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四人一同登台,也不分主次,各自找了个舒服位置坐了下来。
万没想到,刘暮舟坐下的一瞬,竟然再次睡了过去,鼾声如雷啊!
道衍三人对视一眼,眼中先是震惊,而后就是坦然笑意。
这么多年以来,四个人要说谁变化最大,那就属刘暮舟了。可要换个方向去看,是谁一直没变,那也是刘暮舟。
其余三人落座前,王云呢喃一句:“醒来后,好好喝顿酒?”
此时钟离沁与晴雨起身至此,钟离沁高声道:“不回城里,我请。”
道衍点了点头:“好。”
说完就坐下了。
而丘密则是冲着晴雨一笑,随机落座。
就在丘密闭上眼睛的一瞬间,晴雨深吸一口气,呢喃道:“沁儿,王云跟道衍都看淡了当初执念,而丘密的还俗,是因为我,他……撑得过去吗?”
钟离沁握住晴雨的手,微笑道:“他们都能泰然自若,我们急什么?”
二先生转过头,赞赏道:“说得不错。”
既然二先生说话了,钟离沁干脆顺势转身,微微抱拳:“我想问问二先生,我舅舅呢?”
二先生反问道:“陈大观?你这么一问,还真是,这么多年没怎么出现过。”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钟离沁道谢之后,就与晴雨取出板凳,坐去了后方屋檐下。
当时围困楚生,陈大观原本该出现的,可是他并未出现。
台上四人一个睡觉呢,其余三个坐得端端正正。也无聊,钟离沁便轻声询问:“晴雨,贺淼之事,能不能提?能提就聊聊,不提就带过。”
有一段时间,钟离沁害怕自己说话直来直往会得罪人。但后来,她发现容易得罪的人,话说得再委婉也没用,索性按照自己习惯的来了。
晴雨摇头道:“没什么不能提的,就算你不问,我也要去找苏丫头竹筒倒豆子。想问什么,问吧。”
钟离沁点了点头,也不扭捏,开门见山道:“你跟着贺淼时,有无发生过与昙花有关的事情?你仔细想想,任何事情,只要与昙花有关就行。”
晴雨自然是仔细想了想,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记忆中没有,但我不敢保证是我真没见过。毕竟之前记忆就被剥离,现在虽然想起来了,可我也不知道这些记忆是不是全部。”
钟离沁一笑:“想不起来才好呢,脑子里事儿越少,活得越轻松。我就问这个,没别的事儿了,接下来就看谁先醒来喽!”
看似刘暮舟在沉睡,但钟离沁估计他跟上次一样,被牵扯到了某处幻境,甚至在与一些他想不到的人交谈呢。
事实与钟离沁所料,相差不大。
此时此刻的刘暮舟,的的确确身处于幻境,但这幻境无比真实,就像刘暮舟切身体会过一样。
直到一艘小船晃晃悠悠自蛟河驶来,刘暮舟才知道真实的原因是这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只是当年的刘暮舟是绝对穿不起那苍青大褂的。
刘暮舟学划船很早,之所以今日摇船时船体不稳,是因为昨夜他自己搬完了一船货,此时两臂酸痛,不用力倒还好,一用力钻心地痛。昨晚上他回去之后,想要吃点儿东西,却连筷子都拿不起。
船行不稳,一下子撞在了码头上,两个装卸货物的大汉相继破口大骂:“着急投胎吗?”
“你眼瞎不成?昨日来得那么晚,害我们少挣钱了,今日还想撞死我们不成?”
少年神色略显委屈,但眼泪夺眶而出的一瞬,却迈开腿上了岸。
那些太重的麻袋木箱,他今天真的太不懂,就只能忍着小臂疼痛,一趟一趟去搬小物件。
既没有讨好谁,也没怪谁,就努力干着自己的活儿。
可那两位壮汉嘴里不积德,少年明明在帮忙干活儿,他们却嘲讽着:“上赶着卖力气,别指望我分你一文钱!天生的牛马命,等你这一身力气用完了,就被人宰了下酒了!”
