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喜宝开门，小乞丐像是委屈得到出口似的，两行眼泪鼻涕“唰”的一下全部流了下来，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了两道湿哒哒的白痕。
“善人呜呜呜呜....”小乞丐哽咽着叫了声。
他背着弟弟，后头跟着一群孩子，还是像之前那样拖家带口的，只是不复方才那样透着神气，通红的眼眶漏出仓皇无助，其他的孩子也身形潦草，衣服上多占了灰尘，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幼兽，瑟缩着伫立在门口。
“善人....救救我弟弟妹妹。”他又道了一声，便有些站不住了，从城外到这里的距离不近，又死里逃生，一路上滴水未进，腹中空空，便有些头晕眼花，身子踉跄着就软了下来。
眼见着小乞丐就要倒下来，身上的孩子也要滑落，喜宝忙上前接住，“没事吧？”
小乞丐摇摇头，嗓子干涩的说不出话来。
“大哥！”
“大哥！！”身后的孩子们喊，七手八脚的要去撑起他，但见喜宝已经护住，便不敢上前，只围着喜宝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们大哥就是他们的顶梁柱，如今大哥二哥都倒下了，他们还背着生病的小妹，便没了主意。
喜宝顾不上多问，一手捞一个，又对后面的孩子们道：“都先进来。”
孩子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跟着喜宝进了院子，最后一个孩子进来后还贴心的把院门给顶上。
“这...这是？”凌霜见喜宝出去了一趟，身后就多了一群孩子，原以为是白岩村的孩子们找过来了，定睛一看却一个都不认识。
喜宝把其中一个孩子塞给她，自己急急忙忙的抱着另一个血呼啦擦的就往内屋走。
“小修哥哥抱那个发烧的孩子进来，霜姐，给其他人弄点吃食。”喜宝一边把血肉模糊的孩子放在床上平躺一边嘱咐道。
“哎。”凌霜下意识的应下，多年养成的办事效率叫她立马组织其他孩子往靠窗的小炕前去，“往这儿来，这儿有点心跟水。”
孩子们怯怯地看着她不敢过去，还是看到为首的大哥蔫蔫的点头，才壮着胆子，过去拿了点心，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孩子们多，凌霜又是分发点心又是挨个倒水，便有些手忙脚乱。
一双有力的手从一旁伸过来，想要接凌霜手中的茶壶，却被凌霜一转身，不留痕迹的躲过去了。
惊云手僵住了，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他把自己知道的都跟李大人说了，李大人说他的过错不大，又戴罪立功，届时打个二十大板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所以他还是清白的，是能与凌霜好好过日子的。
虽说凌霜对他冷淡，但他也不曾离开，只低声解释：“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与她不熟，你信我，我心里....”他看了眼四周，发现都各自忙着，小孩子们都低着头，忙着啃点心，没人往这边看，便强忍羞耻道：“我心里只有你。”
一听这话，有几个小孩抬起好奇的眼睛，转瞬就被他们大哥打了脑壳，于是又把头低下，不敢再抬头，只敢低头偷偷互相交流眼神，耳朵高高竖起。
凌霜垂着眼没有回应，她也不晓得自己心里怎么想的，虽说对惊云的感情也有几分保留，也做好了事情结束后二人老死不相往来的准备，但听那个女人在信纸上写的那些情意绵绵的话，凌霜便十分不爽。
“哦。”她回。
不熟怎的了？不熟就代表可以不与她提起吗？现在心里只有她，那以前呢？是不是也有过别人？
况且，平日里也没见他对自己有这么体贴？肯定是因为他心虚！
凌霜知道自己是钻了牛角尖，但想着惊云是那边的探子，又欺瞒自己许久，还给人通风报信，便怎样都咽不下这口气！
“你知道就好，往后咱们再也不吵架。”惊云展开了笑颜，面上一片放松爽朗的微笑，然后就不再说话，帮着给孩子们分吃的了。
凌霜被气了个半死。
就这？！就这？！！！他以为自己的气已经消了吗？他知道“哦”是什么意思吗？他看不出来自己还在生气吗？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低头吃点心的几个孩子抬头，纷纷给了给他们倒水拿饭的惊云一个同情的眼神，这...这样的脑子还能找到媳妇吗？
......
