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长亭,或许是太子莅临,即便隐藏了身份,周围却也被清扫了个干净,连过往的行人,都寥寥无几。
此刻,李伏蝉拒马不动,居高临下,就这样,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如今的太子殿下。
太子端坐亭中,身侧金吾卫大将军陆仝傲然挺立,见到李伏蝉如此作态,太子并未有丝毫异样,但陆仝却是先沉不住气。
主辱臣死,陆仝虽是天子近卫,可他早已站队太子,如今,只要太子登基,他陆仝便是从龙之功,见李伏蝉如此放肆与无礼,陆仝的眼中露出一丝凶色。
“李伏蝉,殿下在此,你一介白身,竟敢拒马相谈,你以为是谁!?”陆仝大步流星,走至马前,脸色满面寒霜,言辞之中尽数压抑的怒火。
“你给我滚下……”陆仝眼见李伏蝉无动于衷,一声暴喝,便要李伏蝉滚下马来。
可话未说完,太子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李伏蝉下马了,只是,下马的方式似乎并不尽如大将军所愿。
不见李伏蝉如何动作,其手掌轻拍马鞍,整个人便似轻羽一般腾空而起,这一幕,落进陆仝眼中,却是另一幅光景。
那个恣意桀骜,安坐马背上的少年,上一刻还似礁石一般岿然不动,可下一刻,陆仝那满是怒气的瞳孔中便出现了难以言说的恐惧。
李伏蝉的动作并不迅速,远不至他陆仝反应不过来的速度,但,那飞身而起的李伏蝉似化身远古猛禽,那骇人的气势更甚当初在鬼市的那一次,陆仝身为大将军,也曾上过战场,浴过血,杀过敌,手里的人命亦不在少数,可面对李伏蝉,他才忽然明白,何为蚍蜉撼树。
那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落在了陆仝的肩上,一股似背负山峦的沉重感瞬间将陆仝淹没,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待陆仝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肩膀与膝盖上的剧痛。
他如何敢!?太子当面,这个混蛋安敢如此!?陆仝立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姿势,他正狼狈地跪倒在李伏蝉身前,肩膀上的剧痛,膝盖下的冰冷,都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的屈辱与愤怒。
“李伏蝉!”陆仝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出了这个名字,这一刻,连一向淡然,善于藏匿情绪的太子都坐不住了。
打狗看主人,何况这个所谓的“狗”,和主人都非常人,太子猛然起身,连忙上前,口中不断高喝:“李伏蝉,你住手!”
可走近李伏蝉几步之内后,太子的步伐忽然顿住,他的神情有些凝滞,脚步也是越来越沉重,直至停下,大将军陆仝尚且敌不过李伏蝉一招,若他真有歹意,自己安能活命。
这一刻,无论是身份,还是身手,太子对于李伏蝉的忌惮,都达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高度。
李伏蝉看着身侧的太子,自然察觉到了其动作与神情的变化,隐隐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心中冷哼,面上却不显分毫,而是重新看向陆仝,“陆大将军,伏蝉一介匹夫,最易血气上头,还望将军慎言,否则,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李伏蝉的话语十分平淡,但那平静的话语声反而令人悚然,尤其是那双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眸子,陆仝仿佛从中瞥见了死亡。
“陆大将军,你的这双眼睛,瞧得真令人不顺心,可护好了,莫有朝一日,被不如我这般好脾气的人夺了去。”李伏蝉移开视线,丝毫不在陆仝的反应,大步踏入亭中。
陆仝的瞳孔紧缩,眼中早已没有了丝毫怒气,每一次面对李伏蝉,总会刷新他对死亡的认知,相比于不久前见过的李元芳,这李伏蝉哪里像个读书人,活脱脱一地地痞流氓,无礼肆意,一言不合就动手,这一刻,心有余悸的同时,陆仝竟然忍不住开始同情江湖上那群人。
远处,见到此景的李奈儿亦是神色僵硬,这个李伏蝉,如此肆无忌惮的嘛,这可不是什么人迹罕至之所,青天白日,太子纵然隐瞒了身份,可这里,离长安不过一步之遥,竟然,丝毫未曾顾及所谓的权势,金吾卫大将军,可还在那跪着呢。
