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知道一切的解雨臣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重复道,“宋一汀……宋家二小姐……”
上官白鹤见自家二师尊一直都没有给自己回话,心里忍不住有些发虚,想说什么却又担心说出之后,自家二师尊会觉得自己有些心急。
可解雨臣却好像是在故意吊着他一样,迟迟都不回话,手边的茶也是喝了一盏又一盏。
上官白鹤垂着头,视线所及是白石板地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他想起宋一汀那张小脸,虽然说有些不合适,但他的心里,好像真的有了那个小家伙的一席之地。
上官白鹤一咬牙跪在地上求解雨臣恩准他们二人将来的婚事。
“二师尊,”上官白鹤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干,“弟子……弟子是认真的。”
解雨臣缓缓转回视线,打量着这个自幼养在膝下跪在自己面前向来沉稳持重的小徒弟,何曾见过他这般失态。
急了,这不就急了!
解雨臣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茶盏上的缠枝莲纹,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上。
“从宋府一路回来,弟子心间总能望见月光下她那双澄静无洁的眼睛。”上官白鹤望着解雨臣,目光澄澈,“弟子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一个人,如果是的话,弟子此生非她不可。”
解雨臣静静听着,指尖不知何时停下了动作。
为了让解雨臣能够同意,上官白鹤郑重叩首,“弟子心悦宋姑娘,与她的家世、相貌无关。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只要她想去的地方,弟子都不会抛下她一人。就算是她将来有难,弟子亦愿与她共同承担一切,生死与共。”
解雨臣轻轻“啧”了一声,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
“你大师尊总说你这孩子太过木讷,不解风情。”他放下茶盏,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看来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上官白鹤耳根微红,却仍跪得笔直。
解雨臣终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既然认定一人,”解雨臣的声音陡然严肃,“那将来你的感情就不能随意摇摆。”
他用食指关节敲了敲桌面,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我琉璃宫之人,崇奉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若你将来感情随意摇摆,”解雨臣的目光如刀,直直刺向上官白鹤,“否则的话,就算是那姑娘饶了你,我和你大师尊也饶不了你。”
上官白鹤毫不犹豫地俯身,在解雨臣面前郑重叩首三次。
“弟子上官白鹤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只心系宋一汀一人,绝不负她。如有违背,天地共弃,师门共诛!”
解雨臣俯身,亲手将上官白鹤扶起。
“记住你今日的誓言。”他轻轻拍了拍徒弟的肩,“去吧,你大师尊那边,我去说。”
上官白鹤眼中闪过惊喜,正要道谢,却被解雨臣抬手制止。
“不过,”解雨臣转身望向窗外,目光悠远,“宋家那边,还需要你自己去争取。宋聿德那个老顽固,刚刚把自己的大女儿嫁到皇家,估计这个时候,可不会轻易把宝贝女儿交给别人。”
“弟子明白。”上官白鹤恭声道。
上官白鹤依言垂手而立,姿态依旧恭敬,肩头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二师尊……您早就知道了?”
解雨臣不答,只慢条斯理地拎起茶壶,将面前空了的杯盏再次注满。
他自然是知道的。
在这方世界天地之间,没有人能够逃脱自己与阿霁的探知。
但他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上官白鹤自然也看出来了,识趣的退了出去。
待上官白鹤退出偏殿,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古旧的铜钱,在指尖翻转,看到最后算出的卦象,只能为他这个小徒弟表示同情一下。
“情路坎坷呀!”
解雨臣指尖那枚铜钱刚刚落下,余音尚在空寂的殿中缭绕,门外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极轻,却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踏在他心尖上。
他蓦然抬头,眼底还未敛尽的推算之色瞬间被惊喜冲散。
“阿霁?”
“你怎么来了?”
