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栈道村,顺着山势向南盘旋,两月后,一片层叠的梯田出现在群山环抱的盆地中。
田埂如银链般缠绕着青山,刚插下的秧苗泛着嫩绿,倒映在水田里的云影随波晃动,几位老农牵着水牛在田里耕作,木犁划过水面的声响与远处的鸡鸣交织,像首古老的田园诗——这里便是“梯云村”。
梯田顶端的晒谷场上,坐着位正在修补木犁的老汉,姓田,大家都叫他田老爹。
他手里的刨子在犁头上推得平稳,卷曲的木花簌簌落下,露出木材细密的纹理,犁尖的铁刃被磨得发亮,映出他沟壑纵横的脸。
见众人走近,他放下刨子,用袖口擦了擦汗:
“这犁用了二十年,犁头是山铁打的,犁杆是老枣木的,入土深浅全凭手感,现在的铁犁看着花哨,哪有这老伙计听话。”
艾琳娜望着层层叠叠的梯田,田埂用青石垒砌,缝隙里长满了青草,水田里的秧苗排列得整整齐齐,忍不住问:“田老爹,这些梯田修了很久吧?”
“三百年喽,”田老爹指着最高处的田垄,“我太爷爷那辈就开始凿山开田,一筐土一筐石地堆,才有了这九十九层梯田。以前村里的娃娃刚会走路就跟着学插秧,说这田是饭碗,要像伺候爹娘一样伺候。”
他叹了口气,从谷仓角落拖出个竹筐,里面装着几卷泛黄的布帛,上面用靛蓝染料画着梯田的灌溉路线,标注着“春灌需引山泉水”“夏涝要开泄洪沟”。
小托姆拿起一卷布帛,布料粗糙却结实,上面的线条流畅有力,还画着简单的节气表,标注着“清明前后插秧”“白露时节晒谷”。“这些是管梯田的图谱?”
“是‘梯云谱’,”田老爹的儿子田禾扛着秧苗走过,裤脚沾满泥水,“我爷爷记的,哪块田适合种早稻,哪块田要种晚稻,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这引水渠的走向,”
他指着布帛上的蓝线,“是祖辈们踩着露水丈量出来的,每寸渠都顺着山势走,不浪费一滴水。”
他指着最旧的一块布,边缘已经磨损发黑,“这是民国时的,上面还记着大旱年怎么节水,说每滴水都要浇在苗根上。”
沿着田埂往下走,能看到不少撂荒的梯田,石缝里长满了灌木,田埂的青石被雨水冲得松动,只有几块精心打理的田里,秧苗长得格外精神。
“那片是‘祖田’,”田老爹指着最高处的三亩梯田,“村里几户老人守着,说不能让祖宗开的田荒了。
我小时候,全村人都在田里忙,插秧时唱山歌,收割时赛打谷,晚上就在晒谷场看星星说收成,哪像现在,年轻人都去城里了,田里静得能听见草长。”
村头的水磨坊还在转动,木轮吱呀作响,磨盘上的稻谷被碾成雪白的米粉,石槽里的水流带着细碎的泡沫,映出天空的颜色。
“这磨盘是青石的,要磨十年才够光滑,”田老爹抚摸着磨盘上的纹路,
“磨出的米粉带着米香,机器磨的看着白,却没这股子土味。去年有人想把磨坊拆了盖楼房,被老人们拦下来了,说这是村里的魂,不能动。”
正说着,山下来了几个穿着西装的人,拿着图纸在田边测量,嘴里念叨着“开发成旅游区”“盖民宿”。
“是来搞开发的,”田禾的脸色沉了沉,“他们说要把梯田推平些,好走观光车,还说要在田里种些奇花异草,说比种稻子赚钱。我们说这田是用来种粮食的,他们还笑我们‘不懂商机’。”
傍晚时分,山雨突然落下,细密的雨丝打在秧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田老爹突然起身:“得去看看泄洪沟。”
众人跟着他跑到梯田最低处,只见他弯腰清理沟里的杂草,田禾则搬来石块加固松动的渠岸。
“这泄洪沟是保命的,”田老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去年暴雨,就是因为沟堵了,冲垮了三亩田。老辈人说,梯田要像人一样,既要能喝水,也要能排尿,才能长好庄稼。”
小托姆突然发现,某些田埂的石头上刻着奇怪的符号,有的像水滴,有的像稻穗。“这些是什么?”
