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要帮我？”
在被拍出去的瞬间，裴灼雪就已伸手将落出去的白团拢进怀中。
此刻他一手紧握着正与山崖壁摩擦发出滋啦声的长剑，一手勒着九游的肚子，困惑地发问，一头乌发如黑花在呼啸的风中恣意绽放，哪怕落灰正洋洋洒洒，也无损他的气度。
可眼瞎的九游在接连不断的失重感中被裴灼雪的头发啪啪打脸，只觉得自己被冰丝盖头闷得透心凉。
他闻言郁闷地大喊道：【一定要现在问吗？】
说完想到轮回镜渊禁止修士御剑飞行，且裴灼雪才修炼到炼气八层，没学过御剑飞行，他连忙叫裴灼雪撑住，便硬着头皮催动傀儡小兔小白展成一片纸张，护住自己和裴灼雪，却忽然感觉后背发热。
随后他们缓慢下滑的身形竟骤然往下荡了段距离，差点直接蹦极。
在滑行的过程中，长剑被擦断了一截，裴灼雪不得不再度挥手将剑拉入石缝，往上望去，便见那赤烈焚天虎不知何时竟也一跃而下，落在长于空青崖边的洞穴中，正对着他们虎视眈眈。
九游什么也看不见。
他下意识地喊了声988，道：【那喷火虎追来了？】
988立刻给九游即时转述画面，气得九游暗骂了句：【这大胖虎，不讲武德！】
话落，又是一阵热浪窜来。
九游感受到裴灼雪的袖子都没了，手臂也开始开始发烫，下意识地扭腰转身，勾起一只前爪用尽全力才向斜上方挥出道小风刃，却仅斩断小簇火苗，只来得及埋住头，便被烧得肚皮滚烫，胯下生风。
他顿时皱脸啊啊尖叫几声，嘴里骂骂咧咧起来，却忽然听到上面传来卿执墨高昂的喊声：“裴师弟——”
裴灼雪连忙抬头，高喊一声师兄快走，长剑却已撑不住长时间折磨，滋咔一声猛地断裂。
那赤烈焚天虎见此得逞一笑，便在余音回响间，再度跳上山崖，意欲故技重施。
裴灼雪望见这一幕，霎时急得不行，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由自己下坠。
九游立刻啊啊着把他们身下的纸张版傀儡小兔抻大点，盯着化成无数细密线条快速飞走的景色，心中的小人无声尖叫：【坠机了，坠机了，又坠机了！】
988试图安抚九游，道：【别急。这个距离，以裴灼雪的身骨掉下去死不了，最多受伤。】
九游瑟瑟发抖，道：【那我呢？】
988回答：【你不是被他抱着吗？只要正面朝上，就成不了肉酱。】
九游一抽鼻子，道：【……我谢谢你啊。】
话落，九游和裴灼雪便咚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即使有傀儡小兔作缓冲，强大的冲击力还是挤得九游胸腔一紧，差点灵魂出窍。
裴灼雪就更不用说了。
他当即喷出一口血，正要安慰九游别怕，眼神就逐渐变得涣散，两眼微翻，陷入了昏迷。
九游晃晃有些发晕的脑袋，小心翼翼地爬出裴灼雪的怀里，抬爪触到裴灼雪温凉的脸，又有些着急地跑回去，伸爪探向裴灼雪的腰，却听一道低磁的嗓音从上方响起：“放肆！”
九游吓得猛地往后跳两步，落在裴灼雪的胸膛上，便听988道：【嘶，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大能的元神？不知道他是敌是友，我们先按兵不动。】
九游立刻僵住身子。
他眨眨迷蒙的大眼睛，正想落下两只前爪端坐好，和来者沟通，却忽然感觉浑身发麻发痛，被对方一个雷击电得浑身炸毛，倒在地上四肢乱蹬。
然后他板牙一凉，便咧着嘴不省人事了。
那黑灰色的元神将九游掀下裴灼雪的胸膛，正欲再引一道雷电劈死九游，却发现自己的神魂受损，已无法流畅地运转灵力，只好冷冷地注视九游半晌，才飘到裴灼雪上方，盘旋几圈。
最后悬在裴灼雪被重度烧伤的手臂上，元神就颇有些恼怒地道：“蠢货，只得一点小恩小惠便予取予求。”
斥责间，元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灰黑的雾气不稳几息，才重新凝起来。
接着元神飞到裴灼雪的脸前晃了晃，道句也罢，就化成线丝一点点地钻进裴灼雪的印堂。
昏迷的裴灼雪似乎察觉到什么，眉头紧紧皱起，却还是被悄无声息地入侵了。
目睹全程的988：【……】
草！
————
翌日。
天光大亮，鸟啼悠扬。
九游猛地张开眼，见裴灼雪还没醒，连忙抖了抖还麻着的四肢，缓慢地坐起来，就听988深沉地道：【出事了。】
九游疑惑地歪过头：【？】
