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近一月的灾后重建工作,在高阳县上下官民的共同努力下,总算顺利完成了扫尾。
县廨内,一场总结会议正在进行。
黄粱手持文书,向张经纬及在座各房胥长汇报:“大人,此次水患,虽有三成左右的田地被毁,颗粒无收,但得益于之前抢建的挡泥坝,上游冲刷下来的大量肥沃淤泥,在桑水河畔及部分洼地,形成了超过千亩的新淤田。土地肥力极佳,若是好生打理,来年收成可期。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不幸中的万幸了。”
张经纬闻言,紧锁多日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他当即拍板:“好!这些新淤田,乃是天灾之后,天地给予高阳百姓的补偿。务必全部登记造册,优先、公平地分给桑水一带受灾最重的村民,用于补偿他们被毁的田产损失。”
然而,户房胥长吴文却面露难色,起身拱手道:“大人体恤灾民,卑职感佩。只是……此次赈灾,县衙开仓放粮,拨款修屋,重建道路堤坝,所费钱粮巨大,县帑已然出现亏空。如今这千亩良田无主,依卑职浅见,何不将其售卖予县中富户地主?所得银钱,正好可填补亏空,缓解县衙财政压力。此乃两全之策啊。”
张经纬脸色一沉,目光扫过吴文:“两全?哪个地主老财敢打这地的主意?这田,是因灾而生,也当用于救灾!本官意已决,这片新淤田,全部定为官田!但不由县衙直接经营,而是交由桑水一带的受灾村民佃种。耕种所得,实行二十税一的轻赋,以示朝廷恩典。田契由县衙统一掌管,田地不得私下买卖、典押!”
黄粱见状,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个更实际的问题:“大人,您的初衷是好的。但卑职担心,即便是将田分下去,村民们也未必能全部耕种过来。里正、乡正分田,固然会按每户人口划分,力求公允。但一户之中,并非所有丁口都能下地干活,其中必有老弱妇孺。若是强行按人头划足田地,一些人家劳力不足,无力耕种,最终田地放荒,岂不是更大的浪费?不仅百姓未得实惠,朝廷也收不上赋税。”
张经纬眉头再次皱起:“所以呢?依你之见,还是只能卖给大户?”
黄粱连忙摇头:“大人误会了。下官并非此意。这几十顷地,若全部让大户吞下,失了土地的村民定然怨声载道,与大人安抚灾民的初衷背道而驰。卑职的意思是,或可采取一个折中之策……部分由村民自耕,部分……或许可以寻其他方式。”
张经纬揉着眉心,感到一阵棘手:“这如何是好……既要安抚灾民,又要考虑实际耕种能力,还要顾及县衙财政……”
正当他思索对策时,钱明快步走进议事厅,在他耳边低语:“少爷,太尊来了,车驾已到县衙门外。”
张经纬一愣:“嗯?老师怎么突然来了?是来视察灾后恢复情况的吗?” 他记得并未收到州府要求巡查的通知。
钱明低声道:“不清楚,但看太尊神色,步履匆匆,像是很急的样子。”
张经纬不敢怠慢,立刻对厅内众人道:“各房先按方才所议,回去再仔细斟酌,拿出更稳妥的条陈。我与黄主簿先去拜会太守。”
“是!” 各房胥长躬身领命,依次退下。
公廨偏厅。
张经纬与黄粱快步走入,对着已在厅内等候的刘延之行礼:“学生拜见老师!”“卑职参见太尊大人!”
刘延之面色严肃,看到黄粱也在,便道:“黄主簿,灾后事务繁杂,你先去忙吧。我有要事与你家大人单独谈谈。”
黄粱心领神会,立刻道:“是,卑职告退。” 说罢便退出了偏厅,并细心地将门带上。
见厅内只剩师生二人,张经纬心中不禁有些打鼓,试探着问道:“老师,您此番前来,神色紧张,是州里……有何急事发生?”
刘延之看着他,不答反问,语气带着一丝责备:“经纬,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张经纬被他问得有些茫然,掐指算了算:“今天?今天好像不是州里开月例会的日子啊……”
“不是这个!” 刘延之有些恼火地从袖兜里掏出一张制作精良、隐约带着皇家气派的请柬,啪的一声放在桌上,“你看!”
