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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4章 断翼的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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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印机低沉地嗡鸣着,在我耳畔喋喋不休,像一只疲惫不堪的老蝇,在闷热午后的办公室里盘旋不去。一股淡淡的、焦糊的气味从机器散热孔里钻出来,黏在人皮肤上,挥之不去。纸张雪亮刺眼,一行行枯燥的文件内容在我眼前流过,大脑却如同僵滞的齿轮,转不动分毫。我机械地按下按键,又一张纸吐了出来。

指尖触到那份文件的边缘,冰冷而平滑。我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上面的铅字,像流水淌过河床的碎石。忽然,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字眼,像河床底猛然刺出的尖锐礁石,硬生生截断了我的目光流动——李建军。

被告。

心口毫无预兆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我慌忙把那张印着“民事起诉状”抬头的诉状纸张完全抽离出来。白纸黑字,清晰得近乎残酷:原告,李婷;被告,李建军。案由:抚养费纠纷。视线黏在“抚养费纠纷”那几个字上,仿佛被烫伤了。这是我们小区那个李建军?那个每天清晨七点十五分,必定手提那个磨得边角发白、隐约可见里面空空如也的黑色旧公文包,准时推开单元门走出去的李建军?那个即使是在楼下菜摊挑几根蔫头耷脑的廉价青菜,也习惯性地挺直了腰背,仿佛身上还套着那件褪色工装的李建军?

是他?他那在小区大妈们口中“出息得要飞上天”的女儿,将他告上了法庭?

嗡嗡的复印机噪音似乎骤然放大了无数倍,在我耳膜里轰鸣,盖过了办公室里所有的声响。焦糊的气味变得浓烈呛人,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味道。

楼道里的灯光总是那么吝啬,昏黄的一小团,勉强驱散身前三步远的黑暗。我提着沉重的购物袋,走得有些气喘。刚到二楼拐角,猛地抬头,差点撞上一个佝偻在墙边的影子。

是李建军。他整个人倚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身体弯折成一个痛苦的角度,瘦削的肩胛骨在薄薄的旧衬衫下凸起,像两块嶙峋的石头。一只手死死按着胸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扭曲。他的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喉咙里压抑着一种骇人的嗬嗬声,仿佛破旧的风箱在濒临散架前最后的挣扎。

“李师傅?”我惊呼出声,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猛地抬起头。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竟是毫无血色的惨白,嘴唇微微颤抖着,沾染着一抹刺目的暗红。汗水浸湿了他前额花白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皮肤上。看清是我,他似乎想努力站直身体,试图扯出一丝惯常的、那种客气又带着点距离感的笑容。

“没事……小田啊,”他喘息着,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老毛病犯了……胃里……有点不舒服……”他含糊地解释着,另一只手却迅疾地、几乎是慌乱地抹过嘴角,将那抹令人心惊的暗红痕迹用力拭去。

可那铁锈般的腥气,还是固执地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钻进我的鼻孔。他的眼神躲闪着,避开了我探究的目光,那里面混杂着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缕如同受惊动物般的狼狈。

“……真没事,呛了点灰。”他重复着,声音微弱下去,身体顺着墙壁又往下滑了几分,仿佛那水泥墙是唯一能支撑他不倒下的东西。

我僵在原地,手里沉甸甸的袋子勒得手指生疼。我想起下午在办公室复印机旁看到的那份冰冷的起诉状,“抚养费纠纷”几个字像烙铁般烫在心上。胃里不舒服?那一闪而过的暗红……那空气中弥漫的、若有似无的腥甜气息……

李建军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单薄的身躯都在剧烈震颤,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他死死捂着嘴,指缝间似乎又有新的暗色渗出。

“李师傅,您……”

“真不用!”他猛地打断我,语气急促,带着一种莫名的抗拒和决绝。他挣扎着,几乎是靠着墙壁的摩擦力,一寸寸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拔了起来。眼神却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焦点,茫然地投向楼道尽头那片更浓的黑暗,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走了他全部的精魂。“没事……真没事……”他喃喃自语,声音飘忽得如同呓语,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不再看我,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拍掉蹭在衬衫后背上的墙灰,就那么深一脚浅一脚,背影踉跄地消失在通往三楼的楼梯拐角。

