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让丰贵人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但现在并不是回忆往事的时候，她收敛心神，对顾韬晦说：“想联系，但宫里情形，顾大人比我更清楚，我刚来的时候，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耽搁了下来。先是不敢，后来辗转托人去问，听说他们搬离了老家，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法，阴差阳错失了联络。这次还真要谢谢顾大人，帮我把这关系续上了。”
顾韬晦道：“丰贵人不必如此客气，也是运气不错，碰到了。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让人传信，不过此事最好不要让宫里其他人知道，我不想多事。”
丰贵人郑重地说：“那肯定，顾大人是我杨家的恩人，岂有给恩人添麻烦的道理，我会守口如瓶的。”
顾韬晦就告辞了，走前让她把东西备好，他过两天来拿。
晚上，丰贵人整理宫里的赏赐，准备拿一些带去给自己的家里人。一时思及前事，不禁心潮起伏，坐立难安。
丰贵人闺名杨嘉卉，入宫的时候刚满十六岁。
她性格并不娴静，还挺开朗爱笑的，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系家中独女，父母爱若掌珠。虽然是杨家庄一等一的富户，但杨家庄本来也很小，其财富十分有限，仅仅算是勉强过了温饱线而已。
她自幼也还是要帮助母亲做一些家务事，并不像大家闺秀一般地养尊处优，其实还挺擅长察言观色的。
记得那天她一早出去采春茶，回到家中就看见有一道士模样中年男人在家中做客，父亲对他十分客气，尊称他为扶风道长。
父亲特地把她叫到客厅站了一会儿，扶风道长和气地问了她几句话，好几年过去了，她仍然记得扶风道长跟她谈话的内容。
扶风道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她茫然地回答道：“我叫杨嘉卉，刚满十六岁。”
扶风道长说：“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这下她镇定了，说：“我采春茶去了，人不够，只有这几天好采，我今天采了两斤多呢。”
扶风道长就呵呵地笑，然后说：“你平时最远到过哪里？”
她觉得这个道长很亲切，令人心生好感，对他的问题，她越回答越自如：“我去过雅川县城，我爹爹带我去的，吃了城里的一碗羊肉米粉，汤好浓，我喝了两大碗。”
扶风道长又问：“那你最喜欢吃什么？”
她想了想，说：“最喜欢吃腊肉，过年的时候才吃得到。”
扶风道长这下哈哈大笑了，说：“以后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她有些不知所措，抬眼看向自己的父亲，父亲一反平时严厉的神态，显出很慈祥的笑容来，跟着扶风道长一起微笑看着她。
晚上的时候，父亲对她说：“嘉卉，我们杨家，祖祖辈辈都在杨家庄，哪里都没有去过，周围都是家族中人。你是女儿，一般都会嫁到隔壁邻村，好的话能嫁到县里。但你八字生得好，贵人命格，没想到一场富贵落在了你的头上。你告诉爹，如果让你一辈子再见不到爹和娘，但能过上神仙一样的好生活，你愿不愿意？”
她一瞬间都没有犹豫地回答说：“不愿意，我要跟爹娘在一起。”
杨万才感慨道：“傻孩子，你太小了，没经历过贫穷，没饿过肚子。人往高处走，你现在没有看见更高更远的地方，所以你不愿意离开，等你见识了其它比杨家庄富裕得多的地方，你就会重新选择了。”
她小声说：“我不会，我只想跟爹娘还有阿哥阿弟待在一起。”
杨万才笑眯眯地说：“不行，你必须去，这是你的命，你比我们都要高贵得多。”
于是她知道了，等待自己的是离开杨家庄，去到京都，侍候一个年纪足以做她父亲的老人，侍候好了，她的家会飞黄腾达。当她知道这个结果之后，她就盼望着能够为家里的富贵牺牲自己。
