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的官员站在高高的祭台旁,手捧玉笏,用一种古老而悠扬的腔调,拖长了声音,一字一句地宣读着历代先帝的文治武功、仁德圣明。这些颂词华丽而空洞,反复强调着当今陛下虽然年幼,但天资聪颖,仁孝无双,未来必将超越先祖,成为一代明君,而臣子们则应当竭尽全力辅佐云云。总结起来,核心意思无非是:陛下年纪小,潜力大,我们做臣子的要加油干!
冗长、单调、重复的颂词,配合着庄严肃穆却又沉闷的环境,以及昨晚因噩梦而未能安眠的疲惫,如同最厉害的催眠曲,不断侵蚀着张经纬的意识。他的眼皮越来越重,脑袋一点一点,尽管是跪姿,身体却开始微微摇晃,竟真的在庄严肃穆的太庙前,陷入了半睡半醒的昏沉状态。
跪在他身旁不远的褚生(褚纯良)注意到了他的异样,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旁边的刘延之,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好笑说道:“延之,你这学生……了不得啊!这跪着听宣颂,居然也能睡着?瞧这脑袋晃的……”
刘延之侧头一看,只见张经纬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绵长,果然是一副睡着的模样,不由得老脸一红,连忙低声替他解释,也是为自己开脱:“让褚兄见笑了。这孩子,定是昨晚想到今日要面圣,心中紧张激动,一夜未曾安睡,今日才会如此疲乏不堪,竟在这等场合失仪……”
旁边一位留着山羊胡的同窗也看到了,忍不住捻须低笑,语气带着调侃:“啧啧,这本事……堪称神技啊!我等想都不敢想。”
另一个同僚也窃笑着补充道:“嘿,你们仔细听,好像……好像还有点轻微的呼噜声?虽然极细,但这……嘿嘿嘿……”
刘延之听得额头冒汗,连连对几位老友拱手,面露歉意:“失礼,实在是失礼了!我这就叫醒他!”
褚生却摆了摆手,阻止道:“哎,延之,不必。年轻人嘛,困倦是常事。让他眯一会儿吧,反正这宣颂还得一阵子。一会儿起身列队,进入太庙内部时,再叫醒他也不迟。只要不被前面的御史和执礼官发现,无伤大雅。”
那山羊胡同僚也感叹道:“这皇祖祭祀,流程繁琐,颂词千篇一律,确实最是无趣,也难为他一个年轻人能耐着性子跪这么久才睡着。”
褚生看着张经纬即使在睡梦中仍保持着大致跪姿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意味,轻声道:“张县男此举,看似失仪,何尝不是一种真性情的洒脱?反倒是我们,在这官场沉浮久了,处处谨小慎微,连打个盹都不敢,倒是失了这份赤子之心,老咯,入不得他这般自在了。”
而在张经纬昏沉的意识里,那庄严却单调的祭祖颂词,仿佛化作了另一种背景音,将他带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梦境之中……
……
梦境 · 太和殿(梦中虚构的宫殿)
张经纬发现自己身穿绣着十二章纹、金光璀璨的九龙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沉重而华丽。他端坐在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俯瞰下方。脚下是光滑如镜的金砖,一直延伸到巨大的殿门。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一直排到视线的尽头,所有人都身着庄严的朝服,恭敬地垂首而立。
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天下的权力感充斥着他的胸膛。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威严而洪亮的声音,向着殿下的万千臣工宣告:
“朕,上承天道,下应万民之意,今日于此,告慰皇天后土、列祖列宗之灵!朕即皇帝位,定国号——‘夏’!建元——华始!”
声震殿宇,回音袅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从下方传来,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张经纬志得意满,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熟悉的面孔——他看到了钱明穿着太监总管的服饰,一脸谄媚地站在御阶旁;看到了梁大海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工部尚书官服,咧着嘴傻笑;甚至看到了高颎身着宰相的紫袍,神情莫测。
他心中升起一股想要与最重要的人分享这极致荣耀的冲动,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口中喃喃,又像是在发问:“老师呢?朕的老师何在?朕要封他为国师,与朕共享这万里江山!朕的老师呢?钱明!朕的老师刘延之何在?!”
他看向身旁扮作太监总管的钱明。钱明却只是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这时,一位身着一品仙鹤补子紫袍、面容模糊的大臣出列,躬身奏道,声音空洞而冰冷:“启禀陛下,陛下的恩师……刘延之……早已不在人世了。”
“你放屁!” 张经纬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勃然大怒,指着那大臣厉声喝道,“朕的老师才年过半百,身体硬朗!你竟敢咒他?!信不信朕诛你九族!”
另一位大臣出列,语气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提醒道:“陛下,您……莫非忘了自己是因何故,才得以坐上这龙椅,定鼎天下的吗?”
张经纬如遭雷击,愣在当场,喃喃自语:“我……我造反?” 他环顾四周,看着这金碧辉煌却又陌生的宫殿,看着台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钱明(梦中太监总管)上前一步,尖着嗓子,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节哀顺变……国事为重,龙体要紧,切莫太过伤心……”
“老师……死了……” 张经纬失魂落魄地跌坐回龙椅,巨大的失落和荒谬感淹没了他,“这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那个紫袍大臣抬起头,脸上似乎带着一丝怜悯,又像是嘲讽,缓缓说道:“这确实不是真的。因为陛下您……根本看不到台下有这么多人……他们,都不存在……”
话音刚落,整个梦境世界开始剧烈地崩塌!脚下坚实的金砖碎裂,巨大的盘龙金柱从中断裂、倾倒,穹顶精美的壁画剥落、化为齑粉,台下那万千臣工的身影如同水中倒影被投入石子,瞬间扭曲、模糊、消散在虚无之中!
“不——!别走!你们别走!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 张经纬惊恐地大喊,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片飞散的流光。
现实 · 太庙前
“经纬!经纬!醒醒!” 刘延之察觉到弟子身体猛地一颤,呼吸变得急促,连忙低声呼唤,并轻轻推了他一下。
张经纬猛地惊醒,豁然睁开双眼,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心脏还在狂跳不止。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庄严肃穆的太庙广场,耳边是礼部官员依旧在进行的、单调冗长的宣颂声。刚才那称孤道寡、老师离世、天地崩坏的梦境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他一时之间竟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梦幻,眼神中充满了惊悸与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