜帽下,那双冰湖般的眸子在渐浓的暮色中倏然睁开,目光如两道淬了万年寒毒、刚从冰狱中取出的冰棱,精准而冷酷地刺在卢少斌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没有对他提议的愤怒,没有对他懦弱的鄙夷,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只有一种洞穿人心的、毫无感情的冰冷审视,仿佛早已将他心底那点怯懦、算计、推卸责任和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看得通通透透,如同观掌纹般清晰无误,无所遁形。

那目光冰冷得让卢少斌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冻结、被剥开,赤条条地暴露在这残酷的天地间。

卢少斌被这目光刺得浑身剧颤,仿佛赤身裸体置身于腊月寒冬的冰窟之中,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他慌忙避开那慑人的视线,目光游移地扫过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破损燃烧的云梯残骸,仿佛能从那些惨烈的景象中找到一丝支撑自己提议的借口,连声道,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慌乱:

“当然!当然!此等关乎阖城存亡、数万生灵性命的天大要事,使者人选…人选至关重要!自然…自然由甲娘统领您来定夺!您慧眼如炬,定能选出最合适的人选!本将…本将绝无异议!一切但凭统领吩咐!卢某…卢某唯统领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腰弯得更低,几乎要匍匐下去,只求对方接过这柄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要他命的利剑——这趟有去无回的死亡差事。

甲娘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重新投向城下那片灯火连绵、杀气蒸腾、如同巨兽蛰伏般蓄势待发的吐蕃大营,仿佛卢少斌的言语不过是拂过耳畔的、毫无意义的微风。

她沉默着,如同昆仑山巅亘古不化的玄冰,任凭风霜雨雪,岿然不动。

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一种无声的鄙夷,一种对卢少斌提议所代表的怯懦、拖延以及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援兵”之上的彻底否定。

城头的风声、伤兵断续的呻吟、远处吐蕃营地低沉的号角和喧嚣,在这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静默中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壁。

只有她按在冰冷墙垛上的那只裹着黑色皮革护手的手指,极其细微地收紧了一下,透露出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卢少斌感觉自己的神经如同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冷汗浸透了他的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意志即将崩溃、双膝发软几乎要跪下之时——

甲娘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若非他全神贯注、死死盯着,几乎会错过这个决定生死的信号。

卢少斌如蒙大赦,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带来一阵冰冷的虚脱感,双腿都有些发软。

他不敢再多言一个字,只是垂手肃立一旁,姿态恭谨得如同侍立在主人身侧的奴仆,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大气都不敢喘,心中却是一块巨石落地,夹杂着对即将被选中之人的一丝隐秘的、扭曲的庆幸。

甲娘抬起一只裹在坚韧黑色皮革护手中的手,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在空中做了一个极其简洁、迅捷、带着铁血命令意味的手势——食指与中指并拢,向前迅疾一点,随即收回。

动作干净利落,不容置疑,如同挥刀斩断乱麻。

无声无息间,如同从城墙垛口最浓重的阴影中直接凝结而出,一个身影出现在她身侧半步之后,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与阴影共生。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打了好几个同色补丁的儒生长衫,浆洗得还算干净,却难掩寒酸。

面容普通得丢进人堆里便难以辨认,大约三十余岁年纪,脸色有些苍白,带着长期案牍劳形的倦意。

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丝毫波澜,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情绪,纵使天崩地裂于前,亦不能动其分毫。

他是甲娘的心腹之一,绣衣使内掌文案机要、负责死士联络与特殊装备调配的核心人物,代号“书蠹”的杜晦。

甲娘并未回头,目光依旧如锁定猎物的鹰隼,死死钉在敌营深处那顶灯火最为辉煌的王帐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冰珠滚落寒玉盘,清晰而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死士。五个。最稳的。”她的声音没有起伏,仿佛在清点物品。

“甲字库,‘震天雷’。”她报出了武器的名称。

“即刻。”最后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杜晦面无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精工雕刻的木制面具,同样以低沉而平稳、不带一丝情感起伏的声线回应,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

“统领,甲字库新到的那批货,据长安‘天工之城’三日前密报,乃陛下亲督改进,威力更胜往昔,五十步方圆内,铁甲成齑,血肉成糜,寸草难存,当者立毙。”他的描述精准而冷酷,不带任何修饰,却勾勒出恐怖的毁灭画面。

他微微一顿,语气依旧平稳,却如同生铁摩擦,透出一丝凝重的铁锈味,“然……其引信燃速极快,远超旧制。拉环即发,火石激发药捻,三息之内必炸……”

他清晰地、着重地强调了最后四个字,目光平静地落在甲娘兜帽的阴影上,等待最终的确认,“绝无侥幸生还之机。”

三息,不过三次心跳的时间,是生与死的天堑,是通往幽冥的单程票。

“要的就是这‘三息’。”甲娘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冰冷而决绝,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的工具,而非决定五条性命和一场豪赌的最终指令,“目标,赤德祖赞王帐。”

她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伪装使节,近身,斩首。”

斩首二字,如同冰刀出鞘,寒光凛冽,“务必确保他无路可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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