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陌借着躺椅扶手支起身体时，膝关节发出细碎的“咔嗒”声，像生锈的齿轮终于咬合。她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向浴室挪动，足底与木地板摩擦发出粘滞的声响，仿佛穿过的是某种胶质的时间。
推开浴室门的刹那，饱和水汽裹挟着栀子香扑面而来。瓷砖上蜿蜒的水痕映着顶灯，像无数细小的银河。她伸手扶住门框，指甲深深陷进松木纹理里——催眠后的眩晕感让整个世界都在倾斜。高也的声音仍在耳膜深处回荡，那些被强行打捞的记忆碎片，此刻正如棱镜般折射着太阳穴的钝痛。
浴缸边缘残留的泡沫正在缓慢破裂，每一个“啵”的轻响都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墨陌凝视着水面最后一道涟漪消散，忽然想起催眠时看到的那个湖——黑得像砚台里的陈墨，而自己正不断下沉。
墨陌低头解睡衣纽扣时，看见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当最后一粒金属搭扣弹开时，棉麻布料如退潮般从她身上滑落，在脚边堆成苍白的浪。湿热空气贴上裸露皮肤的瞬间，毛孔集体收缩，泛起细密的颗粒，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望着镜中模糊的剪影，那具身体像是别人的，布满记忆的淤青。
指尖触到淋浴开关的刹那，冰凉的金属让她瑟缩了一下。当阀门旋开时，热水裹挟着白汽轰然涌出，砸在瓷砖上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格外响亮，在镜面上逐渐又蒙出一层白茫茫的雾。
墨陌往前挪了半步，让水流从头顶浇下来，发梢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落，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水洼。水温烫得恰到好处，像要把颅骨里盘踞的寒意连根烫熟。
水柱顺着脊柱沟壑分流时，她忽然想起高也办公室里的沙漏。此刻坠落在锁骨积水中的水珠，是否也带着催眠时漏走的记忆沙粒？
墨陌抬手抹了把脸，闭上眼睛，逼迫着自己再次去捋顺在催眠时间里见到的情景，脑海里出现了那只总停在窗台上的蓝翅蝴蝶——它的翅膀每扇动一次，就掀起记忆深处的风暴。
“唔……” 墨陌闷哼一声，脑海里的画面开始慢慢卷起了她的害怕，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淋浴水管。管壁被握得变了形，掌心肌肤被防滑纹路烙出蛛网般的红痕。
“放松…… 再放松一点……”热水顺着手臂流进指缝，烫得她指尖发麻，却驱不散肩胛骨之间那股尖锐的寒意，
“深呼吸。”她模仿着高也的语调对自己说。
“一……”墨陌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是塞了团湿棉絮，“二……”
热水灌进张开的嘴，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泛起铁锈般的腥甜，她弓着背咳到发颤，后腰撞上冰冷的金属扶手，疼痛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猛地睁开眼。
镜中的自己正在水雾里扭曲变形，水珠顺着她的睫毛滚落，分不清是热水还是泪水。
墨陌的额角抵着冰凉的瓷砖，听着自己混乱的喘息在浴室里撞出空洞的回音，机械地数着呼吸，像高也教她的那样，牙齿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不是因为冷，而是那股恐惧，正像藤蔓般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数到七时，她发现脚边积水映出诡异的虹彩。某种化学香精在水面形成油膜，将顶灯折射成无数颤抖的光点。
墨陌倚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瓷砖的冰冷穿透水幕渗入肌肤，寒意顺着尾椎攀爬而上。头顶的花洒化作一道银练，水珠坠落在肩颈处迸溅开来，在耳畔形成细密的涡流，将外界声响隔绝成遥远的嗡鸣。水流漫过脚踝，沿着脚背蜿蜒而下，在瓷砖上积起小小的水洼，在瓷砖缝隙间汇成闪烁的镜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摇晃的光斑。