周边的芦苇刷啦啦地摇了一圈又一圈，落叶乘风启航，却只飘了一会，就十分懒怠地降落在九游的毛屁股上，顿时吓得九游浑身一个激灵，差点连翻跟斗扎入泥中。
他咬下一簇回血草压压惊，不可置信地道：【崽子自己夺舍了自己？】
988点头，道：【对。我对比了他们的招式、灵力，除了入侵的元神带有魔气，其余都一模一样。】
魔气。
那不就是说回来的是黑暗时期的裴灼雪吗？
九游想着顿时倒吸一口气，差点又睡过去。
他怒踩一下草地，道：【命轨里根本没这样。这些小天道怎么回事？】
988叹气，道：【这次真的是意外才导致另一个裴灼雪来到这个时空。其实在他的世界，他已经死了。】
九游听到这想到裴灼雪原本凄惨的结局，瞬间感到心神一震，便听988继续道：【你还记得玄天宗的镇宗宝物吗？他死前怨念滔天，带着回溯镜自爆，恰巧激发了回溯镜，心底又不愿重新经历那些……影响了回溯镜，所以就这样了。】
【啊！我可怜的崽！】988说完话，九游就忍不住扑向裴灼雪落在地上的手，一脸心痛地侧头蹭蹭，才问988道，【那他们这样会出事吗？】
988摇头，道：【小天道说无法确定。这种情况和夺舍很像，但他们的元神和肉身的契合度都太高。假如要强行将两块完整的玉佩塞进一个只够放一块玉佩的盒子里，难保不会碎掉。】
九游闻言两只前爪抱紧了裴灼雪的手，皱着脸道：【就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他们扩容吗？】
988无语凝噎片刻，道：【你以为他是电脑啊，还扩容。人体是很复杂的东西。】
九游听此不死心地道：【那如果让他夺舍其他尸体呢？】
988沉默了会，说：【你觉得他会愿意吗？】
九游顿时不吱声了。
这世上惊才艳艳之人通常都有个特质，说好听点，是坚定，说难听点，是顽固。
何况原本的裴灼雪被情势所逼，步步踏错，与世为敌，心中的师门情谊早已化作滚烫扭曲的业火，日夜蠢蠢欲动，一遇时机，必定脱笼而出。
这样的裴灼雪，怎么可能放弃一次复仇的机会。
而未经同苦的九游，又有什么资格去劝服一个被世间所累的人，谅解那些反反复复的背叛和算计。
988见九游深垂着头颅，半个爪子都插入土里了，便劝道：【其实我们要教导的只是本世界的裴灼雪，要拯救的也只是这一方世界。其他东西，尽力而为就好。】
九游闻言抖抖耳朵，又埋头恶狠狠地啃了两口草，终于抬起头，道：【我知道了。】
988忍不住端详起九游，许久，才带着浓浓怀疑意味地开口，道：【你真的知道了？后台的命债警报系统已经触发了两次。事不过三，要是再来一次，我们会被强行终止任务，回去喝茶的。】
【我们的新上司可不像顾延那么平易近人。】
九游听此目光微闪，含糊地嗯了声，搪塞988几句，叫988指路，慢慢地挪着爪子四处搜刮回血草，又跑到裴灼雪手边，正要捣碎草药，却忽然感觉到爪边裴灼雪那只带伤的手动了动。
他连忙往旁边跳两步，直挺挺地坐直，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一般屏息“望”向裴灼雪。
在九游的“盯视”下，裴灼雪缓缓地打开了那两扇紧闭的眼帘，眸中似有红光一闪而过，便迅速转眸看向九游。
九游感知到裴灼雪的目光，顿时僵着身体，下意识地缩回离裴灼雪最近的爪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中有滤镜，哪怕眼睛看不着，九游还是觉得此刻的裴灼雪很有威势，见氛围沉默，不禁地开始感到紧张不安。
但沉默并没持续多久，裴灼雪就尴尬却不失温和地道：“你醒了？我这副模样，怕是护不住你了。你且先走吧。”
九游闻言抖抖胡须，故作轻松地哼哼唧唧着叼起回血草靠近，“看”向裴灼雪白皙如玉的脸，道：【可以用这个啊，止血疗伤的。你看我都吃进去了，肯定没问题的。你有没有什么丹药，我可以帮你掏出来，喂你吃。】
裴灼雪听此颤了颤眼皮，迟疑片刻，才道：“那便多谢……”
九游歪过头，缓慢地把飘向天灵盖的灵魂压了回去，松快地道：【你可以叫我小九。】
裴灼雪立刻从容不迫地补充道：“那便多谢小九。”
九游闻言彻底放心了。
988说任务对象只是本世界的裴灼雪，说明另一个世界的裴灼雪无法读取他的心声，所以现在和他说话的裴灼雪只能是小裴灼雪。
不管大裴灼雪现在有没有意识，他暂时都是安全的。
如是想着，九游扭扭屁股，才放松地伸个懒腰，通过988指引，很顺利地蹦哒过去，先扒拉裴灼雪的腰带，抽出乾坤袋，掏这陶那半天，才成功勾出一瓶疗伤丹药，喂给裴灼雪。