就在不远处站着的刘暮舟,虽然面无表情,但心中却浮现无数画面。那些画面与眼前所见,只有少年的衣裳不同。
很快,一船货装完,少年一言不发,松开缆绳摇着船就离开了。
都不用看,刘暮舟知道他在面向渡龙峡背对码头时,眼泪哗哗地流。
小船逐渐消失在了峡谷之中,正当刘暮舟以为要换一个地方时,上游却再次驶来一艘船。
好像光阴逆转,一切重来了一遍,但这次划船少年不再身着青衣,而是穿着一身漆黑长褂。
依旧是船不稳当,依旧是两人骂声。
“着急投胎吗?”
“你眼瞎不成?昨日来得那么晚,害我们少挣钱了,今日还想撞死我们不成?”
刘暮舟皱了皱眉头,一遍一遍让我看这些作甚?
接下来的事情,与先前一模一样,还是少年人自己搬货独自划船,很快消失在了峡谷之中。
但这次,黑衣少年并未哭泣,反倒是满脸怨恨,拳头握得很紧。
不出十几个呼吸,一切又从头来过。
预料之中,这次划船的是个白衣少年,发生的一切都一模一样,唯独船离开码头之后,白衣少年的目光极其冷漠,不是看不起人的那种冷漠,而是不把人当人的冷漠。
刘暮舟甚至觉得,在白衣少年眼中,那两个中年人与路边的野草没什么区别。他不是委屈,而是不屑于与他们对话。
一时之间,刘暮舟也不知道这次独台,他究竟要给自己看什么。
正此时,眼前一怔恍惚,天旋地转,周遭景色像是新翻了一页书。
这会儿不是在码头了,而是在老宅子里。
日渐黄昏,青衣少年提着两条鱼,垂头丧气地走回屋中,坐在不稳当的小板凳上直直望着门前蛟河,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这么过了两刻,两道骂声传入小院。
“短命鬼,你是故意折腾我们是吗?你最晚回来,拉些轻巧东西不成?非挑着死重死重的东西给我们?”
砰的一声,开了一半的门被踹开,两个高大汉子边走边骂:“还想让宋桥入祠堂?你想瞎了心吧!”
“鱼拿来,正好两条,我们一人一条。”
少年手中只剩下鱼腥味,而门口汉子还喊着:“从明天开始,每天给我俩一条鱼,大小不论。”
逆来顺受的少年皱了皱眉头,却没说话。
画面一转,到了夜里,镇北那些外姓人住的地方。
三更半夜,少年人先后潜入那两人的小院儿。
第一户人家,家中有六十老母,虽有妻儿,却隔两天就要睡在母亲门口,陪着老妇人。
所以青衣少年潜入第一户人家时,只在那老妇人常吃的药中,将附子用量增多了些,不至死,却足以让老妇人嘴唇干裂了。
第二户人家,男子父母已经去世,只有妻子与一双儿女。女儿大些,故而那儿子被宝贝的紧。他院中建造了一处类似于土地庙的小庙,这些年日日上香,才得了个儿子,故而他对这位送子神仙可是恭敬得很。
青衣少年在院中转了一圈儿后,干脆将里面供奉的四不像泥塑搬起扛走。
看到这里,刘暮舟脸上有点儿挂不住。
小时候还是挺记仇的。
记得做完这些后,连着好几天刘暮舟都会去他们家中动一些小手脚,搞得两人每天都无精打采的,货也搬不好,到码头也迟,以至于每次都挨骂。
当然了,刘暮舟好欺负,他们的气全撒在刘暮舟身上了,什么脏话烂话都说,还故意压着刘暮舟的货不装。可那时的刘暮舟,要的就是这样。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两个的所作所为,事就很好办了。
所以有一天早上,两人到码头时已经迟了。管事背着手站在岸边,码头上也没什么货物。特别是刘暮舟的货,他们不装不会有别人装的,现在却没货了,那就说明东家找了新人了。
两人都觉得这要完蛋,管事这么早就来了,这活儿怕是保不住了,以后家中老小可怎么养活?