她把前额抵在屈起的膝盖上，潮湿的发梢垂落成帘。这个蜷缩的姿势让脊椎呈现出熟悉的弧度，像是重返母体的胚胎，又像是那个藏在衣柜里、用裙摆裹住自己的小女孩。热水持续冲刷着僵硬的肩背，蒸汽在睫毛上凝结成珠，随着每一次颤抖簌簌坠落。直到指腹的褶皱层层叠叠，直到胸腔里横冲直撞的躁动终于化作规律的潮汐。
此刻她终于能抬起濡湿的脸庞。镜中的水雾渐渐剥落，像记忆里那些模糊的边界终于清晰。关于过去那些曾让她觉得不堪的情感纠葛，关于失去佟魏时撕裂般的痛，她已能一页页翻开那些尘封的旧档案，不再颤抖着合上。她知道自己可以面对了。
只是当思绪触及那个名字，刚舒展的指节又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宋一霆——光是这三个字，就足以让她的呼吸微微凝滞。他们之间明明有过那么多温暖的时刻：他替她挽起耳边碎发的指尖，清晨落在她眉心的吻，还有他低笑时胸腔传来的震动。可越是美好，那些患得患失的瞬间就越发锋利。
墨陌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确认答案，她怕宋一霆的回答会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幻想——他究竟是爱她这个人，还是仅仅将她当作一个可以随时填补空缺的伴侣？她宁愿暂时逃避，也不敢面对那个可能让她彻底溃败的真相。
想到宋一霆的时候，墨陌又陷入无意识的举动。
她的手指正机械地拧紧花洒旋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某个念头也一同拧死在金属管道里。咔嗒归位的瞬间，水流声戛然而止，浴室顿时陷入真空般的寂静。这寂静来得太突然，像被人掐住咽喉按下了世界的静音键，连耳膜都因气压变化微微胀痛。
墨陌盯着瓷砖上蜿蜒的水痕发呆。那些水流在米色瓷砖上拖出透明的轨迹，像无数条正在逃窜的小蛇。直到第三滴水珠从花洒孔坠落，在脚边溅起微不可察的水花，她才惊觉浴室已静得能听见自己睫毛颤动的声响——扑簌簌的，像垂死蝴蝶最后的振翅。
潮湿的热气在裸露的皮肤上凝成细密水珠，顺着脊椎滑进尾椎时，她打了个寒颤，像被什么冰凉的东西舔过。
墨陌拿起浴巾裹住身体的瞬间，粗糙的棉线擦过肋骨，锁骨下方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像有根烧红的针顺着血管游走。墨陌的手指顿在半空，指尖悬在那片温热的皮肤上方三毫米处，迟疑了足足五秒才敢落下。
指腹触到皮肉时，她清晰地摸到两道交错的月牙形凹陷。边缘还带着未褪尽的粉红，像是有人用指甲狠狠掐进肉里，却在最后一刻收了力。
“又是这样。”墨陌对着蒸腾的雾气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锁骨下的月牙形印记。这具身体总比记忆诚实——每当那些黑暗的潮水涌来，手指就会自动寻找疼痛的锚点，像在确认自己还活着。指甲陷入皮肤的钝痛，是唯一能让她从记忆旋涡中抽离的绳索。
指尖反复摩挲那处印记。痛感很真实，皮下的淤青正在缓慢苏醒，可大脑里却是一片空白。昨晚的记忆像被水泡过的纸，只剩下模糊的褶皱——似乎有争执声，玻璃杯碎裂的脆响，还有谁的呼吸喷在颈窝的湿热感。她用力掐了掐太阳穴，指甲陷进皮肉的锐痛顺着神经爬上去，却连半片清晰的画面都撬不出来。
墨陌望着对面蒙着白雾的镜子，那片模糊的银灰色里，隐约能看见自己的轮廓，像幅没干透的水彩画。
水珠顺着镜面蜿蜒而下，画出歪歪扭扭的小溪。墨陌抬起右手，指尖触到镜面的刹那，冰凉顺着指腹钻进血管，激得她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
她缓缓横向划动，水珠被推成一道水膜，像拉开了半透明的幕布。
先是眉骨的轮廓浮现，接着是塌陷的眼窝，最后是下唇中央那道浅浅的竖痕。呼吸忽然变得沉重，浴室里的湿热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压得她胸口发闷。
镜子里是张陌生的脸。眼下的青黑像被人用墨笔晕开，连瞳孔的颜色都浅得发灰，像是蒙着层洗不掉的雾。