楼道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那若有似无的铁锈气味,和他最后那句空洞的“没事”,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狭小的出租屋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陈年的油烟味、角落里若有若无的霉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消毒水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有些呼吸不畅。王秀芹——李建军的妻子,正佝偻着腰,跪在卧室冰冷的水泥地上,费力地将散落在床底的衣物一件件扯出来,胡乱塞进一个敞开的旧行李箱里。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急促,肩膀僵硬地耸动着,偶尔抬手飞快地抹一把眼睛。

“王姨,”我蹲下身,试图帮她整理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旧衣服,“法院那边……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吗?”手里是一件李建军常穿的灰色夹克,袖口已经磨得起了毛球,领口也洗得有些松弛变形。

王秀芹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肩膀的耸动幅度更大了些。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声音闷闷地从前面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回旋?拿什么回旋?”她抓起一把衣服,胡乱揉成一团,用力塞进行李箱,布料摩擦发出刺啦的声响。“法院判了,分期……一期就得先凑上十万。”她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声更难听,“十万啊!就是把我们俩这把老骨头全拆散了卖了,也卖不出这个钱!”

她终于转过头看我。那张曾经圆润温和的脸,此刻被绝望啃噬得干枯凹陷,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泪水混浊地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他要强了一辈子……临了临了,让亲生闺女告上公堂……”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掐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剧烈起伏的胸口证明着那汹涌的情绪。她用力捶了自己胸口两下,发出沉闷的响声,才顺过气来,声音又低下去,只剩下无尽的苍凉,“这心里头……怎么过得去这个坎儿啊?”

我无言以对,只能低头默默帮她叠那件旧夹克。指尖触到内侧胸口的衣袋,那里似乎比别处厚实一点,有个硬硬的棱角隔着布料硌着我的手。鬼使神差地,我捏了捏,感觉像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

“王姨,这里面……”

“哦,”王秀芹瞥了一眼,布满泪痕的脸上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不知道他塞了啥,老李这人,现在什么东西都往里揣……”她疲惫地摆摆手,示意我随便处理,“你看看,没用的就扔了吧。”

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探进那窄小的内袋。手指触到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带着点体温的纸张。掏出来展开,纸页很普通,抬头印着醒目的蓝黑色徽标——市第一人民医院。

展开的瞬间,我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纸张顶部是加粗的黑体字:“人体药物受试者知情同意书”。下面是被试者信息栏:姓名——李建军;身份证号……完全吻合。项目的名称冗长而冰冷,一串串药物代号和复杂的术语看得人头晕目眩。我的目光飞快地跳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风险警示条文——那些描述足以让任何人心惊肉跳——直接落在最下方。

签名处,那笔迹我认得。是李建军的字。虽然笔画因为用力过猛而显得有些扭曲颤抖,但确确实实是他的名字。签名旁边,是鲜红的指印,像一滴凝固的血。

签署日期……赫然就在两周前!正好是法院判决书送达之后的几天!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起,直冲头顶。捏着这张薄薄纸张的手指变得僵硬冰冷。抬头看看王秀芹,她正背对着我,仍在麻木地和一堆旧衣物搏斗,对这张可能意味着她丈夫正在无声走向深渊的同意书,浑然不知。

药物试验……十万块……一期抚养费……李建军嘴角那抹刺眼的暗红……他呕血后那茫然绝望的神情……所有零散的、令人不安的碎片,此刻被这张冰冷的同意书猛地串联起来!一个可怕的猜测在我脑海里成型,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回响。

“王姨!”我的声音因为极度震惊而有些变调,“这……这同意书……”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

王秀芹疑惑地转过身,目光落在我手中那张刺眼的纸上。

法院那幢冰冷的灰色大楼,在七月的炽阳下沉默地矗立着,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像一块毫无温度的金属板。高耸的台阶一级一级向上延伸,通向紧闭的、象征权力与裁决的厚重玻璃门。每一次拾级而上,腿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那份药物试验同意书,被我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硬质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麻木的疼痛感。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惊肉跳,又像一张通往地狱的单程票,上面印着李建军绝望的名字。找到承办法官,递交这份东西,请求延期执行——这个念头支撑着我每一步沉重的攀登。空气闷热粘稠,没有一丝风,连行道树上聒噪的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一股空调的冷气混着消毒水和纸张油墨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高大的玻璃门自动向两边滑开。