万没想到,两人臊眉耷眼到岸边,想要认错时,那管事却说道:“你们两个,三十好几的汉子了,没个江上捡来的野种会做人?我来的时候,人家把货都装完了,累得满头大汗,我估计是不到卯时就来了。他要走的时候我来的,我问他,货是谁装的。人家跟我说,货是你们装的,你们只是有点儿事,回去一趟,让我千万别怪罪你们。可你们呢?这些天做的事有个大人样儿吗?那短命鬼穷成那样了,每天提两条鱼,就为让宋家主把宋桥牌位放回祠堂,你们连这鱼都抢?”
看到这里,刘暮舟忍不住一乐,是被年幼时的自己逗乐了。
当初实在是没法子,真要将他们怎么样了,还会有新来的。我一个孤儿,谁不能欺负?与其报复他们,不如想想办法,让他们别为难我了。
所以从那日起,搬货的两人就很少阴阳怪气骂人了,虽然也还是时常叫着短命鬼,可每次给刘暮舟的货都装得稳当,时不时刘暮舟着急走了,就一步跃上码头,还得那两人帮忙挪船呢。
所以当初有人说刘暮舟小小年纪城府极深,他是不否认的。
正当刘暮舟站在墙头发笑时,眼前光景一变!
重回第一户人家,这次变作了黑衣。黑衣少年手中抓着一把药,就那么大摇大摆走去厨房,将药洒进了水缸里,还用葫芦瓢搅匀了。
而刘暮舟一眼就看出,那是砒霜!这用量,足以毒死几个人了!
而黑衣少年投毒之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门,甚至没翻墙。
到了第二家,黑衣少年如法炮制,脸上全是恨意,没有一丝变化。
此时此刻,刘暮舟面色已然煞白!
当年这样的事情并未发生,但……刘暮舟想过,而且到他们家附近踩点,甚至都想到如何不留痕迹地弄来砒霜,让人查不到他!
但最后关头,他还是忍住了。
刘暮舟深吸一口气,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黑衣少年,沙哑道:“也就是说,当年的我,险些就杀了他们?”
正此时,周遭景色又变,竟是回到了被两人拿走鱼的时候。
可此时,坐在门前的是面无表情的白衣少年。
两汉子刚刚走出大门,远远观瞧的刘暮舟突然眉头一皱,因为他想到了当初那个瞬间,自己想要做什么了。
果不其然,白衣少年缓步起身,走去院门边上随手摘下挂起的柴刀,而后迈步出门。
他本就消瘦,即便没有刻意压低走路声音,前面两人也丝毫没注意到身后跟来个少年。
下一刻,少年猛然一步跃起,第一刀劈下一人半个头颅,转身第二刀,割了一人咽喉。
白衣少年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没去看两具血泊中的尸身,而是沿着河堤台阶望向,洗手、洗刀。
长大后的刘暮舟,就站在自家门前,望着河边面无表情的白衣少年。
突然间,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当教主前的刘暮舟,是青衣压住了黑白,当了教主后的刘暮舟,黑衣隐隐盖住青白。而走出昆吾山的刘暮舟,白衣将青衣黑衣压制得死死的。”
话音刚落,老宅子消失、蛟河消失、渡龙山也不见了。
等他重新站稳时,果然到了自己的人身天地之中。
两个我站在对面,一个黑衣一个白衣,一个我在登山路上,走得慢,却走得稳。
登山路上那个想要取代本体的刘暮舟,笑问一句:“我叫刘暮舟,初次见面,不胜荣幸。”
黑衣嘁了一声,也冲着刘暮舟抱拳:“我叫刘暮舟,初次见面,感观可好?”
白衣一抖袖子,“我叫刘暮舟,初次见面,如何?”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面向三人抱拳:“我叫刘暮舟,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我们认识很久了。”
此时山路上的青衫回过头,满脸笑意。
而黑衣白衣也笑盈盈望着刘暮舟。
刘暮舟重新抱拳:“以后,见不到三位了。”
白衣回过头:“不再见。”
话音刚落,一道白光钻入山路上的青衫体内。
紧接着,黑衣也背对着刘暮舟摆手:“一样。”
说罢,黑气也钻入了青衫体内。
而此时,青衫问道:“怎么说?”
刘暮舟闭上眼睛:“我就是我,变来变去,只在我与我间罢了。”
青衫咧嘴一笑,刘暮舟同时睁眼,眼前已经是半山青阶了。
前路三千阶。
踏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