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山朝着楼下走去,双脚一步一步交替抬起、又落下,重复着机械而了无自主意识的迈步动作。霍青山没有感知到丝毫大脑中枢对四肢的操纵感,好似断联一般互不相干,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要干什么,就连自己下了几节台阶也都全无知觉。
期间不断有行人络绎从男人身旁经过,但没人察觉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除了眼神有些空滞以外,看上去再正常不过了。
出了住院部,他混在散落的人群之中,继续扮演着一个普通的行人,步伐规律,神态如常。
直到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突然从某个花坛围边外侧窜出来,小跑着迎面撞上男人。霍青山反应慢了半拍,既没有侧身躲开,也没有及时伸出手揽住被他身体撞得弹开、一屁股坐倒在地的小男孩。
小男孩的母亲跟在后面,快步走了过来,先是扶起了地上的顽皮鬼,一边帮他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土,一边向霍青山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孩子太皮了,一溜烟跑出去了,我没给看住,撞到你了,实在抱歉啊。”
“没事。”
目送着那位年轻的妈妈牵着小男孩走远的身影,霍青山这才渐渐被拉回到现实世界里,终于放眼看了看四周的环境。
他怎么走到这儿了?霍青山恍然。
车子停的是医院前门,男人随即拐了个弯,抬腿朝着反方向走去。
医院后方的花园到前门大约需要步行五分钟。霍青山走着走着,方才被打断的那道声音复又回荡在耳边:“嘁,我才不信!”是女孩嗔怪的语调。
“男人的花言巧语不能信!”夹杂着车轮和铁轨“哐当哐当”撞击的背景音,在脑海间萦绕不散。
开往涟水市的绿皮火车上,女孩将自己的一寸证件照从男人指尖抢回去后,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
“喂,霍青山。”她突然喊他。
男人循声看过去,就见她从那张一寸照片上抬起眼来,若有所思道:“你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女朋友换了一个人,你会发现吗?”
“什么叫换了一个人?”霍青山不知道他当时的脸色有没有表现出不悦,但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听到这个问题的那一刻,心底钻出的烦闷和排斥。
他不喜欢听她提到这些——就好像在她眼里,离开他是一件容易实现的事情,霍青山一点都不喜欢这种假设和可能性。他了解现在很多大城市里的年轻人逐渐崇尚起自由恋爱模式,处对象不见得就要永远在一起,分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他从来都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
但还是遏制住了心头的焦恼,耐着性子温声提醒她:“呦呦,你上次答应过我什么,你还记得吗?”
孟呦呦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这是会错意了,连忙急声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真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
“我是想说,就是说……”女孩皱巴着一张小脸苦思冥想了半天,最后这样跟他说:“我小的时候听过一个话本子,故事背景发生在清朝康熙年间,女主角叫晴川,她和八阿哥相爱,但在大婚的前一晚被四阿哥的人掉了包。四阿哥在奴隶市场找到了一个和晴川长相一模一样的女人,名叫花影。”
“所以大婚当晚和八阿哥拜堂的人是花影。”女孩的语气稍稍低落下来,嘴角亦跟着下撇,紧接着便问他:“霍青山,你猜后来怎么着?”
闻言,男人只是定定看着她,没有接话。他当然没有听过这个不着边际的故事,但仅仅通过对方的反应,霍青山也能隐约猜到接下来的故事走向。
孟呦呦直勾勾注视着他的眼睛,“你说人真的能区分一模一样的皮囊下,谁是自己的爱人吗?”
在她开口之前,霍青山隐隐能预感到她接下来要问些什么,只是依旧不知道该作何回答。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天马行空了,无稽到远远超脱了他的理解和认知范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招架不住。
于是,他就事论事地指出问题的不合理之处:“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长相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就算是双胞胎都会有细微的差别。”
然而,孟呦呦显然并不乐意听他一板一眼的论调和纠正,当即一把撒开了被他牵住的那只手,把他自个胳膊给扔了回去。
之后,就不说话了,一个人赌气似地抱着臂,垂着脑袋,神情怏怏。
见状,霍青山静静坐在位子上认真思考了起来,他试图让自己去理解这个在他固有的认知框架里,如同悬浮在空中楼阁一样的问题——他短时间内没办法接受“世界上有一模一样长相的人”的奇特设定,故而只能转换思维:设想着……如果有一天他的双眼看不见了,所有人的面孔一律在他眼前消失,他会怎么认出她?
他可以听她的声音,摸她的手指,闻她身上的味道,霍青山对此信心满满,他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弄错。
可如果声音和味道也全都一样呢?他又该怎么认出她呢?
霍青山觉得这样有点难,哦不,是真的很难很难!