就在我踏进大厅、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办事窗口指示牌的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李婷。

她站在大厅右侧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背对着入口的方向。她今天没穿那些时髦的衣服,只套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显得格外单薄。她的对面,站着一位穿着深色制服、胸前别着法徽的法院工作人员,手中正递给她几份文件。

我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难道判决已经开始执行了?她来办强制执行的手续?一股怒火和寒意交织着冲上头顶。我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里的同意书,指尖用力到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把那张脆弱的纸片揉碎。李建军呕血的惨状、那茫然空洞的眼神、王秀芹绝望的哭诉……还有那张意味着可怕代价的同意书!这个女孩,她怎么敢……她怎么忍心把她亲生父亲逼到这一步?!

我几乎要冲过去,把那张纸狠狠摔在她面前,质问她看看这是什么!看看她所谓的“学费”背后,她父亲在拿什么支付!

脚下不由自主地朝那个角落移动了几步。大厅里人声有些嘈杂,办理各种事务的低语、脚步声回荡在高高的穹顶下。就在我离她们还有四五步远的时候,一阵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是李婷。

她低着头,肩膀控制不住地轻微耸动。她抬起一只手,用手背用力地、几乎是狠狠地擦过眼睛。她的声音哽咽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又极力想维持平稳:

“……麻烦您……这个……撤诉申请……这样填……对吗?”

撤诉?!

这两个字像平地惊雷,炸得我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耳朵里嗡嗡作响,大厅里所有的嘈杂声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李婷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异常清晰地钻进来。

“对……撤诉……全部撤回……”她吸着鼻子,声音抖得厉害,“……我……我不要他付了……”她从随身的小背包里掏出一张折叠过的纸张,小心翼翼地展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递到工作人员面前。纸张顶端,“奖学金评定通知函”一排字,在我这个角度隐约可见。斯坦福大学的校徽,在明亮的灯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微光。

“您看……奖学金……全额的……都批下来了……”她用力指着通知函上的某处,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宣泄和解脱,“批下来了!我自己……自己可以的……可以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手中的通知函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我不知道……”她泣不成声,身体颤抖得几乎站立不稳,“我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他怎么能……怎么能……”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彻底吞没,只剩下破碎的呜咽。她双手捂住了脸,纤细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像寒风中一片无助的落叶。

那工作人员显然也有些动容,低声安慰着什么,然后接过她手中的撤诉申请表和奖学金通知函复印件,仔细核对起来。

我如同被钉在原地,攥着口袋中那张滚烫同意书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席卷了我。原来如此。原来不是冷漠无情,不是步步紧逼。她拿到了奖学金,她不要父亲再支付那残酷的学费了!可她不知道,就在她为了高昂学费起诉父亲的这些日子里,她的父亲为了履行那份冰冷的判决,早已默默走上了另一条更为残酷的路!

“李婷!”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喊了出来,声音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她闻声猛地转过身来。

就在这时,大厅通往内部走廊的一扇侧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淡蓝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中年护士探出身,目光焦急地扫视着略显嘈杂的大厅,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大声喊叫。她的视线很快锁定了我们这个方向,更确切地说,锁定了李婷的背影。

护士清了清嗓子,提高了一点声音,那份职业性的克制也压不住语气里的急促和担忧:

“李婷家属在吗?李婷的家属来了没有?”

护士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我和李婷之间激起了清晰可闻的涟漪。那句“李婷家属”的呼喊,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戳破了李婷强撑起的最后一点伪装。

她的身体骤然僵住,捂着脸的手指缝隙里,那双泪水冲刷过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里面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愕和恐慌。“家属?”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仓皇地转头四顾,茫然的目光掠过大厅里陌生的人群,最终,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和巨大的恐惧,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像是在惊涛骇浪中抓住了唯一一块浮木。

护士的目光也循着李婷的视线投向了我,快步走了过来,语气急促而专业:“您是和李婷一起的吗?或者……认识她家里人?”她口罩上方的眉头紧蹙着,“刚才抽血的时候就跟她确认过,一次600毫升,风险告知书上也强调了,必须有家属陪同或者签字确认后续观察!她坚持说家里人在外面等着……” 护士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和担忧,“现在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有没有心慌气短?”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和李婷的心上。