内屋光线昏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味，喜宝半跪在床边，为床上昏迷的小乞丐检查伤势。
他身上似乎被人拖行过，后背、臀部和小腿上布满了淤痕和伤口，虽然看上去可怖，但好歹养养就能养回来，没伤到内脏。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她长舒一口气：接下来便是处理伤口了，需要用到药箱。
她转头下意识地想要吩咐，视线却在触及到面前场景的那一刻，怔在原地。
她从来就知道李修生了一副好相貌，自小便是面容艳丽，气质却内敛冷清，这样矛盾的特点糅合在一个人身上，竟然奇怪的和谐。
随着年岁渐长，他的脸更是堪称绝色，不管是谁见了，都要叹一句貌比潘安的俗气话，喜宝也由衷的这样认为，可李修从未像现在一样，美得惊心动魄，仿佛叫人的魂魄跟着他走了一样，那是一种超越了皮囊之美的内核。
夜深了，李修抱着发烧睡不安稳的孩子轻声哄着，一边走一边轻轻地摇晃着怀里的孩子，微微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他只穿着一身月白长衫，身上没有半点珠玉，墨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更加衬得冰肌玉骨，不食人间烟火。
.....明明只是一身素衣，明明身上一点装饰都没有，甚至只是一个背影，却好似在发光，叫人挪不开眼睛。
喜宝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又一下，然后软的不像话。
... ...
小孩子发着烧在梦中睡得不安稳，就算喜宝给她喂了神药，总归还要些时间才能适应，身体不舒服，就有些要哭的样子。
李修就托着她的脑袋抱在怀里，低头看着她，一边走一边轻轻地摇着、拍着，低低的哼着他跟喜宝小时候曾经听过的，祖父给他俩唱过的曲子。
他没有带过孩子，但是见过司马家的嫂嫂们是怎样带自己孩子的，学起来自然是有模有样。
等怀中的孩子彻底安静下来，已经过了许久，李修又晃了好一会儿，才轻手轻脚的把睡着的孩子放在小乞丐旁边，长舒了一口气。
起身间，却迎上了一双近乎失神的，温柔美丽的眼。
李修的目光与她相接，被灼烫了一下似的，移开了一瞬，而后又迅速转回来，牢牢地望向那人的眼底。
烛光在她清澈的瞳孔中跳跃，清晰映照出他清俊的身影。
李修不知怎的，耳根开始发烫，浅淡的唇微微勾起。
喜宝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他了，眼里的喜爱欣赏毫不掩盖的就这样推过来，叫他无力招架。
“怎么了？”他问。
她没有回答，然而李修也不问，他心中极其欢喜喜宝这样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样子。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灯火的影子在两人之间跳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粘稠的张力。
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身体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靠近，越来越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脸颊……他闭上了眼睛，凑了上去。
“你们这是干啥嘞？”一声清脆的带着浓浓好奇和不解的童音，如同平地惊雷毫无预兆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喜宝被吓了一哆嗦，连滚带爬拉开了与李修的距离。
李修倒是没有多大反应，只淡淡的睁开眼睛，眼中的迷蒙慢慢的消散。
“吓我一跳，是你啊。”喜宝强装淡定，忽略叫人头皮发麻的灼热感，站起身来，方才着急忙慌的，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们在干啥呢？”小乞丐老大显然还没忘记自己方才的问题。他在外面死命咽了几口点心，喝了口水歇了歇，好不容易缓过来，试着能走动了便跑进内屋里，想要看看弟弟妹妹如何了。
哪知道一进门，就看到两个男人靠得极近，脸都快贴到一起了。
喜宝是女扮男装，小乞丐并不知情，这画面对于一个半大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诡异。
“无事，我眼睛进了毛，我哥帮我吹眼睛呢。”喜宝面不改色的撒谎。
她微笑道：“你能走啦？可还有哪里不适？”
“哦哦...”