“是‘田神符’,”田老爹解释,“老辈人传下来的,说刻上这些符号,能保佑田不长虫、水不流失。
你看这个像稻穗的,”他指着其中一块石头,“是说这块田要多施草木灰,穗子才能饱满,都是一辈辈试出来的门道。”
夜里,雨停了,月光洒在水田里,像铺了层碎银。田老爹邀请众人在晒谷场吃新米,陶碗里的米饭冒着热气,咬一口,清甜中带着韧劲。
“这米要在山泉水里泡三个时辰,蒸的时候要大火上汽再转小火,”田老爹笑着说,“机器种的米快,可哪有这慢慢长出来的香。”
田禾突然说:“我打算把城里的工作辞了,回来种稻子。”
田老爹愣了愣,随即眼眶红了,往儿子碗里夹了块腊肉:“好,好,回来就好,这田总要有人种。”
接下来的几日,村里的年轻人渐渐回来了,有的跟着老人学看梯云谱,有的学着修水渠,田禾则用无人机勘察梯田,说要在保古法的基础上,用些新法子提高产量。
有位研究农业的教授听说了,特意来教大家生态种植,不用化肥农药,种出的稻米虽然产量少点,却卖出了好价钱。
离开梯云村时,田老爹送给他们每人一袋新米,用粗布袋装着,上面缝着个“禾”字。
“这米要慢慢煮,”他站在梯田边,望着层层叠叠的绿,“就像这梯田,要一茬一茬地种,一辈一辈地守,才能长出好粮食。人活着,不能忘了根,这田就是我们的根。”
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新米的清香还在鼻尖萦绕,梯田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却像刻在了心里。小托姆捧着米袋,突然问:“下一站去哪?”
艾琳娜望着东方的海岸,那里隐约有座渔村的轮廓。
“听说那边有个‘望潮村’,村民世代赶海,懂潮汐的规律,只是现在,近海的鱼虾少了,年轻人都去远海捕鱼,老辈的赶海手艺,快没人会了……”
泥土的气息还在指尖残留,艾琳娜知道,无论是层叠的梯田,还是粗糙的梯云谱,那些藏在田垄里的智慧,从不是对自然的强求,而是与天地的商量——
只要有人愿意守护这些青山间的奇迹,愿意弯腰插秧、挥镰收割,愿意把祖辈的生存哲学融入每一寸土地、
每一株稻禾,就总能在循环的四季里,收获大地的馈赠,也让那份流淌在稻穗里的踏实,永远滋养着每个平凡的日子。
离开梯云村,循着湿润的海风向东跋涉,三月后,一片蔚蓝的海岸铺展在眼前。
沙滩泛着细碎的银光,礁石在浪涛中沉默伫立,几艘小渔船泊在简陋的码头,渔网像巨大的蛛网晾晒在木桩上,空气中浮动着咸腥的海风与鱼获的气息——这里便是“望潮村”。
码头边的礁石上,坐着位正在修补渔网的老妪,姓苏,大家都叫她苏婆婆。她的手指被海水泡得发白,却灵活地穿梭着尼龙线,破损的网眼在她掌心渐渐收拢,结出整齐的六角形。
见众人靠近,她抬起头,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细沙:
“这网要用‘活结’,鱼进得来出不去,又伤不着小鱼苗,现在的年轻人图省事,都用死结网,大小通吃,哪懂留种的道理。”
艾琳娜望着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的浪涛里,偶尔有鱼群跃出水面,划出银色的弧线,忍不住问:“婆婆,这里以前赶海很热闹吧?”