“600毫升……抽血……”李婷喃喃自语,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窗外惨白的墙灰。她刚刚止住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愤怒,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荒谬感。“我没……我只是……”她语无伦次,身体晃了一下,脚下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墙壁。

护士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小心!你看你这状态就不对!快跟我回观察室!”护士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李婷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抓住护士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她不倒下的东西,指甲深深陷进那淡蓝色的布料里。她猛地转头看向我,泪水疯狂滚落,眼神里充满了混乱的求证和深不见底的惊恐:“田姨……她说什么?什么抽血?我……我爸爸他……”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呼吸,胸口剧烈起伏,像是突然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他……他签的那个同意书……是不是就是……就是……”

她说不下去了。那个可怕的联想,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理智。她父亲签下的药物试验同意书,和护士口中600毫升的抽血……这两件事如同地狱的两扇门扉,在她脑海里轰然对撞!

护士疑惑地看着情绪彻底失控的李婷,又看看我,不明白其中关节。

我缓缓地、艰难地从口袋里抽出那张已经被我手心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同意书。纸张的边缘皱巴巴的,上面“人体药物受试者”那几个字,在此刻大厅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无比狰狞刺眼。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张纸,轻轻地、沉重地,递到李婷颤抖的手中。

她的目光落在纸上。只一眼。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空气停止了流动,大厅里所有的声音——低语声、脚步声、纸张翻动声——都消失了。李婷死死地盯着那张纸,瞳孔骤然收缩,然后猛地放大,里面映着纸上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尤其是她父亲那颤抖却一笔一划写下的签名。巨大的惊恐在她眼中炸开,瞬间席卷了一切其他情绪,只留下纯粹的、深渊般的漆黑。

“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从她喉咙深处撕裂而出,带着摧毁一切的绝望和无边的悔恨,猛地穿透了法院大厅冰冷的穹顶!

李婷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仿佛一把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法院大厅里原本凝滞而冰冷的空气。穹顶之下,所有的低语、脚步声、纸张翻动的窸窣,瞬间冻结。人们惊愕地循声望来,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剧烈颤抖、摇摇欲坠的身体上。

那份被她攥得扭曲变形的药物试验同意书,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无法握住。护士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她瘫软下滑的身体,急切地低呼:“别激动!快深呼吸!” 李婷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巨大的耳鸣声铺天盖地,淹没了整个世界。她唯一死死盯住的,是那张纸上父亲一笔一画写下的名字——那笔迹,带着一种赴死般的沉重和扭曲。

“爸……” 破碎的字眼从她齿缝里艰难挤出,伴随着痛苦的抽气,“他……他签了这个……去……”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窒息感堵住,只有滚烫的泪水疯狂涌出,砸在同意书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墨迹。

护士看清了纸上的内容,脸色霎时凝重如铁:“药物试验?还抽600cc?这……”职业的本能让她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远超普通献血,“他人现在在哪儿?立刻带他回医院检查!这种情况必须严密观察!胡闹!简直是拿命在搏!”

“我……我不知道……”李婷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恐惧完全攫住了她,六神无主,只能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指甲深陷进去,留下清晰的月牙印痕,仿佛我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田姨……田姨帮帮我!找……找我爸!”

那张冰冷的同意书,此刻成了唯一指向李建军去向的铁证。上面清晰地印着试验机构的名字和地址——城郊生物科技园,科锐研发中心。

车子在通往城郊的国道上疾驰,轮胎摩擦路面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嘶鸣。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高楼渐稀,绿野铺展,本该是开阔的景象,此刻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李婷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过撤诉文件的背包,如同抱着最后一点可怜的依靠,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带子,骨节泛白。

车里死寂一片。只有她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像被揉碎的纸片,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次抽泣都牵扯着她的肩膀,引得身体一阵痉挛般的抖动。那份可怕的同意书,此刻就躺在我的包里,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在我的腿上,也压在我的心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风险条款,在我脑海里反复闪现——心血管意外、肝肾功能损伤、严重过敏反应……每一个词都令人不寒而栗。

“他会没事的,对吧,田姨?”李婷忽然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我,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乞求和绝望的渺茫希望,“他……他不是赚钱不要命的人……他从来不是的……” 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

