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灵丽,生在广丰县河西村,长在河西村。
我们河西村十户里有八户都姓刘,根须连着根须,血脉缠着血脉。
阿爹和阿娘身子骨硬朗,家里就我和阿兄两个孩子。
我是被夸着“聪慧能干”长大的,自己也这么觉得,挽起裤脚能下地,抡起锄头不比谁慢,是家里的好帮手。
十五岁那年,阿兄娶了嫂嫂。
嫂嫂姓余,是从隔了好几个山坳的村子嫁过来的,人有些瘦弱,话也少。
她对我谈不上亲热,也谈不上冷淡,就是没话,当着阿爹阿娘和阿兄的面,她脸上还有些笑模样,唯独剩下我俩时,那空气便沉静得让人发慌。
转眼我十六了,家里头顶却像罩了一层阴云。
嫂嫂怀了身子,怀相却不好,吃什么都吐,人眼见着憔悴下去。
家里那点嚼谷本就不宽裕,如今更要紧出些银钱换点蛋肉给她补身子。
那段日子,我总把裤腰带勒了又勒,想着自己少吃一口,嫂嫂和那未出世的侄儿就能多吃一口。可碗里的粥还是一日比一日稀。
我看着阿爹蹲在门口闷头抽旱烟,阿娘对着空米缸叹气,阿兄眉头锁得解不开,便自个儿下了决心。
我去跟阿爹阿娘说:“让我出嫁吧!反正与隔壁村孙家的亲事早就定了,早晚的事。现在嫁过去,多要些彩礼,也好贴补家里。”
阿爹阿娘和阿兄自是舍不得,眼圈都红了。
嫂嫂在一旁,面色依旧是淡淡的,只劝了我两句“妹妹想开些”,便再无他话。
家里艰难,这是眼前唯一的法子了。
出嫁时,阿娘给我赶了两身新衣裳,添了一床薄被,这就是我全部的嫁妆,我也没再要别的,家里也实在拿不出了。
就这般,我嫁进了孙家。
这一去,便是五年七个月的光景。
刚过门时,夫君孙大郎待我是不错的。
吃喝上不曾短了我,虽只两身衣裳一床被,可乡下姑娘的嫁妆大多如此,我也不算寒碜。
在孙家,我拼了命地干活,侍奉公婆,照顾叔伯,灶台、田地、山里、河边,没有我不到的地方,只盼着勤快些,能换来一点安稳。
可我的肚子,偏偏不争气。
第一年没动静,婆婆的脸色便沉了,时常指桑骂槐,说谁家媳妇过门就怀上,谁家新妇一举得男!我心里苦,只能往肚里咽。好在孙大郎那时还体谅,没多说什么。
第二年,我的肚皮依旧平坦。
这一年,二弟妹进了门,不出三月便传出了喜讯。
我这“不下蛋的母鸡”更是被衬得一无是处,婆婆已不再指桑骂槐,而是直接指着我的鼻子骂。
我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更沉默地埋头干活。
两年了,我没敢提一句回娘家,当初那一两五钱银子的彩礼,像座山压着我。
到了第四年,三弟妹也娶进了门,而二弟妹那时已怀上了第二个。
我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便连那墙角扫帚都不如了,连孙大郎看我的眼神,也一日冷过一日,心里的苦水积成了潭,快要把我淹没了。
我偷偷攒下十几个铜板,去了趟老君观。
观里的老道长很是和善,细细为我诊了脉,说我身子无碍,或许该让大郎也来看看,若二人都无病,那便是缘分未到。
他看出我拮据,只收了两个铜板当作缘钱,还宽慰我莫急。
我心里是松快了些,想着许是孩儿缘分没到,可孙大郎却不愿再看我这“无缘”之人,他开始出门做工,常常几天几夜不归家。
我的心,又一点点沉了下去。
村里渐渐有了风言风语,说他跟邻村的周寡妇……我不愿信,不敢信。
直到那天,我亲眼在周寡妇家门外堵住了他,那一刻,半边身子都麻了,嘴唇抖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被他一路拽回家,我哭了,这么多年没有因为劳作的辛苦、婆婆的吼骂和弟妹们的嘲讽哭过的我,这次哭了。
但我还是心怀期待的,村里和寡妇搞在一起的男人挺多的,但大多还是回了家的。
我也满心以为他会羞愧,会收敛,谁知他变本加厉,愈发肆无忌惮。
在我嫁到孙家的第五年七个月,一纸休书甩到我面前,原因无他,周寡妇怀上了。
我被休了。
那两身早已补丁叠补丁的新衣,并着那床越来越薄的被子,我都没能拿全。
穿着一身破旧衣衫,几乎是净身被赶出了孙家的大门。
五年多来,我第一次“回家”,竟是在被休弃的这一天,身无分文,狼狈不堪。
阿兄见了我,心疼得眼眶通红,攥着拳头要去找孙大郎拼命。
我死死拉住了他,事已至此,打架又能如何?
