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沉落。夜幕不像在坦尼斯那样，骤然间如铁锅的盖子扣下，压得人透不过气。这里的黑暗来得更为缓慢，仿佛是无形的墨汁在天空中一点点扩散、翻卷，悄然吞没了最后的余光。
雨点依旧淅沥不绝地敲打着帝国的营地，篷布、铁桶和临时搭建的铁皮屋顶发出杂乱却单调的声响。
天穹深处的闪电在黑暗的帷幕中无声劈下，冷白的光刹那间照亮了整个军营。那光芒像是一支支长矛，被无形之手从高天掷下，每隔二十到三十秒便出现一次，规律得近乎像一枚定时信标，提醒所有人黑夜已彻底掌控此地。
病房里弥漫着湿气和火炉的味道。那个男孩已经沉沉睡去，四肢松垮地垂在床沿，就像一只在炉火旁倒下的狗，毫无防备。
多登看着他，心里仍存一丝不安。严格说来，他不该滥用自己的医疗特权——可他还是把几粒镇静剂碾碎，混进了男孩的肉汤里。
他告诉自己，这不是为了欺骗，而是为了仁慈。若帝皇的目光注视于此，他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哪怕是忏悔数日。
况且，他们身处的城市有许多宏伟的寺庙与教堂，供奉的那位受人敬仰的女圣者据说性情宽和，乐于原谅一切出于善念的过错。
男孩安睡在病房尽头的简陋小床上，呼吸轻浅而均匀。多登坐在炉子旁的小桌边，正泡着一种叶茶，茶香混杂着潮湿泥土的气味。
桌上的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着光芒，他摊开一本旧书放在仪器架上，那是一本名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奇特着作。
多登在帝国星界军中从未遇见有人听说过这本书，更不用说有人真正读过。而这本书是帝国中「亲王推荐的100本优质读物」，原品来自于神圣帝皇的藏书阁。
甚至他自己也怀疑，在这辈子里还能否找到第二个与他分享书中内容的人。
毕竟，帝国军队不是培养教养与学识的温床，它只在乎服从与死亡。
另一边，莱斯普正蹲在一盆开水旁，专心清洗他的针头。水面反射着炉火的光，像是抖动的血迹。他的双眼布满红丝，疲惫不堪，却仍旧固执地坚持，仔仔细细地将每一根针反复擦拭到无菌为止。
他今天下班前已经完成了两三个家族纹身，任务繁重得几乎透支了他所有的精力。但莱斯普依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儿。
对他来说，纹身不仅是技艺，更是记忆的承载。他急切地想要在遗忘来临之前，把所有坦尼斯的符号与血脉纹样都留在人们的皮肤上。
多登偶尔会想——当莱斯普终于用尽所有幸存坦尼斯人的肌肤时，他会如何？他会不会把这些符号刺在自己身上，直到全身被故乡的印记覆盖？
火炉的热度在房间中摇摆不定，墙壁上的阴影一阵阵拉长。男孩忽然在梦里踢了一下腿，身体轻微颤抖，像是被某种恐惧攫住。
多登立刻抬起头，视线从书页移开，注视着那张稚嫩却已经被战争染污的脸。他屏住呼吸，等待着，直到确认男孩依旧安睡，他才缓缓舒了口气。
帐篷的门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然后被一只手掀开。雨水的气息随风灌入，一股潮湿的凉意渗透进来。
罗恩走了进来，他的头发和肩上的斗篷被雨水浸透，水珠像碎裂的钻石般闪烁，在昏黄的灯光下滴落在地面。多登立刻从椅子上起身，身体微微前倾，以表示敬意。
莱斯普则默默地收拾起针头和器具，把自己缩进阴影中，仿佛想让存在感消失。
“少校。”
“医生。”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多登问，语气恭谨，却带着几分探询。
“只是巡视。”罗恩淡淡说道，目光环顾了一圈病房，“这里一切正常吗？”
多登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事。”
“那就好。”罗恩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情绪。
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多登忍不住开口：“天要黑了。”
“是的。”罗恩应声，脚步没有停。
“这是不是意味着先遣部队已经超期未归了？”
罗恩停顿了一瞬，耸了耸肩。
“是有点。”
“这不会让你担心吗？”多登追问。
罗恩回过头来，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明亮，却没有温度。
“并不会。”
“什么时候才会让你担心？”多登逼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
罗恩依旧笑着：“当天真的黑了，他们正式失踪的时候。”
帐篷外的闪电又一次划破天空，白光透过帘缝，照亮了罗恩的脸。他的笑容在那一刻显得僵硬，像刀刃反射的寒光。
“那可能是几个小时后的事了，”多登沉声道，“等到那个时候，任何武装力量的调动都已经太迟。”
“嗯……至少我们必须等到早上。”罗恩的回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漠然。
多登用手在脸上摩挲了一下，像是要驱散心底积累的焦躁。他抬起目光，直直盯住罗恩。
“你认为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有办法想象。”罗恩的声音不急不缓。
“那你希望他们发生了什么？”多登追问。
罗恩露齿一笑，但那笑容中没有一丝温情。它空洞而僵硬，像外面闪烁的白光，没有雷声，没有后续的回响。
“你知道我希望什么。”
多登沉默片刻，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冰冷的水让他镇定下来，却也让胃里更沉。
“我想请你考虑一下，”他说，“如果坦尼斯团同时失去了两位高级指挥官，对它会意味着什么。”
罗恩摆摆手，语气几乎有些轻慢：“拜托，医生。这不是什么紧急情况。这很正常。他们可能只是在某个地方被耽搁了。”
“如果不是呢？”多登紧紧追问，眼神一瞬不瞬。
罗恩再次耸肩，肩膀上的水珠滑落。
“那将是一个可怕的损失，就像你说的。但我们必须不让它发生。”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冷硬下来。
“我们已经在这方面进行了练习，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