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看一朵花又看了一整日,直到天色渐渐黑下来,李莲花才把她哄回去,并且答应把这株宫粉梅放在寝宫的窗外。
回到寝宫的时候,福寿正站在殿外急的团团转,见人回来才放下心念叨:“王爷,王妃,您这跑出去也没留个话,可把我急的哟。下午陛下就过来等着您们用膳了,这会儿还在东暖阁里等着呢。”
李莲花挑挑眉,他哥怎么又来了?最近这么闲的?只说道:“一会就去,”便牵着桃夭往寝殿走,便叮嘱福寿一句:“让他自己先吃着,不用专门等我们。”
他哥总不是专门过来吃饭的,只是想和他们一起吃。
但这会都这么晚了,可别饿着他哥那副身子骨了。
福寿便过去东暖阁里跟启辰帝回禀了。
李莲花都叮嘱他哥了,便也没特意赶着过去,桃夭看花看的痴迷了,待在外边大半日的,穿的再厚也有些哆嗦,在寝殿里回暖了便又赶紧去温泉道里泡了泡,这才穿着轻便些的衣物,再披上了月白色的貂毛披风,一起去了东暖阁。
启辰帝虽然等了很久了,但倒也没有不开心,此时还抽空批了不少奏折,见小夫妻携手进来,忍不住唇角含笑,故意揶揄宝贝弟弟:“这年纪不小了,人还浪漫起来了,大冬天竟然还想起带着媳妇去看花了?”
李莲花扫了一眼亲哥,并没有搭理他。
倒是桃夭看了一眼启辰帝,神色就有些复杂,低着头两只手不停地扭着披风的系带。
李莲花把桃夭的披风解开,从她手中把系带取出来,交给一边等着的福寿,又把自己身上的大氅也脱下,这才和桃夭一起坐在启辰帝对面,先给桃夭准备吃食。
启辰帝吃的还是锅子,这冬日里,在北地吃锅子是常见的,不常见的是启辰帝的吃法,锅子里炖的牛骨,鲜香美味。
李莲花问道:“这牛多管闲事摔死的?”
启辰帝放下奏折,旁边影杀便全都收了起来,有曦辰王在,启辰帝在离开这里之前,都不会再批奏折了。
李相显微微横了一眼李莲花,才说道:“闲着没事,自己跳楼玩儿,摔死的。”
嗯,那很有生活了,反正普通人家的牛,是不会住楼上的。
福寿战战兢兢的说道:“王爷,这是羊骨炖的。”
李莲花笑了一下,眼神都没转过去,也没说话,只给桃夭喂了一口削的薄薄的在锅子里烫熟的牛肉。
启辰帝的目光也转到了桃夭身上,眼神上下一扫,沉思了一会,才问道:“桃姑娘,一向可好?”
桃夭低着头,一边被李莲花投食,一边把玩着刚才洗漱完李莲花随手给她套上的一个造型有趣的金镯子,手指微微顿了顿,下一刻继续玩,一点没有开口的意愿。
场面忽然有些冷,除了那镯子上坠着的金铃铛发出轻微的脆响,福寿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恨不得把自己团成团滚出去。
毕竟,福寿是少数知道,王妃就是那个杀人如麻戴着恐怖鬼面的鬼面大人,也是至今唯一一个连功勋都被压着,连个名分也没得到,如今启辰帝甚至只称呼她为桃姑娘。
也不知道鬼面大人和影杀大人哪个比较厉害点,真的打起来,曦辰王会站哪边?
福寿害怕,但心底竟然还跃跃欲试的。
这种关键时刻,也只有曦辰王能解救了,李莲花开口道:“不太好,什么都不记得了,身子也格外虚弱,我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好的。”
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好,要是你敢闹,我就跟你没完!
启辰帝啧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看向李莲花,这弟弟还能不能要?人家女生才外向,他怎么胳膊肘专往外拐,他这什么话都还没说呢,他这就给护上了。
启辰帝还想说什么,李莲花忽然就转头看向影杀:“你站那干什么,坐下一起吃吧。”
一瞬间,启辰帝闭嘴了,影杀垂下头,完全不敢应声。
五年前的“兄弟相残”的惨剧,还是不要再发生了。
兄弟相残,一个给弟妹戴鬼面,一个给兄夫脸上下毒,独自承受了一切的影杀敢说什么吗?