她的娘亲却舍不得她，但没办法，他们有更大的盼头。所以娘亲只能背着她偷偷抹眼泪，当着她的面还是一脸羡慕她攀上高枝变凤凰的样子。
接下来的一切她都很配合，包括对她身体的改造。
那个叫一真的道长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清矍的样貌，和善的眼神，一身的正气，却对她做着难以启齿的邪事。为了让她放松，一真道长跟她聊天，问她的喜好，问她将来想做什么，问她有没有想过将来要嫁给什么样的人？
她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将来要嫁什么样的人？如果你现在问我，我想我会嫁一个跟我爹爹和哥哥相似的人吧。我现在觉得，所有男人都是这种类型，我们村的男人没有一个是例外的。”
一真道长就笑：“以后你会见到形形色色的男人，风格迥异，要知道，这个世界不止你父亲和兄弟这种男人，还有长相俊美的，孔武有力的，气质超然的，文静内敛的，你会有自己喜欢的类型。不过，为了你好，还有你的家庭好，你要让自己喜欢上这个世界最有权势的人，要知道，权势让男人更有魅力，你喜欢这样的男人一点也不亏。”
她老实说：“我想象不出来，但道长你既然这样说，我会努力去喜欢他，为了我的家庭，哪怕喜欢一只黄狗一只花猫也没关系。”
一真道长说：“你不能这样想，你如果这样想，你会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没有谁会愿意跟一具没有感情的身体发生关系的。你现在就要开始想象对方是一个很有力量的男人，他的容貌历经岁月，他的皱纹饱含故事，他的神秘和浩瀚吸引着你，让你身心都不由自主地臣服于他。所以你把自己交给他是一种荣幸，是战胜了所有的女人之后的一种嘉奖。你愿意成为他掌心里的小女人，愿意被他爱抚，被他侵占，被他打上印记。”
她想象不出来这样的人，但她不反驳，她顺从地接受了道长的建议。
她被安排在任家一间密室里，在那里度过了寂寞又难堪的两个月时间。她的身体被打开，又合拢，到后来，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身心分离了，她看着这具身体不属于自己，却被自己支配着去做任何事情。
道长告诉她：“你千万不能泄露你身体的秘密，否则你和你的家庭都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因为这句话，她对一真道长始终生不出好感来。虽然他给予了她家庭的一切，她的父亲面对一真道长显露出的卑躬屈膝，都让她理智上把道长看成了她的救世主，但她的灵魂排斥着他，她对他生不出亲近之感。
即使道长对她都是一副春风化雨的态度，她也竭尽所能地听他的话，说服自己做一颗好用的棋子，因为她把自己卖了一个最好的价钱。
所以，她其实是有些厌恶自己的身体的，她觉得她的身体散发出一股陌生的气味，她不熟悉的，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气味。这具身体会主动迎合皇帝，就像向日葵迎合太阳光一样。
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一真道长都会给她一颗药丸让她服下，她不知道这药丸的用途，服下之后也没有异样的感觉，她甚至都没有产生不服用会怎样的好奇心。也许这颗药丸，就是让她变成工具人的钥匙。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了她的家庭搬迁了原址，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她问过一真道长，把她的家庭安置去了哪里？一真道长说在贡州，并没有瞒着她，但同时也告诫她不要主动联系他们，因为这样可能会给他们自身带来危险。
她照办了，但顾韬晦奇迹般地拆除了她和她家庭之间的这道障碍，她终于拥有了一条独立于一真道长之外的与家人联络的渠道。虽然她也不觉得会带来什么改善，但也算得上这几年灰暗的宫廷生涯中唯一的亮色了。