“热闹得很哟,”苏婆婆放下渔网,指了指沙滩上的脚印,
“退潮时,沙滩上全是人,捡贝壳的、挖蛤蜊的、钓望潮(章鱼)的,能从日出忙到日落。我年轻时跟着阿爸赶海,一上午能捡半筐海螺,现在……”
她叹了口气,从竹篮里摸出个贝壳,“这是‘响螺’壳,以前能吹响报潮信,现在近海的螺越来越小,壳都凑不齐一串了。”
小托姆钻进岸边的渔棚,里面堆着些老旧的赶海工具——
有带着木柄的蛏钩,有缠着布条的小耙子,墙角的木箱里装着几卷泛黄的潮汐表,上面用毛笔标注着涨潮、落潮的时辰,还有“初一十五涨大潮”“初八廿三见海滩”的谚语。
“这些都是赶海用的吗?”他拿起一个海螺壳,对着嘴吹了吹,发出呜呜的声响。
“是‘潮信录’,”苏婆婆的儿子阿海扛着渔获回来,竹篓里只有寥寥几只海蟹,
“我爷爷记的,哪片滩涂藏着花蛤,哪块礁石下多海胆,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这潮汐规律,”
他指着其中一页,“是祖辈们看月亮算出来的,说月亮圆时潮最大,月芽儿时潮最浅,比现在的电子表还准。”
渔棚的墙上挂着几串晒干的鱼干,鱼鳃处系着红绳,旁边贴着小小的纸条,写着“芒种前晒”“冬至后收”。“这些是特意留的?”小托姆凑近闻了闻,带着淡淡的海腥味。
“是‘海味’,”苏婆婆的声音带着几分郑重,“每年汛期捕的鱼,用海盐腌了晒着,要晒足三十天,冬天蒸着吃,能尝出大海的味道。
你看这串,”她指着最长的一条,“是十年前捕的马鲛鱼,那时能长到三尺长,现在能有一尺就不错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摩托艇的轰鸣,几艘快艇拖着巨大的拖网驶过,浪花飞溅着拍打着礁石。“是外来的捕鱼船,”
阿海的脸色沉了沉,“他们用‘底拖网’,把海底的沙子都翻起来,连海藻都不放过,去年把我们村的育苗场都给拖坏了。我们去理论,他们还笑我们‘守着滩涂饿肚子’。”
傍晚时分,夕阳为海面镀上一层金红,潮水开始退去,露出湿漉漉的滩涂。苏婆婆突然拿起小耙子:“跟我来,带你们看个好东西。”
众人跟着她踩过柔软的沙滩,来到一处隐蔽的水洼,只见她用耙子轻轻拨开泥沙,几只指甲盖大的小章鱼突然喷着水逃开,留下圆圆的洞眼。
“这是‘望潮窝’,”苏婆婆笑着说,“我们只捡大的,小的要留着,等它们长好了,明年才有得捡。”
小托姆突然发现,某些礁石上刻着奇怪的符号,有的像波浪,有的像月亮。“这些是什么?”
“是‘护海符’,”苏婆婆解释,“老辈人传下来的,说刻上这些符号,能保佑鱼虾多起来,台风绕着走。你看这个像月亮的,”
她指着其中一块礁石,“是说这片海域要等月圆时再来,那时的望潮最肥,都是辈辈人试出来的门道。”
夜里,潮水又涨了上来,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苏婆婆坐在渔棚前,望着月光下的海面:
“以前赶海讲究‘三不捡’,不够大的不捡,怀卵的不捡,少见的不捡。
那时的海像聚宝盆,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好东西,哪像现在,网越拉越密,船越开越远,海里的东西却越来越少。”
阿海在一旁修补渔船,说要明天就去镇上反映,求他们管管那些破坏海域的拖网船。
接下来的几日,村里的老人们都行动起来,有的整理“潮信录”当证据,有的在滩涂边插警示旗,苏婆婆则带着阿海教孩子们认潮汐、
辨鱼汛,说就算近海鱼少了,这赶海的本事也不能丢,留着给后人看看老祖宗是怎么跟大海打交道的。
当海洋局的专家赶来考察时,整个望潮村都沸腾了。专家们看着“潮信录”上的记载,摸着礁石上的“护海符”,连连赞叹:
“这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活化石啊,比任何养殖技术都珍贵!”
离开望潮村时,苏婆婆送给他们每人一个海螺哨,螺壳上刻着个“潮”字。“这哨子要听潮声吹,”她把海螺递过来,带着海风的清凉,
“能听出涨潮落潮的节奏,就像做人,要懂进退,知取舍,才能活得安稳。海可以闯,可老祖宗的规矩不能忘,那是用风浪换来的智慧。”
走在回程的路上,身后的海浪声渐渐远去,海螺哨的呜呜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小托姆握着海螺,突然问:“下一站去哪?”
艾琳娜望着北方的山谷,那里隐约有片茶园的轮廓。
“听说那边有个‘云雾坞’,村民在山腰种着百年老茶树,采的茶叶能泡出琥珀色的茶汤,只是现在,年轻人嫌采茶累,大多改种果树,老茶树渐渐荒了,春天的茶香都淡了……”
海风的咸腥还在鼻尖萦绕,艾琳娜知道,无论是起伏的潮汐,还是粗糙的潮信录,那些藏在海浪里的智慧,从不是对大海的掠夺,而是与海洋的商量——
只要有人愿意守护这片蔚蓝的家园,愿意传承赶海的手艺,愿意把祖辈的生存哲学融入每一次撒网、
每一次退潮,就总能在辽阔的海域里,收获大海的馈赠,也让那份流淌在浪花里的敬畏,永远滋养着每个与海为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