“你是谁？”墨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指尖狂躁地在镜面上划出凌乱的弧线。那些水珠被搅得更乱，镜中人的脸也跟着扭曲，忽而狰狞忽而悲戚。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想用疼痛唤醒什么，可脑子里只有一片嗡嗡作响的空白。
锁骨下方的刺痛又涌了上来，比刚才更尖锐，像有人用烧红的针在皮肤下穿行。墨陌低头看去，那道新月形的印记不知何时已泛起妖异的鲜红，宛如一朵在皮下绽放的血色蔷薇。她猛地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腔漫开，疼痛让她瞬间清醒。
“你可以的。”墨陌对着镜中苍白的倒影呢喃，声音被潮湿的瓷砖吞噬得支离破碎。雾气在镜面凝结成珠，蜿蜒的水痕像无数双试图抓住她的透明手臂。墨陌下意识后退半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种危险的恍惚不能再发生了。若被镜中那些扭曲的幻象捕获，以她现在的状态，恐怕很难独自挣脱那片混沌的泥沼。
墨陌裹紧睡袍走出浴室，拿起手机，发梢的水珠滴落在手机屏幕上。还没来得及发消息，屏幕突然亮起，群聊弹出三条未读消息，拇指在屏幕上快速划过，“阿也、阿能、亚柒，我没事，我跟大叔报备一下，我就先休息了，你们也早点睡。”
床头的电子钟发出细微的嗡鸣，绿色的数字在黑暗里明明灭灭。23:17，墨陌盯着那串跳动的字符数到第七秒，才把冰凉的脚趾蜷进被子。空调出风口的风扫过脚踝，她打了个轻颤，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悬了半分钟，始终没敢落下。
置顶对话框的背景是墨陌和宋一霆在洱海边拍的合照，宋一霆穿着白色衬衫站在浪花里，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墨陌的指尖划过他衬衫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钢笔，那是她送的生日礼物，现在却被他磨得掉了漆。
输入框里的光标闪得人心慌，墨陌咬着下唇敲出 “还在忙吗”，刚要发送又突然按住删除键，看着那行字变成空白，喉咙里泛起淡淡的苦涩。
第三次输入这句话时，指甲在屏幕上划出细微的划痕。
消息发出的瞬间，屏幕上方立刻跳出“已读”的灰色小字，墨陌的心跳骤然加速，握着手机的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放轻了。
三秒后，“正在输入”的提示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层层涟漪。她数着秒针走过十二格，屏幕突然亮了亮，宋一霆的回复带着熟悉的简洁，“刚回到酒店，方便视频吗？”
“又是这样。” 再次确认了时间，墨陌心里嘟囔着，她知道如果不是宋雅姿赶他离开，他又要没日没夜地忙——东林说过上次胃出血急救时，在手术室门口，医生放过狠话“如果再让他这么熬下去，大家就等着给他收尸”——如今，大家都盯着这位工作狂的作息，都生怕他这么拼命老毛病又犯了。
输入框里渐渐堆满文字，“行李箱里有胃药”“酒店空调别开太低”。
墨陌看着这些琐碎的叮嘱，突然觉得有些矫情，手指在删除键上悬了悬，最终只留下 “你累了一天了，先去冲个澡吧。我等你……” 文字还没发送完毕，熟悉的视频邀请的铃声突然炸响。
墨陌手忙脚乱地接起，屏幕上跳出的画面，让让墨陌呼吸一滞——屏幕那端的宋一霆，衬衫领口敞开着，扣子已经解到第三颗。更让她心口发紧的是，他偏头调整手机角度时，后颈的皮肤绷起，露出那道蜿蜒的烫伤疤痕，像条淡粉色的蜈蚣趴在后背。
“怎么不说话？”宋一霆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却依旧温柔得像羽毛搔过心尖。
他把手机架在酒店洗手台的置物架上，镜头刚好能拍到半面镜子，镜中映出他解衬衫扣子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墨陌下意识瞥了瞥锁骨下方的月牙形印记，把手机拿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