我想起李建军每天提着那只空荡荡的旧公文包出门的背影,想起他弯腰在菜摊前挑拣便宜青菜时挺直的脊梁,想起他嘴角那抹被他慌乱擦去的暗红……心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碾过。那个沉默、固执、要强了一辈子的男人,他的尊严和底线,在女儿前途的天平上,在那张冰冷的法院判决书面前,被他亲手砸得粉碎。

“他……”我喉咙艰涩地滚动了一下,终究无法给出虚假的安慰,“他是个好父亲。” 这句话说出来,沉重得让我自己都觉得无力。

李婷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猛地转过头,再次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车窗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悲鸣。破碎的呜咽被车窗隔绝,又被引擎的轰鸣吞噬。

科锐研发中心的大门紧闭着,灰白色的现代风格建筑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而冰冷的光。门口的保安一脸麻木和程式化的戒备。

“找李建军?药物试验组的?”保安隔着玻璃窗,不耐烦地扫了我们一眼,手指在登记簿上随意划拉着,“今天进去那批早结束了。都走了。”

“走了?!”李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恐,“什么时候走的?他……他状态怎么样?”

“就刚走没多久,”保安被她的激动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撇了撇嘴,“状态?能有啥状态?一个个出来脸都白得跟纸似的,走路打晃呗。喏,”他朝马路对面努了努嘴,“刚看他往那边公交站去了,穿灰夹克那个是不是?”

顺着保安指的方向望去,马路对面破旧的公交站点旁,几个稀疏的人影在等车。其中一个背影,孤零零地坐在冰冷不锈钢长凳的边缘。

灰色的旧夹克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显得里面的身躯更加瘦骨嶙峋。他低着头,脖颈以一种极其疲惫的弧度弯折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柱,缩成一团。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则紧紧按在小腹的位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遗弃的石像,与周围流动的人群和喧嚣的车流形成了令人窒息的隔膜。

“爸——!”李婷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根本不顾飞驰而过的车流。尖锐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怒骂声在她身后响起。

我被她的举动吓得心脏骤停,紧随其后冲过马路。

李婷几乎是扑到了那个佝偻的身影面前,膝盖着地,双手颤抖着、带着一种不敢触碰的恐惧,抓住了李建军冰凉的手臂。“爸……爸你怎么样?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噼里啪啦砸在父亲沾满灰尘的裤腿上。

李建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触碰惊动了。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吃力地抬起了头。

那张脸暴露在浑浊的午后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嘴唇干裂,毫无血色,甚至透着一丝不祥的青紫。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在灰败的皮肤上蜿蜒。他的眼皮沉重地掀起,眼神浑浊不堪,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茫然地、焦点涣散地,试图辨认眼前痛哭流涕的女儿。那目光迟钝地移动着,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对上李婷哭肿的双眼。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丝微弱的气音,微弱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婷……婷……?” 声音嘶哑干涩,飘忽得如同梦呓。

“爸!是我!是我啊!”李婷哭喊着,双手捧住父亲冰冷的脸颊,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暖热它,“你感觉怎么样?哪里难受?告诉我!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心痛而完全失控。

李建军似乎终于认清了眼前的人。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极其艰难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亮,那光却并非喜悦,而是更深沉的、令人心碎的疲惫和无措。他想摇头,这个微小的动作却牵动了身体深处的痛苦,眉头猛地拧紧,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他那只按着小腹的手,下意识地用更大的力道死死顶住,手背上青筋暴凸。

“没……事……”他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回家……歇歇……就好……” 每一个字的吐出,都耗费着他残存无几的力气。

“这还叫没事?!”李婷彻底崩溃了,她猛地站起身,泪水混合着愤怒和绝望,“那个试验!你签的那个东西!还有抽血!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护士说那会要命的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刺耳,引得附近等车的人纷纷侧目。

李建军浑浊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女儿竟然知道了这件事。那瞬间,他灰败的脸上掠过一丝被彻底剥光伪装的狼狈和难堪。他试图别开脸,回避女儿灼灼的、痛楚的目光,身体却失去了支撑的力气,猛地晃了一下。

“钱……”他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气音,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地上那个跟随他多年、此刻同样显得空洞破旧的黑色公文包,“一期……十万……快……凑够了……” 声音微弱下去,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执拗和完成任务般的解脱感。

“我不要!!”李婷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她猛地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父亲那冰凉得可怕的手,拼命摇晃,仿佛想把他从可怕的执念中摇醒。“我有奖学金了!田姨看到了!斯坦福的全额奖学金!下来了!不用你的钱!一分都不用!爸!你听见没有?我们有奖学金了!”她从背包里胡乱地掏出那张被她泪水浸泡过的、边角卷曲的奖学金通知函,几乎是拍在父亲眼前,纸张哗啦啦地响,“你看!你看啊!我们自己付得起学费了!我们不告了!撤诉了!都撤了!”