云雪霁正倚在门边,也不知来了多久。
他一身月白常服,比解雨臣方才看的那树玉兰还要清冽几分,眉眼间带着些微倦意,却又含着一抹浅淡笑意。
“这也是我的家,”他声音里也带着笑,听不出是打趣还是认真,“你这话问的。”
解雨臣已起身迎了上去,极为自然地伸手,指尖拂过云雪霁微凉的袖口。
“不是去查看南边的龙脉了?怎么这么快回来?”他顿了顿,眉头微蹙,“可是有什么变故?”
“无事,比预想的顺利。”云雪霁目光掠过他,落到方才上官白鹤跪过的位置,又扫向桌面上那枚尚未收回的铜钱,“倒是你这里,似乎刚演完一出好戏。”
经他这一提,解雨臣才猛地想起正事。
“正想同你说,白鹤那孩子刚才……”他话刚起头,却见云雪霁已径直走到桌边,执起他方才用过的那个青瓷茶盏,就着他残留的茶渍,若无其事地啜了一口。
解雨臣的话音戛然而止。
是了,这琉璃宫上下,一草一木,一呼一吸,有什么能瞒过身边这人?
他摇头失笑,走到云雪霁身侧。“是我糊涂了。你既回来,自然是都知道了。”
云雪霁放下茶盏,指尖点了点那枚铜钱。
“‘情路坎坷’?”他重复着解雨臣方才的判词,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既已推演得出,为何还应允他?”
殿内烛火微微摇曳,将两人身影投在光洁的石板上,交织在一处。
解雨臣沉默片刻,目光也落在那枚象征卦象的铜钱上。
“正因为坎坷,才更要让他去,就当是让他去历了一场情劫,”他声音低沉了几分,“你我当年,不也是如此走过来的么?若因前路艰难便畏缩不前,那也不是我琉璃宫的弟子了。”
他想起上官白鹤那双澄澈坚定的眼睛,想起少年那句“天涯海角,碧落黄泉,绝不抛下一人”。
“他既立了誓,我便信他。”解雨臣最终道,“至于坎坷……少年人的情意,总要经些风雨淬炼,方能坚不可摧。我们做师尊的,在一旁看着,必要时护着,也就是了,都养这么大了,你难道还能抛下不管呀?”
云雪霁闻言,侧头看他。
烛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抹浅淡笑意终于抵达眼底。
“你倒是心软。”他语气似是调侃,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解雨臣挑眉,靠近一步,伸手替他理了理其实并无褶皱的衣襟。
“这如何能比?”他嗓音里含了笑,意有所指,“你是我命定的劫数,躲不开,也无需躲。白鹤那小子,不过是去历他自己的劫罢了。”
他动作轻柔,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云雪霁颈侧的皮肤,感受到那之下平稳的脉搏。
云雪霁没有躲闪,反而微微偏头,更贴近那一点温度。
“宋聿德那边,你待如何?”云雪霁换了个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那老狐狸刚嫁了长女入皇家,现在怕是不会将自己的二女儿轻易许人。”
“儿孙自有儿孙福。”解雨臣收回手,踱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路,我已经指给他了。剩下的,该他自己去闯。若连宋家那一关都过不了,又如何配得上他今日在我面前发下的誓言?”
