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尼斯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空气似乎凝固了起来，连带着两人还没回过神来的表情。
终于，也许是回味完了其中话语的信息量，法兰克原本苍老不堪的身体愣是运起最后的强大力量，双手重重地拍击在桌面之上。
“是谁的！芙洛拉还是利维亚？”
“难道是诺艾尔？”
两人的表情实在是过于夸张，以至于弗兰尼斯一时竟分不清他们是高兴还是惶恐。
“呃——都不是。”
语毕，原本气力鼓荡的两人立时像是泄气的皮球般呼出一口气，瘫回椅子上。
这让弗兰尼斯更摸不清他们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情绪爆发出如此大的反应了，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似乎带上了一丝责备。
希望是错觉。
“虽然不知道这话合不合适，但姑且还是恭喜你一下吧。
对了，继承人方面，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挑选和盖斯威尔王室共同孕育的子嗣，这算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对于老国王的请求，弗兰尼斯先是思考了一下，接着点了点脑袋。
反正这所谓的王国其他人也不见得看得上，后续应该不会出现继承纠纷问题，姑且就圆了老国王最后的念想吧。
见弗兰尼斯点头回应，法兰克又是呼出一口气。
一瞬间，他的面容似乎又苍老了几分，唯有遍布皱纹的笑容显得那么畅快。
“作为马尔契克的学徒，你应该听说过那句话吧？‘人类的历史是一个名为传承的过程’，
当初我前往马尔契克求学，在开学仪式上，院长就是这么教导我们的，只可惜我天资愚钝，没能进修多久就回国了，不过这句话我觉得用来为接下来的话题开场倒是挺合适。
话说现在的院长是不是还是索洛亚斯？”
法兰克突然凝眉问道，弗兰尼斯则是轻“嗯”一声。
“这么说来你的老师就是索洛亚斯了。
真是奇妙啊，明明是两代人，却能因同一个人产生更多联系，不过就学职来说，我还要叫你一声‘学长’也说不定，扯远了。
总而言之，在传承之中，相较于师徒关系，血脉的传承是最为稳固，也最为人所认可的。
就好像看着你的孩子们的面容，你总能在他们身上看到一些属于自己的影子，也正是因这一份相似点，我们的‘自爱’心理会情不自禁地惠及到他们身上，就像是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一样。
事实也的却如此，在很多情况下，子女都会被视作父母的延伸。”
越是年纪大的人，越是会念旧，每每说到这些，法兰克的面容上都会出现一种显而易见的幸福表情，想必是回想起了过去，同自己可爱的女儿们相处的温馨场面，回味着那种再无法重温的天伦之乐。
那时，他还很年轻，那时，爱妻尚在，那时，理想亦存。
然后，一切的美好也只停留在了“那时”。
阴郁再次将他的面目笼罩。
“正是出于这种贴近本能的情感，我们最能同孩子发生共情，为他们的高兴而高兴，为他们的难过而难过。
也许年龄的差异终将在某一天，使本来亲密无间的我们产生代沟，产生不理解，但一切的矛盾往往都是建立在那份近乎偏执的爱之上。
我们会去寻求理解，然后在日复一日的相伴中任凭这种情绪发酵。
渐渐地他们在我们内心的地位甚至超过了自我本身，作为我们生命的延伸，我们会希望他们过得比自己更好，亦或者，希望他们走得比自己更远，在我们未竟的事业之上。
这便是‘继承’的本质，也是大部分父母会对孩子抱有的想法简单来说就是，
‘期待’。”
“然而在他们正式成长起来之前，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能力去承受这份期待。
所以我们会尽己可能地去培养他们，去呵护他们，将他们塑造成我们所期待的模样。
然后，去认清现实。”
也许是有感而发，一直保持着倾听姿态的伏尔加德第一次主动接过了话茬。
仍是那副平静的表情，但眼神中的伤感完全要满溢而出。
“哪怕自你而诞生，但也不一定能够走上，或者说无法承受，你对他的期待。
他们的天赋可能差强人意，他们的能力可能难堪重任，也正是在那一刻，你才能完全明白，他是否有资格承受你的期待。
那么当一切的结果都不尽人意之际，看着由你倾注心血培养出来的子嗣，又会有何感谢呢？”
如此说着，伏尔加德看向了弗兰尼斯。
弗兰尼斯双手交叠，托举着自己的下巴，闭目沉思着。
许久后，睁开了眼。
“我会把道路的选择权重新交到他们的手上，让他们去选择自己的人生。
说到底他们也是独立的个体，我无法将他们束缚于自己的身周或者思想之中。”
这也是弗朗兹在写给他的信中提到的。
如此，伏尔加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
“是啊，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首先要学会将这份强加在子女身上的期待拿走。
就像之前提到的，他们会比我们走更远，我们也不可能永远跟在他们后面，对他们的人生指手画脚。
在此之前，我们真正要做的就是让他们得到左右自己人生的能力，去面对那些我们无法代为承受的风风雨雨。
正是受到这种理所当然的影响，当得知他们先自己一步而去时，就会给人一种人生的长度被截去一截的痛苦与缺憾。
也正因此，作为一名父亲，我并不合格，在最后的最后，我甚至没有去看他一眼的勇气。
我想他最后一定很恨我吧。”
说到这，伏尔加德的喉咙开始哽咽起来，但是他明白自己不能流泪，只能将这份苦涩强行吞咽。
看着这般的伏尔加德，弗兰尼斯难得对这个家伙表现出一丝同情。
“他们是被人害死的。”
他开口道。
“我知道，将那场事故解释成意外完全就是自欺欺人。
但我想我应该没有找那家伙报——”
“他死了。”
弗兰尼斯打断了伏尔加德自顾自的伤感，后者同样因为他的插嘴停下了话语。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向主位上的青年。
“我亲手杀的，就连灵魂也没有剩下。”
弗兰尼斯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