那张印着金色校徽、承载着无上荣耀的通知,此刻在李建军模糊的视线里,只是一片晃动的、刺眼的光斑。他努力地睁大眼睛,眼皮沉重地抬着,试图聚焦,试图看清那上面的字迹。李婷带着哭腔的、急切的解释,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棉花,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奖学金……全额……撤诉……

灰败的脸上,那层坚硬麻木的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困惑、茫然、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浑浊的眼底翻腾、碰撞。他呆呆地看着女儿涕泪横流的脸,又看看那张在他视线里不断晃动的纸片。

“……真……的?” 他终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真的!爸!真的!千真万确!我们不用你卖命了!不用了!”李婷用力点头,泪水甩落,“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我求你了爸,我们去医院看看……”她泣不成声,紧紧抱住父亲的手臂,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散。

李建军没有再说话。他怔怔地望着女儿,那双空洞了太久的眼睛里,那丝微弱的光晕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明灭了几下。紧接着,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砸在李婷的手背上,烫得惊人。那泪水仿佛冲垮了最后一道无形的堤坝,一直被他强行压制在身体深处的痛苦猛地爆发出来。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压抑的呻吟再也控制不住,变成了一声声痛苦的低吼。那只按着小腹的手痉挛般地收紧,指甲隔着薄薄的衣料,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下一秒,他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噗——”

一大口暗红发黑的血,毫无预兆地、如同泼墨一般,猛地喷溅在李婷雪白的t恤上,瞬间洇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猩红!浓烈的铁锈腥气猛地弥漫开来。

“爸——!!!”

李婷的尖叫瞬间变了调,充满了灭顶的恐惧!

“建军!”我肝胆俱裂,一步抢上前去。

李建军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沉重地向前栽倒,意识瞬间被黑暗吞没,头无力地垂靠在女儿沾满血污的臂弯里。血顺着他的嘴角,还在不断地、一股股地涌出来……

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中心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此刻浓烈得刺鼻。惨白的灯光从头顶照下,将人的脸庞映得毫无生气。抢救室的红色指示灯亮得如同凝固的血,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走廊冰冷的长椅上,李婷蜷缩成一团。她身上那件染血的t恤外面,胡乱套着我的薄外套,袖口和前襟上暗红色的血块凝结发硬,触目惊心。她死死抱着膝盖,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干涸的泪痕在脸颊上交错纵横。目光空洞地、死死地盯着抢救室那扇紧闭的、冰冷的门,仿佛要将它看穿。每一次那指示灯细微的明灭闪动,都让她的身体绷紧,如同惊弓之鸟。

王秀芹是跌跌撞撞赶来的,头发凌乱,脚上还穿着家里的塑料拖鞋。她扑到抢救室门口,只来得及看到门缝里一闪而过的护士身影,就被隔绝在外。她像疯了一样拍打着那扇门,声音嘶哑破碎:“建军!建军你开门!你让我进去看看!当家的!你不能有事啊!” 几个护士好说歹说将她拉开。她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捂着脸,压抑了很久的绝望和悲恸终于彻底爆发,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哭声在安静的走廊里翻滚回荡,让人窒息。

时间像一个冷酷的刽子手,每一分每一秒都用钝刀切割着等待的人。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几个世纪,抢救室的门终于无声地滑开。

穿着绿色手术衣的医生走了出来,口罩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写满疲惫但暂时平静的眼睛。

瞬间,李婷和王秀芹如同被按下了开关,猛地从地上弹起,踉跄着扑到医生面前,四只眼睛死死锁住医生的嘴唇,里面燃烧着濒死的恐惧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家属?”医生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职业特有的冷静,但也少了一丝冰冷,“李建军?”