阿爹佝偻着背坐在矮凳上,头几乎埋进膝盖里,整个肩膀都垮了下来阿娘抱着我,哭声凄切。
只有嫂嫂,她那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让我无地自容。
我知道,她厌我,嫌我。一个生不出孩子被休弃的姑子,往后大抵是要拖累她和我阿兄了,我懂。
村里的族老也试着为我张罗过,六婶子甚至托了金媒婆,说五井村有户人家想招赘,不介意会不会生孩子,我心底曾燃起过一丝微弱的火苗。
可后来,便再没了下文。想来,终究还是介意的。
我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守着愧疚和难堪,在娘家看人脸色,了此残生。
怎料想,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雨,会在夜里引来滔天山洪,混着泥石的洪水,像发狂的巨兽,瞬间吞没了整个河西村。
我们一家,只逃出了嫂嫂、小侄女,还有我。
嫂嫂机敏,最先爬上了高处,我们落在后面,眼看要被洪水卷走,是阿爹阿娘和阿兄,他们死命拉住了我和侄女。
混乱中,我和侄女把阿兄推上了一棵歪脖子树,再回头,阿兄、阿爹和阿娘已被那黄浊的巨浪吞没,连片衣角都没留下。
我趴在泥水里,哭喊得撕心裂肺,恨老天不公,更恨自己是个灾星。
若我没有被休回家,是不是就不会发生灾祸,是不是阿兄就不会为了拉我而死,是不是他们都有机会活下来……
县令大人是个好官,派人救了我们这些幸存者。
我和吓得只会哭的侄女找到了失魂落魄的嫂嫂,嫂嫂看见我,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骂我“晦气”。
我一个字也不敢辩驳,只能紧紧抱着小侄女,泪水淌了她满肩。
县令大人说,河西村已经没了,原地也不安全,要把我们这些剩下的人分散安置到别的村子。
我们这些河西村姓刘的,都被分到了五井村——那个在广丰县出了名偏远、贫瘠的地方。
背着简单的包袱,牵着懵懂的小侄女,跟着沉默又悲戚的族人,我们踏上了去往五井村的路。
前路茫茫,身后是家破人亡的废墟。
那时万念俱灰的我并不知道,这片陌生的土地,竟会成为我人生的转机,在这里,我将遇见改变我一生的贵人。
五井村的偏远,是实实在在的,离最近的镇坊上元镇,也要走上足足一两个时辰。
村子三面被大山环抱,出路只有蜿蜒的一条,像是被遗忘在世外的角落。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平和。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僻静的山村里,竟立起了一个作坊——一个飘着豆香的林氏豆腐作坊。
待我在五井村住了一段时日,才从旁人的闲谈里得知,当初六婶子想为我说道的,正是这豆腐作坊的东家。
知道这事后,我心里先是一惊,随即涌上更多的自惭形秽!幸好,人家当初没应下。
像我这般被休弃、无所出的妇人,哪里配得上那样的人家?
我远远瞧见过那东家的闺女,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干脆利落,眉眼间全是豁亮与能干,那样的姑娘,将来定是做大事的。
五井村还有一处让我惊异的地方——村学。
在这等偏远的山坳里,竟能听见孩童清朗的读书声,实在难以想象,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学堂那样明亮的地方,同我们这样的女子,又有什么干系呢?