小乞丐头领眨巴着那双哭的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看看淡定的喜宝，又看看站在一旁神色没有变化的李修，挠了挠头。
进毛？啥毛啊？不过看二人淡定的样子，也不似作假。
小乞丐老大不再追问，转而踮起脚尖，眼睛一错也不错的看向床上昏迷的弟弟和熟睡的妹妹。
嘴上紧张道：“嗯呢！多谢善人相救，我来看看弟弟妹妹！他们怎样了？”
喜宝这才猛地想起正事，真是美色误人！
她立刻转向李修，语速飞快：“哥，你快去拿药箱，就在马车里。”此次前来，凌霜甚至把药箱都给她带来了。
她目送例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又与小乞丐回道：“无大碍，只是到底发生了何事？”走的时候还好好地，不过两个时辰，就这样狼狈的回来了。
一听弟弟妹妹没事，小乞丐紧绷的心弦松弛了下来，一边抹着眼泪一遍把今日遇到那瘦鬼黑衣人的事情给学了一遍。
“那痨鬼带着刀剑，问我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就说了，我说就叫我看着里面的人，但是里面是什么人我不晓得的，”小乞丐小心翼翼的抬眼看着喜宝，生怕她生气。
“但是我绝对没说里面是什么人，我知道我也没说！”他弥补一般的快速讲，尔后声音越来越小，头慢慢垂下去。
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讲道义，善人又是给他弟弟妹妹治病，又是给他们几个吃东西，自己却轻易地把人给卖了。把人家卖了还舔着脸上门寻求救助，饶是他脸皮再厚，也觉得羞耻难过起来。
“他给了我这个…叫我带给您，什么都没再问就走了。”他从破烂的胸口里面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卷，低着头递了过去。
喜宝展开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小心梅花。”
“善人...既是叫我给您送东西，那善人应当知道是谁吧？”小乞丐悄悄地抬眼看喜宝，心中盼望着自己没有坏善人的事儿，毕竟他不想善人受到伤害，这样可以让自己的愧疚感能减轻一些。
喜宝看着纸条就笑了起来，“我知道，”她摸了摸他的脑袋：“别怕，你做得很好。”
小乞丐悄悄的松了松握着的拳头。
“你们身上的伤是哪来的？不是他打的吧？他那身子骨估计都经不起你的一脚。”
听面前人话语间的熟稔，那痨病鬼可能是善人的熟人，喜宝不带一丝埋怨的语气叫小乞丐鼓起了些勇气。
于是他也没了大半的愧疚，“不是。”他摇头，“这伤是庙里的乞丐打的。”
他们现在落脚的庙是城西已经荒废了的破庙，别看白芦县富裕，但乞丐也真不少，富的人不把钱当回事儿，穷的人穷的只剩一条命了。
他们一群孩子没靠山，成年乞丐就喜欢欺负他们，他们六个孩子拼了命才护下那个破庙，当做容身之所。
“那些大乞丐想占我们的庙，还想把我们给卖给人牙子，我们回去的时候正赶上他们在抢六妹，二弟他为了护着六妹，扑上去咬住了那个领头的，结果他们就把二弟按在地上，撕他的头发，用绳子绑住他的脚，拖着他…在地上转圈！！”
说到这，小乞丐恨的不行，声音又哽咽起来，带着刻骨的痛苦又看了一眼浑身是血，昏迷着的弟弟，“我就放了一把火，把庙给点了，烧了！他们休想欺负我们！那地儿我们不住，谁也别想住！”他倔强道。
“唉……”喜宝叹了口气，她看着眼前这个装作满不在乎，却暗自发抖的小大人，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怜惜。
她缓缓伸出手，轻柔的轻轻拍了拍小乞丐乱糟糟的脑袋，“会好的。”她道。
“会好吗？”小乞丐眼含泪水问道。
“会好的，我向你保证。”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安抚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必将到来的事实。
她第一次认真郑重地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他忍住眼泪，颤巍巍的回答。
他是天生地养的乞儿，是人口中的臭要饭的，是五个孩子的老大，他从来没有过什么名字。
喜宝微微俯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小乞丐那双躲避的眼睛平齐：“从今往后，你就叫安顺，春祺夏安，秋绥冬禧，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我...我....”一瞬间，小乞丐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竟然无端的生出了种种委屈。
没有人能理解，没有人关心的时候自己尚且也能扛着，可一旦有人关心，有人在乎，情绪便像是开了闸的洪水，管也管不住，他的眼泪哗哗的流，像两条无声地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