他不敢。
桃夭却忽然抬头也看向影杀,说了一句:“坐下。”
影杀没抬头,身子却僵了僵,甚至没敢看启辰帝的脸色,僵硬的坐了下来。
众所周知,杀手的直觉堪比女人的第六感。
杀手之王的直觉告诉他,不听话,真的会死的。
五年前,桃夭吃过李相显特意准备的丹药,在那一年之内成为了世间最强者,影杀自然完全不是对手。但在那之前,影杀就先所有人,包括封情的神术占卜之前,便意识到,这位唯一能让主上敢跟亲哥硬刚的娇弱小姑娘,可能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
并不是她在伪装,只能说,人都是复杂的,但她很简单,只想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生存,可如果有人想要影响她的简单生活,她只能拿出她复杂的那一面了。
尤其是她成为鬼面的那段时间里,最让影杀恐惧的,不是她杀人,影杀是杀手之王,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她杀人的时候甚至没有杀气,她根本不想杀人,她杀得所有人都是启辰帝让她杀得,启辰帝没下令的,她一个都没杀。
哦,也不是,当初关押李莲花甚至打算对李莲花用刑的那个,可能是唯一的幸运儿。
影杀恐惧的是,一个忽然变得强大的人,是怎么能做到内核完全不变,又能自然而然的做到被要求的事情?
李莲花怎么养桃夭的,影杀自然也知道的很清楚,爱人如养花,把一把名剑当花养,李莲花当真是第一人。
若说她本质上还是一把剑,所以她杀人也能杀得很顺手,但是她要怎么忽然就变得能完成启辰帝交代的那些事情的呢?那可并不都是杀人的活计。
既能不在乎任何权势地位,又能理直气壮的对任何人下命令;既能杀人不眨眼,却又丝毫没有杀人的凶戾;强大的时候俯瞰人间,可虚弱到要靠食补了,甚至卑贱到只能作为一个炉鼎的时候,还依然是这样。
她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她是无论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都完全不在乎。
天道难不难杀不知道,反正让她去,她就去了。
去就去了,她还回来了。
既然她回来了,影杀就不能无视她的存在。
影杀这么听话,李莲花倒是没什么反应,继续给桃夭投食,启辰帝的脸色就有些不好了,看了一眼垂眸老实的影杀,启辰帝难得没有形象的翻了个白眼,对李莲花说道:“昨日跟你说的,绣坊制作礼服的事情,你们可商量好了?”
商量?完全没商量,桃夭根本不接茬,而且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牵着李莲花跑了。
李莲花难得心虚了一下,眼神飘了飘,一心一意喂自己的媳妇吃饭。
启辰帝一看,哪里还不知道李莲花的意思,气笑了一下,才说道:“那也行,要么你们就这么不穿礼服,直接册封吧。”
反正又不是他老婆,名不正言不顺的又不关他的事。
他乐于做个恶婆婆,反正媳妇进了门,怎么进的他不管,跑也跑不了,死心塌地跟了他宝贝弟弟,虽然不生孩子吧,但他和他宝贝弟弟也没损失呀,管他呢,爱咋咋。
这和普通人家白捡了个不要彩礼的媳妇有什么差别?虽然人家不带嫁妆,但人家是真拼了一条命救了他宝贝弟弟,他白赚的好嘛!
反正他有钱,花再多他也不亏。
不就是个册封礼嘛,他宝贝弟弟爱册几场册几场,他全都满足。
李莲花头疼的揉了揉眉心,他哥什么都好,爱弟弟也不是什么坏事,坏就坏在,他哥总喜欢把自己带入到一些奇怪的角度上。
堂堂一个皇帝,喜欢跟百官斗法,喜欢跟世家斗法,还喜欢跟宫里的太监宫女斗法,原本还想着宫人也不容易,结果发现宫人里有点不安分的苗头,好家伙,跟闻着腥味儿的猫似得,立刻支棱了起来。
作为一个顶门立户的长兄,他竟然喜欢把自己当成恶婆婆,明明知道李莲花不敢真跟他犟,只敢暗戳戳的表明自己多在意桃夭,他还非要故意当着李莲花的面弹压桃夭。
笑死,桃夭背地里偷摸摸给他打了大半年的工,哪至于见了面生疏到叫一声桃姑娘。
李莲花还什么都没说,他都已经下令全国匠人入天启给曦宸王妃制作正装礼服,要不是天气原因,也不至于把压力都给到天启内的绣坊里。
启辰帝的宝贝弟弟是背着他成亲的,启辰帝怎么会不想看宝贝弟弟在他眼前成亲的模样?
越是感觉到自己的残败枯朽,他越是想要看到宝贝弟弟幸福的生活,否则他怎么能甘愿闭上眼?