几分钟后,男人终于有了下一步举措,霍青山伸手去捞她的手,女孩躲了下,但态度并不强硬,还是被他抓住了。
男人用余光迅速环视了一圈周遭,车厢内闹哄哄的,乘客们唠嗑的唠嗑,闭眼睡觉的睡觉,各干各事儿,没有人关注到他们这边。
见此,霍青山身子忽然前倾过去,用肩膀完整挡住女孩,形成一方隐秘的小空间,他低头,凑到她的脸颊飞快啄吻了一下。
孟呦呦整个人当场呆住了,一双黑葡萄似的眸子倏地瞪得溜圆,瞳孔里满是难以置信。她又惊又窘,下意识抬手捂住被亲过的地方,脸一下就红透了,抬头瞪向霍青山——这可是在人满为患的火车上,他怎么敢的啊?
他带着她的手掌按压在自己心跳遒劲的胸膛上,近距离凝着她的眼睛,一边说道:“这样不就认出来了!”
“呦呦,我觉得‘它’能帮我认出你。”男人喉结滚动,视线牢牢锁住她的,眼底是沉得化不开的认真,没有一丝晃动。“虽然我认为你设想的那种情况永远都不可能发生,但是我想……如果真的深爱对方,那就一定有办法可以区分得出来。”
可谁知先前那般固执地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的女孩,这下真的听到了,却又不信。
感受着掌心下鼓鼓跳动的心脏节拍,“砰砰--”又快又重,存在感太强,明明想法有所动摇,可到了嘴边反驳的话仍旧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这种假大空的承诺才不能信呢?”
孟呦呦别过脸去,表情忿忿,“那么多男人谈恋爱的时候都说过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诸如此类的话,还有什么你在我眼里最漂亮、最特别,只有你是独一无二的这种甜言蜜语。
可后来遇到了更年轻漂亮的姑娘,一个个的,不还是该变心的变心!”她如是唾弃道。
到这里,霍青山怎会不明白,其实她的心里早就有了一个预设的答案。他的呦呦不是那种在爱情里没有自信的女孩,可唯独在这件事上,似乎有着别样的、难以消弭的不安。
如今细细想来,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时不时冒出一两句奇奇怪怪的话,问他些奇奇怪怪的问题,给他讲奇奇怪怪的故事,霍青山当时不懂,原来……这些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她担心的情况有朝一日当真发生了。
而他终于有了十足的底气可以告诉她:“你看,不是空口承诺,我能认得出你。实际上没有那么难,也不用费那么多心思,我一眼就能认得出你!
呦呦,‘它’真的可以帮我认出你。”
却不再拥有这样的机会。
走到医院前门附近,霍青山顺利找了昨晚开来的那辆越野车,以及守候在车旁多时、怒气冲冲的清洁阿姨。
正蹲在煤渣地上捡碎药盒的清洁员,耳朵尖得很,听见脚步声噌地一抬头,手里的铁棍扫帚往地上一撑,借着劲一骨碌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拍了拍蓝布工装上沾的煤灰,几步窜到车前门旁,指着车身竖眉数落道:“同志,这是你的车吧?来医院大都有急事,我能理解,可你就算再急也不能这么停车呀!这车停得歪七扭八不说,还把我的铁皮垃圾桶给撞翻了!”
她越说越激动:“你瞅瞅,这桶撞得凹进去一大块,底部都变形了,往后我还怎么推去倒垃圾?这垃圾桶是后勤科统一发的,才用了不到半年,你可得赔我一个新的!”
男人没立刻接话,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扫过去。黑色越野车斜斜横在医院前门左侧的空地上,车头偏向围墙,右前轮碾过煤渣地面,拖出两道深浅不一的歪扭擦痕,末端还带着点轻微打滑的印记,分明是昨晚急刹时车轮蹭着地面留下的。
可谓是毫无秩序可言!
再往车旁看,蓝白铁皮垃圾桶倒在地上,桶口朝下扣着,摔裂的空药瓶散了一圈,连桶边用来固定的铁丝都被撞得翘了起来。
简直惨不忍睹!
“阿姨,对不住。”霍青山收回目光,声音里带上了通宵未歇的沙哑:“是我太急了,停车时没留意到周边的状况,这垃圾桶我赔。”
跟着阿姨去医院后勤科交了赔偿款,霍青山拿着收据走出科室,站在玻璃门前时,无意间与玻璃中自己的倒影对视了个正着,这才赫然发现,手里还拎着那盅排骨汤——居然忘了放在病房的床头柜上,原封不动地被他提了出来。
从住院部到后花园,从花园到医院前门,从前门到后勤科,一路走下来,竟半点没察觉。
忍无可忍在心里无声骂了句:霍青山,你到底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