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志没有理他,目光穿过黑暗,越过王虎,仿佛看透了层层粮垛,精准地落在了顾川藏身的位置。
四目相对。
顾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被发现了!
刘承志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了然。仿佛他早就知道自己在这里,甚至早就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布的局。
这是一个比二皇子可怕一百倍的对手。
顾川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脱身之策。现在冲出去,解释说自己是巡夜的仓吏,恰好撞见?不行,时间点太巧了,等于不打自招。继续躲着?更不行,刘承志已经锁定了他,他无处可逃。
怎么办?
王虎见刘承志不说话,还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解释道:“先生,我们发现有贼人潜入,正要抓捕,没想到让那厮给跑了!您放心,兄弟们已经封锁了四周,他跑不远!”
刘承志依旧没有看他,只是对着顾川藏身的方向,淡淡地问了一句,像是在问空气,又像是在问顾川。
“这米……闻着有点甜,是吗?”
轰!
顾川的脑子炸开了。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米香!他知道这是“金穗”霉变前兆的甜腻腐味!
完了。
在绝对的智谋碾压面前,一切投机取巧都成了笑话。
王虎则是一脸懵逼,他愣愣地又抓起一把米闻了闻:“甜?没有啊……就是一股米糠味儿……先生,您是不是旅途劳顿,闻错了?”
刘承志根本不理会这个蠢货的聒噪。
他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了月光能够照亮的地方。他看着顾川的方向,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
他缓缓地,对着那片黑暗,做出了一个让顾川匪夷所思的动作。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肯定,甚至……带有一丝赞许的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
顾川彻底懵了。他不揭穿自己?不叫王虎把自己抓起来?点头是什么意思?赞许自己伪造现场的手段?还是……他有别的目的?
刘承志点完头,便转过身,对王虎冷冷地说道:“今晚的事,到此为止。没有贼,没有失窃,什么都没发生。”
“啊?”王虎傻眼了,“可是先生,这锁……这米……”
“我说,什么都没发生。”刘承志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森然的寒光,“你听不懂吗?”
王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连忙低头:“是!属下……属下遵命!”
他虽然蠢,但也知道刘承志在二皇子心中的分量。刘先生说的话,就是殿下的命令。
“带着你的人,立刻消失。”刘承志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苍蝇。
“是,是!”
王虎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带着手下的人,连滚带爬地退出了通州仓,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偌大的仓库区域,瞬间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站在月光下的刘承志。
一个躲在阴影里的顾川。
以及满地的死寂。
顾川的心跳声,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他完全猜不透刘承志的意图。这个人,识破了他的计划,识破了粮食霉变的惊天秘密,却又轻易地放过了他,甚至还帮他赶走了王虎那些麻烦。
他到底想干什么?
“出来吧。”刘承志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一个能把户部、工部、太子、二皇子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不该像老鼠一样躲在洞里。”
顾川知道,自己再也躲不下去了。
他缓缓从粮垛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手中的灯笼已经熄灭,只有月光在他年轻而镇定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没有丝毫阶下囚的狼狈,反而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刘承志,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小吏通州仓仓吏顾川,见过刘先生。”
他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在这种聪明人面前,任何伪装都是多余的。
刘承志看着他,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真正的好奇。
“顾川……”他咀嚼着这个名字,“你似乎……并不怕我。”
顾川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坦然和无奈:“怕有用吗?先生若想杀我,我的人头现在已经落地了。既然先生没动手,想必我这条贱命,对先生来说,还有点用处。”
“聪明。”刘承志赞了一句。
他绕着顾川走了一圈,像是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
“你什么时候发现‘金穗’的问题的?”
“入仓第一天。”顾川答得干脆。
刘承志的脚步一顿,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那你为何不上报?”
“上报?”顾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刘先生,您是真不懂,还是在考我?这‘金穗’是圣上钦点的祥瑞,太子和二皇子齐声称颂的嘉禾。我一个小小的仓吏,敢说它有问题?我今天上报,明天我的家人就可以来乱葬岗给我收尸了。”
刘承志沉默了。
是啊,这才是官场最真实的逻辑。真相是什么,不重要。谁说了真相,才重要。
“所以,你就想出了这么一招金蝉脱壳。”刘承志的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制造失窃假象,引我们入局,然后将亏空的罪名推到不存在的窃贼身上,再借着清点盘库的机会,暗中处理掉那些霉变的粮食。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好手段,真是好手段。”
“先生谬赞。”顾川面无表情,“只是为了活命而已。”
“活命?”刘承志摇了摇头,“不,你想要的,恐怕不止是活命。你把事情闹大,引二殿下的人来,看似是让他们帮你背锅。但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我们真的抓到了所谓的‘窃贼’,并且坐实了是太子的人,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顾川的心猛地一跳。
刘承志继续说道:“两宫相争,朝局动荡。陛下会借此机会,大做文章。而你,这个最初的‘爆料人’,这个‘发现’了太子罪证的小小仓吏,会作为污点证人被保护起来。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你都从这场风暴中脱身了,甚至还能捞到一点功劳。你不是在金蝉脱壳,你这是在……借东风!”