当丰贵人把一堆礼物挑挑捡捡终于整理妥当之后，顾韬晦把它带出了宫去，交给了付鹏，同时说：“不要马上把这些东西交给杨家，不然他们会觉得这事太过容易，从而生出不必要的心思。你过一段时间再去一趟贡州，把这些东西交给他们。然后，暂时不要再答应他们给丰贵人带东西了。当然，带口信可以。”
付鹏领命而去。
仲青对顾韬晦说：“我总觉得丰贵人有什么不对劲，主要是灵魂层面。以前感觉她的灵魂死气沉沉，不像是一位少女。上次去拿礼物的时候，发现她的灵魂活跃了很多，就像冬眠之后苏醒过来一样。”
顾韬晦说：“这是好事，就算是崔一真那个牛鼻子，也不太会希望丰贵人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吧。”
仲青说：“那我们岂不是帮了他大忙？”
顾韬晦说：“顺手为之吧，我想了解崔一真的全盘计划，丰贵人一定是他这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如今这枚棋子对我们有了好感，善加利用的话，将来也许会成为我们手里的一个秘密武器。”
最近在京都吃了大亏的瓦肆，并不知道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的其实是顾韬晦的灵机一动，但是，直接的效果就是瓦肆的组织几乎全军覆没，沈家铭失踪，官明琛龟缩在家里哪里都不去。秦世春，则自从跟方良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仲青不无遗憾地说：“瓦肆还欠着我们一个大的人情，现在连收债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顾韬晦说：“放心，他们还会再卷土重来的，玉珑夫人不就没事吗？”
提到玉珑夫人，他也觉得很久没去云门故径了，于是收拾心情，以饱满的状态去会会这位千手观音。
玉珑夫人一如既往地用她的善解人意来招待顾韬晦。
她问顾韬晦：“今天想见哪一位？如嫣还是挽月？”
顾韬晦笑着说：“谁有空就见谁，我不挑。”
然后就是挽月出来的，顾韬晦有些许的失望，但这更加深了他对如嫣的忌惮。
挽月姑娘仍然维持着她叽叽喳喳的人设，整场都是她一个人在表演：“顾大人好久没有过来了，是不是都把挽月忘了？果然男人久不见莲花，开始欣赏牡丹的美。”
顾韬晦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的挽月姑娘，居然能够巧用诗歌比喻了。”
玉珑夫人笑道：“这丫头最近跟国子监的一群学生来往频繁，现学现卖了。”
挽月翻了个白眼，说：“顾大人今天怎么不点如嫣妹妹？她新制的一曲《暗香》，连三皇子也赞不绝口呢。”
顾韬晦于是知道，三皇子来过，不过，玉珑夫人应该也不在意他知道这个信息。他随口道：“原来三皇子也是如嫣的常客，也对，他最近鲜衣怒马，正适合花月春风。”
玉珑夫人叫人上了红泥小火锅，挽月亲自将切得极薄的羊肉片涮好夹到顾韬晦的碗里，一边说笑道：“三皇子性情与我最是相投，却没有点我作陪，我不开心了好久。顾大人可不要辜负挽月的一片心意啊。”
顾韬晦虚应了一下，等酒足饭饱，他对玉珑夫人说：“我还有一些事情要跟夫人商量。挽月姑娘今天就到这里吧？”
挽月噘了噘嘴，却并未说什么，拿的眼看向玉珑夫人，夫人向她微微点头，于是她收敛形容，施礼离开。房内只剩两个人。
顾韬晦先开口问道：“陛下对瓦肆在京都的活动深为不满，之前给我送货的巫学义也牵涉进了皇孙中蛊一案而命丧黄泉，不知夫人的情报系统对此是个什么评价？”
玉珑夫人淡淡地道：“瓦肆组织在京都的所有据点都被清洗，目前应该在韬光养晦，以后或许会东山再起，但目前看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了。”
顾韬晦略带诧异地说：“他们就甘心被人泼污水而不反抗？这不太符合瓦肆的风格啊。”
玉珑夫人摇头说：“瓦肆没有风格，他们的风格就是活下去，所以不可小觑这个组织，大凡耐得住寂寞，也守得住繁华的组织，不会那么容易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