安置我们这些河西村来的难民时,张村长和村中族老费了心。
村里最大的姓氏是张,老张村长据说是前朝童生,面容清癯,眼神睿智而平和;王姓是村里另一个大姓,王族长生得圆圆脸庞,团团富态,看着便觉慈祥,他们划给我们一片地皮,也分了田地。
按规矩,我们家只剩嫂嫂、侄女思晴和我三个女流,是分不到田的,我鼓足勇气,找到张村长,声音虽低,语气却坚定:“村长,往后……我家思晴是要招赘的。”
张村长看着我,目光里带着审视,也有一丝怜悯,他沉吟片刻,最终点了头:“既如此,便先分你们五亩下等田。待你家将来招赘立户,再补上五亩。”
五亩薄田,虽是下等,却已是天大的恩情,在这世上,女子生存何等艰难,这五亩田,便是我们活下去的根。
而我命中的贵人,也正是在这时出现——林家二姑娘,林暖。
起初,我只觉着这是个格外有主意、有见识的小姑娘,村里人都在传,就是她,非让大伙在田边地角种什么“山蛋子”,她说这东西能饱腹,以后要叫它“土豆”。
这话一出,村里许多老辈人直摇头,早年灾荒时,不是没人饿极了挖来吃,结果中了毒,没了!自此,这东西便被视作毒物,顶多是孩童拿来玩耍的。
可林家姑娘说得信誓旦旦,村民们或因着她家豆腐作坊的情面,或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多少都买了一些回去种。
张村长和王族长更是带头,各自买了二十来斤种子。
后来……后来他们竟真的从地里挖出了翻了个头和数目的土豆!
村民们战战兢兢地试了,发现只要煮熟透,那圆滚滚的土疙瘩,当真能吃!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像是烧起了一小簇火苗。
我每日起早贪黑,将分到的五亩地细细打理,让嫂嫂在家照顾思晴。
眼下这光景,我们三个女人想活下去,太难了!若是……若是我也能种出那土豆,真能充饥,我们是不是就能慢慢还清县衙接济的粮食,挺直腰杆活下去?
这个念头折磨着我,也诱惑着我。
我咬了咬牙,厚着脸皮,寻到林家姑娘,想用手里那少得可怜的铜板,换些种子。
我万万没想到,林家二姑娘竟不肯收我的钱。
她只是温和地看着我,说:“种子你先拿去种,待收成了,还我种子便好。” 她顿了顿,又认真地叮嘱,“要种就抓紧些时候,晚了,怕会影响收成。”
我千恩万谢地捧着那些带着泥腥气的土豆种回家,心里涨满了感激与希望。
然而,嫂嫂知晓后,却一直骂骂咧咧,说我心肠歹毒,拿这毒物来害她性命。
我听着那些刺耳的话,心里很气却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拿起锄头,走向我的田地,什么都没有事实重要。
我将那些被视作“毒物”的种子,一颗颗,小心翼翼地埋进温润的泥土里,也埋下了我小小的希望。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沉默种下的土疙瘩,后来竟会成了我们整个村子乃至更多人的救命粮。
生活的艰辛尚未理清,一件更令我揪心的事便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嫂嫂竟和村里的鳏夫夏老大搞到了一起!
那夏老大是村里出了名的浑不吝,做事没个轻重拎不清,前头媳妇挣命给他生了儿子,刚走没多久就又娶一个,风评极差。
为了娶我嫂嫂,他更是狠心将前头留下的儿子丢给了自家三弟养活,自个儿倒收拾起门面,准备当新郎官了。
说来也真是讽刺,嫂嫂跟着他没多少时日,竟就传出了身怀六甲的消息。
自打跟了夏老大,嫂嫂便像是彻底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思晴跑去他们家门口张望,她连面都不愿露一下。
我那可怜的侄女,本就因家中变故愈发沉默,如今被亲生母亲如此决绝地抛弃,那双大眼睛里更是没了半点光亮,只余下一片令人心慌的空寂。
我的心像是被钝刀子一下下地割着,滴滴答答地淌血。
可我还能怎么办?阿兄已经不在了,嫂嫂改嫁,是她的自由。
我一个被休归家的姑子,哪有立场,又哪有能力去阻拦?万千言语堵在胸口,最后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走上前,紧紧抱住那个被母亲拒之门外的、小小的身影,牵着她冰凉的手,轻声说:“晴晴,跟姑姑回家。”
从那天起,我便走到哪里,就把思晴带到哪里,下地干活,让她在田埂边玩泥巴;回家做饭,让她坐在灶膛前添柴火。
我不能让她再感到被遗弃,哪怕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