“是!我是他老婆!医生,他怎么样?啊?”王秀芹死死抓住医生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医生!我爸他……”李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堵在喉咙里。

医生轻轻挣脱了王秀芹的手,目光扫过两张布满泪痕、惨白如纸的脸。“人暂时救回来了。”

短短七个字,如同天籁。

王秀芹双腿一软,差点瘫倒,被旁边的护士扶住。李婷则猛地闭上眼,大颗大颗的眼泪再次汹涌滚落,那是劫后余生的虚脱。

“但是,”医生接下来的话,瞬间又将她们稍稍落下的心提到了悬崖边,“情况非常危险。急性消化道大出血,失血量很大,休克过一次。血压到现在还很不稳定。”他的语气凝重起来,“关键是他的身体底子本就非常差了,严重贫血,肝肾功能指标异常,体内代谢紊乱得厉害。这些都不是短期造成的,是长期身心巨大压力、营养不良、过度损耗的结果。这次大出血就是个导火索,把之前积累的问题全引爆了。”

“长期……损耗?”王秀芹喃喃重复,眼神空洞。

“药物试验,”李婷的声音嘶哑而清晰,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悔恨,“还有……抽血……他为了凑钱……”

医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深深的无奈,他沉重地点点头:“那些严重违规的抽血和禁忌药物试验,是导致这次大出血的直接诱因。他这身体条件,根本不该参与那种高风险项目!”医生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这次是幸运,暂时止血了,但远没有脱离危险期。需要在IcU严密监护,后续治疗复杂,康复更是漫长。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他现在身体非常非常虚弱,像……像一截快烧尽的蜡烛。”

像一截快烧尽的蜡烛。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李婷和王秀芹的心窝。王秀芹捂着脸,再次发出压抑不住的悲鸣。李婷则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阻止了自己尖叫的冲动。

重症监护病房外的家属等候区,灯光永远调在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惨白。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悲伤、焦虑和食物变质的复杂气息。李婷蜷缩在角落的一张硬塑料椅子上,身上那件染血的t恤早已被护士强行换下,穿着一套不合身的宽大病号服,更显得她形销骨立。

田颖提着保温桶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保温桶里是王秀芹熬了几个小时的猪肝红枣粥,暗红色的粥汤散发出温热的、带着一点腥气的甜香。

“婷婷,吃点东西。”田颖把保温桶轻轻放在李婷旁边的椅子上,拧开盖子,热气袅袅升起。

李婷的目光空洞地从窗外深沉的夜色收回,落在保温桶里那浓稠的暗红色液体上。那颜色……像极了父亲呕在她身上的血。她的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猛地捂住了嘴,干呕了几下,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

“抱歉……”她虚弱地摇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我吃不下……”

田颖无声地叹了口气,盖上保温桶盖。她挨着李婷坐下,冰冷的塑料椅子传递着寒意。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远处走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田姨……”许久,李婷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已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余烬,“你知道吗?”她微微侧过头,看着田颖,红肿的眼睛里一片死寂的荒芜,“那张斯坦福的通知书……我曾经把它藏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摸一摸……它是我的翅膀,我觉得有了它,我就能飞出去,飞得又高又远,离开这里的一切……离开那些穷酸气,离开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生活。”

她顿了顿,目光又飘向窗外浓重的黑暗。“我拼命地学,拼了命地想抓住这个机会……我以为那是光,是唯一的出路。我甚至觉得我爸……他应该为我高兴,他应该兑现他的承诺,他应该……倾尽所有来成全我。”她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我根本没想过,这张纸……这张我以为能带我飞的纸……”她的声音陡然哽住,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压制住汹涌的泪意,声音破碎不堪,“它……它太重了……重得……生生把我爸的脊梁……压断了……”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交叠在膝上的手上,那双曾经只握笔、翻书页的手。“我这双手……拿通知书的手……递诉状的手……”她抬起手,茫然地看着,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们,“它们……折了他的翼……逼着他淌干了自己的血……去换我的翅膀……”

她的声音彻底哽住了,泪无声地滑落。她猛地将脸深深埋进自己冰冷的手掌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如同秋风里一片即将破碎的枯叶。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指缝中断断续续地漏出来,浸透着无尽的悔恨和灭顶的绝望。

“那翅膀……我不要了……我只要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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