上一次死了之后,什么人都敢背着他伤害他的宝贝弟弟,这让他怎么能安心?死都死的不安心!
就算坠入了地狱,也要从地狱爬回来,为他的宝贝弟弟撑起一片天。
李相夷的福寿安康,幸福喜乐,是李相显这一生最大的执念。
所以李相显从来不是真的不喜欢桃夭,相反的,只要是他弟弟喜欢的,只要不会伤害他弟弟的,李相显都喜欢的不行,更别说桃夭满心满眼都是李莲花,为了李莲花什么都敢做,那在李相显眼里简直就是个大宝贝啊。
所有人都觉得李相显不喜欢桃夭,但反而是别人觉得他会看不上桃夭的点,却偏偏是李相显最喜欢桃夭的地方。
剑灵怎么了?剑灵才好呢!简直不要太完美好不好!
他的宝贝弟弟是真正的剑神,找个剑灵没毛病,完全没有任何毛病啊!
这一点上,李相显甚至比李莲花自己都要想得开。
李莲花那是没招了,他知道的时候,已经动了心动了情,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偏偏他还把人家伤的那般深,除了继续这段关系并且补偿赎罪,别无他法了。
若是还有回转的余地,说不定李莲花就退却了,当真只把桃夭当成小女儿养着,动了的心动了的情就算收不回来,他也会藏得深深的,不叫任何人看见。
李莲花此时同样没招,虽然说桃夭是最合适的人选,再者他也会跟着一起去,但桃夭······以前就算了,现在她可不像是愿意干活的人,除了刚开始雕几个桃壳灯,后来情绪被他稳定好了,什么刀啊针啊的,一点兴趣也没有。
谁又会主动的想要干活呢。
你当封师劭愿意吗?他不愿意啊。
跟着李莲花出门玩不好吗?
但南胤不养闲人,大启不养闲人,李家不养闲人,除非是曦辰王。
启辰帝就乐意养曦辰王,你说这上哪说理去?
他中间那将近三十年没养着,都不知道他有多难过啊。
桃夭当年难道就真的是自愿学那么多东西吗?还不是为了让李莲花过得舒服点,每天自己玩游戏然后等着李莲花投喂不开心吗?
桃夭不愿意,李莲花是一点都不想勉强她。
但是册封仪式上的礼服当然是至关重要的,何况这事已经开始死人了,并不是下令停止就可以平息的了。
李莲花凉凉的看了一眼亲哥,然后才对桃夭说道:“夭夭,昨天我跟你说的,那个绣坊死了人,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桃夭歪着头看李莲花,嘴里咀嚼着食物,嘴唇油亮亮的,把食物咽下去之后才皱着小脸问道:“为什么要看死人?”
“因为他们无辜枉死了,要找出真相还他们公道啊。”李莲花这么说。
桃夭看了看李莲花停下来的手,本来就没有食欲,这回更加没有了,这句话道理上没什么问题,可桃夭从心底就很厌烦,娇小的身子缩在椅子上,连一半都没占满,看上去就可怜又无助的。
李莲花自己教出来的人,他虽然不是很理解桃夭为什么每次听他讲道理都不太开心,但其实也不能说完全不理解。正想摸摸桃夭的头安慰她不用想了,他会另外想办法的,就听见桃夭问道:“他们死掉,是我害的吗?”
那自然不是。
桃夭是个连杀人的时候都没有杀气的人,不是李莲花教她不许杀人她就不杀。
李莲花是看见了她的怨恨,看见了她动了杀心,才不许她杀人的。可事实上,真正让她动杀心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她也没有真的动手去杀。
偏偏这样一个人,却为了他杀死了那么多与她无关的人。
如果桃夭杀的真的是她想要杀的人,李莲花也许还不会那么心疼桃夭,李莲花又不是真是个没杀过人或是真的满心慈悲的神医,他只是天生有些圣母病,后来学医多少沾染了慈悲心,对于真的该杀之人,李莲花未曾心慈手软。
他只是不想桃夭自己动手罢了。
像是杀李一辅的时候,自己去冒险,她打不过李一辅,便不顾一切的拿自己去一换一,甚至都没问过李莲花。
大概那个时候,桃夭已经不是很相信李莲花了,就像她说的,四顾门抓住李一辅甚至可能根本不会杀他,就连李莲花其实当时也没有真的要杀李一辅的心思,她只能自己去做,为了不让李莲花阻止她,还不能告诉李莲花。
李一辅也不是桃夭想杀的第一个人,除了单孤刀,是桃夭无论如何都想要他死个干干净净之外,百川院那些人,甚至乔婉娩,桃夭其实都是动过杀心的。
她很努力的忍了下来,只是因为李莲花。
她以为她就算杀了李一辅,李莲花一时生气,也不会太过生气,但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李莲花真的那么生气,甚至连她受了伤也不在意的就开始训斥她。
很凶很凶,从来没有那么凶过,吓得连差点被勒断脖子都没真的哭的桃夭,当即哭的不能自已。
以至于到最后,她都觉得,是不是李莲花心里,她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剑灵。
桃夭很清楚李莲花应该爱她,但她却永远不能感知到李莲花的爱。
血祭,总是需要献祭掉最珍贵的东西的。
她永远只能被囚在自己的世界中,她的爱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于是她小心翼翼的藏起来,她可以献祭自己,但她总是惶恐、难过、患得患失的。
她是剑,她便做一把剑,李莲花说她是妻子,她便努力做一个妻子,李莲花要求她做的事,她也无法理解是不是为了她,可她即便不愿意,也只能从身到心的服从。
口里说不清楚,而她的绝望无助李莲花不是感觉不到,但李莲花又怎么会知道呢?