顾川的后背,终于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眼前这个谋士。
自己那点小聪明,在他面前,就像是孩童的把戏。他不仅看穿了自己想掩盖什么,甚至看穿了自己想利用什么。
“先生慧眼如炬。”顾川深吸一口气,索性摊牌了,“既然如此,先生为何还要帮我?”
刘承志转过身,望向天边那轮残月,声音里带着一丝萧索。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比你更有趣的玩家。”
“陛下?”顾川试探着问。
刘承志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这场棋局,最后的赢家会是谁?”
顾川沉默了。
他一个小小仓吏,哪有资格评论天家之事。
刘承志自顾自地说道:“不会是太子,也不会是二殿下。他们从一开始,就只是棋盘上的棋子。真正的赢家,永远是那个下棋的人。”
“我们这些人,挣扎也好,算计也罢,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顾川。
“除非……有人能把这盘棋,彻底搅乱。”
顾川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似乎明白了刘承志的意思。
“先生想让我……做那只搅局的手?”
“不。”刘承志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长,“我想看看,你这条被所有人忽略的泥鳅,能不能在这潭死水里,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丢给顾川。
令牌是纯铜的,入手冰凉,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刘”字。
“拿着它,从现在起,通州仓内外,由你全权做主。王虎那些人,也归你调遣。”
顾川握着令牌,只觉得它重如千斤。
这已经不是火中取栗了,这是在刀尖上跳舞。
“先生就不怕我拿着您的令牌,反手就把您和二殿下卖了?”顾川抬头问道。
“你不会。”刘承志的语气十分笃定,“因为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投靠太子,你只是他无数门客中的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投靠陛下……你根本没有那个资格。”
“只有跟着我们,你才有机会,从棋子,变成棋手。”
“而且……”刘承志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也不想让天下人知道,你藏在粮仓最深处的那些‘宝贝’吧?”
顾川心中一凛。
他知道刘承志说的是什么。为了延缓“金穗”的霉变,他动用了许多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比如,他发现某些特定的草木灰和干燥的菌类混合,可以高效吸潮并抑制霉菌生长。他将这些东西偷偷藏在了粮仓的夹层里。
这些东西,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些杂物。但在刘承志这种人精眼里,每一个不合常理的存在,都是一条线索。
这个人,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把自己查了个底朝天!
顾川收起令牌,对着刘承志,深深一揖。
“顾川,愿为先生效劳。”
这一次,他的姿态,恭敬了许多。
刘承志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先生,”顾川忽然叫住了他,“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刘承志的脚步没有停下,只留下一句飘渺不定的话。
“殿下想抓贼,那就让他抓。”
“陛下想看戏,那就让他看。”
“而我们……就给他演一出,他从未见过的大戏。”
夜风吹过,刘承志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只留下顾川一人,站在空旷的仓库前,握着那块冰冷的令牌,望着满地狼藉的“盗窃现场”,久久不语。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的人生,将不再是简单的求生。
他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式推上了这张名为“天下”的巨大棋盘。
夜色浓得化不开,风里带着粮食霉变前的特殊甜腥气。
顾川攥紧了那块冰凉的铜牌,令牌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他不再是那个只求在末世安稳活下去的小小仓管。
刘承志将他从泥潭里拽了出来,却也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
身后传来一阵粗重的脚步声,是王虎带着几个巡夜的仓丁回来了。他们刚才被刘承志的亲卫“请”到远处喝茶,此刻看到这片狼藉,个个面露惊骇。
“顾……顾管事,这……这是怎么了?遭贼了?”王虎的嗓门很大,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看着满地的狼藉,一张横肉遍布的脸皱成了苦瓜。
顾川没回头,依旧看着刘承志消失的方向。
王虎见他不答话,心里有点打鼓,又往前凑了两步,压低声音:“是二殿下的人……来过了?”
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顾川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王虎从未见过的平静,一种冷到骨子里的平静。
“王虎。”顾川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哎,在!”王虎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顾川将那块“刘”字令牌随意地抛了过去。
王虎手忙脚乱地接住,定睛一看,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僵在原地。他当然认得,这是刘承z志先生的随身令牌。见此令如见先生本人。
“从现在起,这里,我说了算。”顾川的语气没有起伏,“你有意见吗?”
王虎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看看令牌,又看看顾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
他之前只当顾川是个有点小聪明、走了狗屎运的年轻人。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小子,是二殿下和刘先生藏在暗处的一把刀!
“没……没意见!全听顾管事吩咐!”王虎“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双手将令牌高高举过头顶。
他身后的几个仓丁也吓得魂不附体,跟着跪了一片。
“很好。”顾川上前,拿回令牌,却没有马上让他起来。
他俯视着王虎,慢悠悠地开口:“你的人,办事很不干净。”
王虎心里咯噔一下,头埋得更低了:“请管事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