张经纬定睛一看,顿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哦!是这个请柬!学生也收到了一张,好像是……宫里头送来的?”
刘延之见他这副后知后觉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训斥道:“陛下生辰!万寿节的请柬!此等大事,关乎君臣之纲,你怎能忘却?!简直是目无君上!是为枉礼!”
张经纬自知理亏,连忙躬身认错:“是是是,老师息怒,学生知错了,近日忙于灾后琐事,一时疏忽,绝无对陛下不敬之意!”
刘延之见他态度诚恳,怒气稍缓,指示道:“还不赶紧去备一份礼单!要用心!备好后,即刻通过官驿,加急发往京城礼部备案!万万不可延误!”
“是,学生这就去办。” 张经纬应下,随即又好奇地凑近问道:“老师,不知您……准备了何物作为贺礼?让学生参考参考,也好免得失了分寸。”
刘延之捋了捋胡须,带着几分自家夫人的骄傲,说道:“不过是云州本地的一些特产,聊表心意罢了。”
张经纬一听,眼睛眨了眨,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老师……您就送点土特产?如此……如此朴实,会不会……略显寒酸?不怕触怒龙颜吗?” 他想象了一下各地官员进献奇珍异宝的场面,再想想自家老师准备的“特产”,不由得替老师捏了把汗。
刘延之却哼了一声,一副“你懂什么”的表情:“哼,你懂什么?陛下年幼,不喜那些珠玉古玩,反倒偏爱酸甜可口之物。我家夫人亲手所制的酸酪,风味独特,在这云州是一绝!必能俘获圣心!”
“酸酪?” 张经纬听到这个词,眼睛瞬间亮了,带着浓浓的怨念和好奇追问:“老师!学生去您府上那么多次,为何连一口都没吃到过?您也太小气了吧!”
刘延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愣,随即没好气地道:“那……那是做给孩子吃的零嘴!你一个堂堂七品县令,怎么好意思跟孩童争食?”
张经纬却不管不顾,仿佛真的变成了讨糖吃的孩子,扯着刘延之的袖子,半是耍赖半是撒娇:“老师!在您眼里,我不永远都是个需要您教导的孩子吗?我不管!我要吃酸酪!老师,我也要吃嘛!”
刘延之被他这番“无耻”言行弄得哭笑不得,指着他笑骂道:“你……你真是……目无尊长,成何体统!简直是个无赖!”
张经纬梗着脖子反驳:“明明是您自己小气,藏着好吃的,还骂学生是无赖!”
不出所料,这番“目无尊长”的言论,再次换来了刘延之那根包浆小竹棍的亲切“教导”。当然,刘延之究竟是因为被说小气,还是因为被学生戳破了心思而有些恼羞成怒,那就不得而知了。
翌日,县令居所餐厅。
令张经纬惊喜的是,一大早就有人从云州城快马加鞭送来一个小巧的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正是几碗洁白细腻、散发着淡淡奶香和酸醇气息的凝酪。
张经纬迫不及待地取来小勺,品尝了一小口。那熟悉又陌生的酸甜口感、丝滑醇厚的质地瞬间征服了他的味蕾,让他忍不住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吼吼吼……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张经纬有生之年,在这异世……呃,在这高阳,还能吃到如此美味的酸奶!奶香浓厚,酸甜适中,口感顺滑,比之前喝到的,不知要好吃了多少万倍!”
坐在一旁的皇甫灵看着他陶醉的样子,抿嘴笑道:“这是孟大娘最拿手的酸酪,在云州很有名的。”
张经纬惊讶地看向她:“灵妹,你也吃过?”
皇甫灵点点头,带着回忆的语气:“云州城里的孩子,小时候大多都吃过吧。以前刘太守还在官学做教谕的时候,家境不算宽裕,孟大娘为了贴补家用,就在官学附近的街上摆了个小摊,卖的就是这酸酪。味道好,价钱也公道,很受学生和街坊欢迎。”
张经纬听着,再看看碗中这品质上乘、风味绝佳的酸酪,脑中仿佛有灵光闪过,猛地一拍大腿:“哎呀!这……这简直是暴殄天物啊!孟大娘有这手艺,老师他怎么就没想到……这要是经营得当,可是能发财了呀!” 一个关于商业的点子以及帮忙心学拖住高颎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