随后他将其他东西一个个塞回袋子，又用爪子把摘下的回血草全部捣鼓碎了，敷在裴灼雪的伤口上。
裴灼雪和赤烈焚天虎缠斗过，又挨了几次火攻，几乎全身都有或轻或重的伤口，需要用到大量回血草。
九游不得不在芦苇丛中来回跑，边找回血草边给裴灼雪上药，折腾得本就没完全康复的身体更虚软了。
好在裴灼雪的衣服已经被烧得只剩最后一层，不然让九游还得一层层帮裴灼雪脱下来，搞完都没力气敲草药了。
等裴灼雪的正面都上好药，九游已经虚脱地瘫在裴灼雪身边，边啃铺在自己周围的回血草，边挠自己已经变得焦黑的肚皮。
但他只懒散一会，就又弹跳起身，和裴灼雪说了声等一会，便吧嗒吧嗒地跑向远方。
裴灼雪看着九游蹦来蹦去，时不时被草绊一下，偶尔还撞树，投注过去的眼神不由地染上几分无奈，却听那挤在他神识海内的奇怪元神冷哼着道：“你不会已经契约了这只废物兔子吧？”
裴灼雪立马敛眸，闭目在神识内道：“我不过是一介小修士，实力一般，身世更低微，你夺舍我并没好处。”
那元神静默片刻，才阴恻恻地道：“谁说没好处？”
说完不等裴灼雪回话，元神便忍不住继续往下讲，似乎还越讲越生气：“你一个修仙者，怎么一点自信魄力都没有？实力一般就练，身世低微便闯，兀自神伤有什么用？那是只有懦弱者才会做的事情。”
裴灼雪：“……”
他无父无母，自有意识起便以四处乞讨为生，后被冰墟真君带回玄天宗，拜入四长老门下，又鲜少与四长老会面，性子独立自省，同伴也觉得他可靠。
这是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还是从想夺舍他的人嘴里听到，一时感觉心情微妙，却听那元神已经自顾自地接着道：“这兔子还算识时务，勉强先用着也行，就当储备粮了。”
裴灼雪欲言又止几息，便见元神口中的储备粮九游已经叼着叠在一起的三四片大阔叶和一条长长的藤蔓跑过来。
随后这只海棠兔妖兽朝他晃晃叶子，才停在不远处，开始用牙咬住藤蔓，给大阔叶穿孔，费劲地拼接到一起。
裴灼雪掀动睫毛，晃晃眼眸，暗道这只妖兽还挺特别，喜欢玩植株，就见九游拼好叶子，匆匆跑过去，抬起一只爪子覆在他的手背上。
裴灼雪下意识地看过去，就对上了九游“望”过去的眼睛，只觉得乌黑透亮的真好看，却听九游哼唧道：【我们换个地方休息吧。】
裴灼雪闻言表情微愣，嘴巴嚅嗫了几下，还是止住了说“有衣物可以用，不必劳累”的话。
一刻钟后，九游和再次被自己放出来的傀儡小兔一起拖着绑在腰上的落叶版病床，慢吞吞地往988指引的方向走。
裴灼雪则眼神复杂地躺在阔叶上，望着两只兔子看着十分渺小却又如此高大的身影，心中甚惑，九游同他并不相识，也不为同族类，为何愿意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一如他想不通，明明没有结契，自己却能听懂九游说话的意思。
他观那元神，似乎确实听不懂九游说的是什么。
种种困惑盘旋在脑海中，裴灼雪短暂地忘记了为同门师兄弟姐妹们操心。
但很快，担忧的情绪又以另一种方式插回了他的心头。
在他们前行的途中，居然正巧撞上了几只结伴迁徙的紫纹九离骛，看形态和伤势，像是他们混战遇上的那群紫纹九离骛中的成员。
那只领头的紫纹九离骛望见裴灼雪，就跟望见仇人一样，仰天长鸣一声，忽然用力扇动翅膀，就迅速往下飞。
它身后的几只骛也紧跟着像导弹似的窜过来。
裴灼雪见此立刻使劲撑起上半身，咽下喉间的腥气，正要让九游先跑，却听空青崖对面突然传来一道悠长的啼叫。
叫声在山谷间荡开，领头的紫纹九离骛霎时动作一滞，豆豆眼愣了几秒，赶紧滑翔着飞回天空，伸脖子朝声音来处高叫一声，便在又一道回应声中，尖啸着带上族鸟飞向空青崖对面。
九游仰头听着988描述它们离去的方向，忍不住嘀咕道：【它们不会是去找小怪的吧？我还想着把雪崽送进山洞，就去带小怪一起来养伤呢。】
988思索了片刻，道：【你是说那只埋土里的紫纹九离骛？】
九游把裴灼雪轻轻地推回“病床”上，继续和傀儡小兔往前走，心中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它的叫声很奇怪，叫小怪有问题吗？】
988：【……你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