他转过身,背靠着窗棂,看向云雪霁,“况且,不是还有你我么?总不会真让他受了天大委屈去。”
云雪霁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他走到解雨臣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一同望向窗外。
“看来,”云雪霁忽然开口,声音融在夜风里,显得有些缥缈,“我们这琉璃宫,过上几年,便要办喜事了。”
解雨臣侧目,看着身边人清冷的侧颜在月光下柔和了线条,他伸出手,轻轻覆上云雪霁置于窗台的手背。
“放心吧。”他低声道,“上官白鹤那小子要是连这点劫数都过不去,就当我们看错人了。”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立于窗前。
殿内烛火噼啪轻响,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夜鸟的啼鸣。
政和二十一年,八月,桂子飘香。
太子南珩的成年礼与太子妃册立典礼于宫中隆重举行。
琉璃宫作为超然存在,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云雪霁与解雨臣虽未亲至,却派了上官白鹤为代表,送上贺礼。
上官白鹤一袭白衣,脸上覆盖着那张标志性的白玉面具。
他安静地立于观礼席中,目光掠过人群,在宋尚书家眷的位置稍作停留。
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想来八岁的宋一汀确实不适合出席这般正式场合。面具下,他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
典礼庄重而盛大。
太子南珩身着玄端礼服,从皇帝手中接过象征储君权威的印玺。
就在这一刻,异变突生。
南珩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一股庞大的记忆洪流毫无征兆地涌入脑海——
他……觉醒了。
等他再度睁眼,眼里泛着冷厉的光,他的今生与第一世已然有了很大的不同。
他的舅父早早死去,母亲成了当今皇后,父亲对他颇为关怀,也没有与楚归鸿分道扬镳,而且一切都是他第一世梦寐以求的。
除了……琉璃宫。
他的记忆里,第一世并无这个凌驾皇权的超然势力。
这一世,琉璃宫的存在,无形中奠定了他所享有的“顺遂”。
南珩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维持着完美的储君笑容完成了仪式。
仪式结束后,上官白鹤就早早离去。
接下来的这三年来,他借着各种由头往来宋府。
有时是奉师尊之命传递与边防军务相关的讯息,有时是寻些罕见的海外奇珍或精巧物件送给宋尚书“鉴赏”,更有时,是直接以“路过”、“讨教兵法”为名登门。
起初,宋聿德这位以稳重甚至有些古板着称的兵部尚书,心中满是警惕。
他甚至一度怀疑,上官白鹤是否对自家那位已内定的太子妃长女——宋一梦,存了别样心思。
然而,上官白鹤行事极有分寸,与宋一梦的接触仅限于必要的礼节。
反倒是他那年纪尚幼的次女宋一汀,似乎总能“偶遇”上官白鹤。
每次上官白鹤来访,总会“恰巧”带些适合小女孩的礼物。
有时是带着莹莹光泽、香甜不腻的海外糖饵;有时是装帧精美、描绘着异域风物的图册。
而上官白鹤本人,似乎也对宋一汀那些关于江湖侠客、精怪志异的“童言稚语”格外有耐心。
宋一汀,也从三年前那个雪夜里懵懂胆大、敢伸手摘他面具的小丫头,渐渐抽条长大。
如今虽只十岁,却已显露出美人胚子的模样,眉眼精致,皮肤白皙,笑起来颊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性格在商户出身、精明开朗的母亲周雪怡的精心教养下,既不失官家千金的礼数与端庄,又比寻常闺秀多了几分灵动与活泼,带着一股未被深宅大院完全束缚的生机勃勃。
这一切,自然落入了宋夫人周雪怡的眼中。
与丈夫的官员思维不同,周雪怡出身商户,精明务实。
她很快便看出,这位琉璃宫的高徒,分明是冲着自己那个尚显稚嫩的小女儿一汀来的!
这个认知,让周雪怡心头先是一惊,随即便是难以抑制的火热。
琉璃宫!
那可是连皇帝都要敬让三分、寻常官员连门槛都摸不到的超然存在!
若能与之结亲,对宋家,尤其对她所出的一汀而言,简直是天大的造化!
远比将女儿嫁入看似显赫却危机四伏的皇家公侯之家要稳妥得多!
上官白鹤此人,她冷眼旁观三年,品性、能力、容貌皆是上上之选,且明显对一汀极为上心,这等良缘,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
于是,这三年来,周雪怡成了上官白鹤在宋府最得力的“掩护”。
每当宋聿德对上官白鹤的频繁出现流露出疑虑时,周雪怡便会巧言化解。
“老爷多虑了,上官公子乃是世外之人,心性通透,不过是喜欢一汀天真烂漫罢了。”
在周雪怡持续不断的劝说下,宋聿德渐渐被说服,觉得或许是自家夫人想得周到,与琉璃宫保持良好关系总非坏事。
也就对上官白鹤的来访,采取了默许甚至欢迎的态度。
而这三年间,京中亦发生了不少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