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边吃边聊，等最后一道甜品，燕窝桂花羹被撤下时，圆桌上已是杯盘狼藉，空酒盏散落，堆在桌边的银色酒壶被服务员小心收走，只留下一室暖黄的壁灯，把三个人的脸照得通透。
陈云飞靠在椅背上，衣领微敞，脸颊泛着红，显然酒已经上头，却是那种酣畅淋漓的舒服醉意。
他伸手拍了拍江风辰的肩膀：
“江教授，今儿这一顿，吃得我老陈都快把半个月工资搭进去了……值！值啊！”
江风辰只是笑，没回话，从随身的帆布单肩包里摸出一本印刷粗糙的黑白诗集，纸张有些发黄，封面是用最普通的打印纸包的，连个正规装帧都算不上。
他把那本诗集往桌上轻轻一放，推到陈云飞跟前：
“陈总编，酒也喝了，饭也吃了，给你看看个东西，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安大爷的诗集。”
陈云飞眯着眼，一看有些泛黄的笔记本，他笑了声，醉醺醺道：
“江教授推荐的，绝对没问题！我相信江教授的眼光！”
江风辰笑了笑，翻开那页被他夹了书签的纸：
“先看这首，读完咱们再聊。”
裴云筝也好奇地凑了过来，歪着头看过去。
陈云飞酒意正浓，端起诗集，眯着眼读起来：
“坟头上的草”
“青了又黄”
“黄了又青”
“就像我的念想一样”
“一年年，总也断不了。”
“我已经当了爸爸”
“也已经当了爷爷”
“但我已经30多年没叫过妈妈了！”
“我想着，等哪天我扛不动水泥了”
“就回村里挨着那堆土躺下”
“没准那时候我再叫妈妈”
“她就能听见了！”
……
寂静，在包厢里像一层无形的水波荡开来。
裴云筝本来还有点醉意，这会儿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嗓子，呼吸都有些发紧。
陈云飞捏着那页薄纸，半晌没翻下一页，眼眶通红，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
他开口，声音已经发哑。
“这写得……真好。”
下一秒，谁也没想到，一个五十多岁、说话一向豪爽的大男人，居然在这富丽堂皇的包厢里，当着江风辰和裴云筝的面，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一点都不避讳。
“他妈的……”
陈云飞哽着喉咙，伸手胡乱抹了把脸：
“我……我妈走的时候，我都没赶上……那年我在外地跑印刷厂，接到电话回去的时候，她人已经走了……这么多年，我也没梦见过她……唉……”
他拿着那诗稿，整个人像被酒和诗一起打了个措手不及，背脊一点点佝偻下去，肩头抖得像个孩子，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裴云筝怔怔看着他，鼻尖也酸得厉害。
她拿了张纸巾递过去，又不敢出声安慰，只能轻轻把酒盏挪远。
江风辰倒是一如既往地淡定，他没劝，只是伸手把诗集又翻了翻，说道：
“陈总编，这就是咱们工地上搬砖的安大爷写的，老家晋省农村的，识字也不多，就自己在工地宿舍里写，攒了几十首。我答应他看看能不能帮他出本书——当然，他自己也知道不挣钱，就是想留个念想。”
陈云飞抹着泪，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老陈……这点面子给得值！书……书我给他出，哪怕印个一千册，也算是对得起他写的这些话……可说实话，江教授，这书肯定卖不动，咱们不指望回本，全当给您捧个场。”
“事先说好，书我们会好好出，但也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您也知道，现在这个人心浮躁的时代，这种质朴的文字，实在不好卖！”
江风辰点点头：“我明白，就是想给安大爷个交代。”
一旁沉默半晌的裴云筝也轻声开口：
“其实……要不这样，咱们可以先把《我的母亲》这首，登在咱们京北大学的校园报上？学校那边的版面我可以申请，虽然影响力不大，但至少让年轻人看看，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真切的诗。”
说到这儿，她转头看江风辰：
“稿费嘛……我可以向学校申请，按最高的给，这首诗可以给安大爷两千块的稿费，虽然不多，但算是我……算是我谢谢他写出这么好的诗吧。”
江风辰笑了笑，没拒绝，只是低声道：
“行，那他肯定高兴。”
这时，服务员正要进来收桌子，见到陈云飞红着眼、桌上散着诗集，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又轻轻关好。
窗外，王府井的夜景依旧辉煌如海，但屋子里，安大爷那几行质朴的句子，却像一道微弱却长久的火光，在三个人心里，一直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