他一点点引导她学会爱,也亲口述说了想要娶她为妻的念头并且也实现了,可他怎么会知道,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感知不到他的爱,他所做的一切在她心里,只是她不理解但大概有他自己的道理的要求。
嗯,李莲花是个传统又成熟的男人,对于他而言,责任道义都是最重要的东西,他也已经过了把喜欢和爱挂在嘴上的年纪。
桃夭问的话,让在场的人都一阵静默。
即便不知道桃夭的想法,也听得出话里的无助。
她是真的不想管别人的闲事。
她连自己都活不好了,只能靠着吃睡来补充缺失的灵力,却也只能维持到勉强活下去。
再有他们所有人包括桃夭自己都不知道的突如其来的身孕,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食欲还受到影响,睡也睡不醒,人类都能抵御的严寒,都能几乎冻死她。
剑主是可以感知到剑灵的情绪的,虽然李莲花一直将他和桃夭当做心意相通,这一刻李莲花甚至感觉自己都要被绝望和无助淹没了,一时之间也不在意被人看见被亲哥揶揄,李莲花伸手把桃夭从椅子上抱到了怀里,轻抚着桃夭的背脊,一下一下的亲吻桃夭的头发和额头,柔声哄道:“不是,跟夭夭没关系,夭夭不想做就不做,我们不管,什么都不管,夭夭只要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可以了。”
李莲花还在沉浸式哄老婆,看的别说福寿了,就是杀手之王冰冷的心都融化了,只觉得这一幕格外让人心酸,只有心硬如铁的启辰帝,撑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凉凉的说道:“谁说没关系,不都是给她做衣服才出的事吗?哦,她可以说她不知道,但是啊,李相夷,是你想要给桃姑娘王妃的名分封号,才有了这件事,我什么时候教过你,可以这样摆脱责任的?”
李莲花的动作顿了顿,抬眼威胁的看了一眼亲哥,但他的威胁别人害怕,对于李相显而言简直就是小猫亮爪子,除了萌就是可爱,完全没有被威胁到。
李莲花也知道他对他哥来说根本没有杀伤力,只能咬咬牙道:“是,我的责任,我认,但这和夭夭没关系。”
启辰帝耸耸肩,无所谓的说道:“十五天内,我要知道真相。十五天之后,就是册封大典,礼服没出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册封的时候连正品大妆都穿不上,怎么让人认可曦宸王妃?人都无法认可,怎么让得国运认可,怎么让大启龙魂自愿自主的护佑桃夭?
糟糕的亲哥真的很糟糕。
说好的永远给宝贝弟弟兜底的,一有事竟然让他自己看着办?
说起来还不是他堂堂帝王手下的人不给力,一个案子查来查去一点线索都没有,竟然还逼得曦辰王亲自去查,这合理吗?这合理吗!
李莲花忍不住瞪了亲哥一眼,反而把启辰帝看笑了,影杀推着启辰帝走的时候,启辰帝那嘴角的笑跟李莲花平日里看狐狸精满地打滚的时候一样。
宠溺又嫌弃。
李莲花都有些怀疑自己,这么多年不怎么动手,假装一个文弱书生,所以他现在真的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吗?
转回头看见桃夭都不哭了,只是满眼委屈的含着一包泪直勾勾的看着他,又只能感紧继续哄桃夭。
李莲花有些疑惑,桃夭好像急切的想在他身上索取什么,却一直求而不得。
他想不明白,有什么东西,是桃夭想要的,但他至今都没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