成乙同样听到了动静,知晓了两人的身份却丝毫不显意外,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天不怕,地不怕,才是那李伏蝉,谦逊有礼的外表下,藏着谁也无法理解的张狂。
而见李伏蝉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安静地坐在亭下,太子终于回过神,这一刻,所有的情绪尽皆收敛,微微瞥了一眼正颤颤巍巍站起来的陆仝,太子心稍安,面上瞧不出一丝不悦,但更多的思绪,或许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伏蝉的性子,还是那般直率。”太子亲自斟茶,这东宫带出来的茶叶,自是不凡,唐人喜煮茶汤,这茶叶却是少之又少,来此之前,太子早已摸清了李伏蝉的喜好,这茶叶,为的就是此刻。
茶香扑面,似竹风穿林,清逸绵长,茶水甘冽如泉,略带清苦,却柔醇芬芳,回味无穷,“好茶。”李伏蝉倒是从不在吃喝上为难人,这茶即便是在宫中也是精品,李伏蝉自然不会昧着自己胃口说谎。
“伏蝉若是喜欢,这还有不少,带着便是。”太子笑意温和,似乎丝毫未曾将先前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放下茶盏,太子急忙要再续上,李伏蝉却微微抬手,挡住了太子的动作,看着太子疑惑的神情,李伏蝉虽不及自家阿翁那般识人知心,但,他却是不曾在太子的眼中看到愤怒亦或其他负面的情绪。
李伏蝉微微一叹,只凭这一点,公主便远不及太子,果然,自己还是瞧不上这人,手段不凡,雄心壮志,若不是死的晚,当真是一代雄主,可惜,终究不是同路之人。
一日杀三子,虽非今日之太子,但,其心之异,当时当下,却隐约窥见了几分,如此折辱,却安之若素,面对这样的敌人,还在乎着情谊的公主,如何能敌。
可恰恰,那份情谊,是李伏蝉所需要的。
李伏蝉总算放下了那副骄纵桀骜的模样,微微一礼,神色变得淡然,连笑容都淡去几分,“殿下在此等候伏蝉,不知所为何事?”
太子见到李伏蝉的动作,也不禁愣了一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刹那之间,他便收敛心绪,笑道:“听闻伏蝉欲离长安,远踏江湖,特来送别。”
面对太子之言,李伏蝉完全没听进去,手指轻轻扣动石桌,“殿下,你我相识多年,阿翁在世之时,我们便曾见过,如今算来,也有十数年了,有何事,不妨直说。”
话里话外,李伏蝉皆在表达一个意思,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装什么,快说!
闻言,太子的神情缓缓严肃,看了看一旁恢复了些许的陆仝,毫不顾及他的在场,直言道:“参天楼案,是天子所为。”
此番话语,若叫外人听去,必是石破天惊,可他眼前的是李伏蝉,是如今的天下第一,是狄公后人,莫说早就知晓某后之人,即便不知,他又何尝会在意天子,左右是人,那也无非是一刀一剑之事。
看着李伏蝉无动于衷,继续饮茶的模样,太子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如此,苏无名他们早就猜到了,是了,狄公弟子,如何会查不到呢,那么,当时上官瑶环传信太子府,想必,苏无名他们也早已知晓。
“此案过后,天子的权势岌岌可危,我与姑姑之间本是亲人,可如今却陷入了势同水火的局势,此,非我所愿。”太子说的情真意切,满脸懊悔,似乎真的极为痛心这种境况。
若是卢凌风在场,或许真叫太子一番说辞,便被忽悠的找不着自家亲娘了,但如今的在他面前的却是李伏蝉。
李伏蝉直接忽略了太子言语中所谓的感情,“殿下的意思是,这皇权之位,即将更替了。”
这等事关重大之事,李伏蝉堂而皇之地便说出了口,太子也不禁愣了愣,但很快,他便接上话,“朝中势力,姑姑一家独大,我知其心思,但天下自古以来便是男子的天下,天后虽在位多年,但所受绯议与谩骂从未断绝,若是姑姑亦登上此位,那世人,与史书会如何说……”
李伏蝉的双眼似看破人心,直视太子的双眼,太子那满是担忧的话语声突然顿住,只听李伏蝉笑道:“殿下对我阿翁应算不上陌生,阿翁善识人,又久经世事,这一生所经历之离奇之事,数不胜数,故而,练就了一双观人知心,察人晓意的本领。”
李伏蝉紧紧盯着太子的双眸,那锐利的眸子令太子有那么一瞬感觉被人窥探的一清二楚,“伏蝉不才,虽远不及阿翁,但我习武,灵觉异于常人,故也可识得人心之两三分。”
太子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在李伏蝉的双眸下,不知如何开口,李伏蝉笑了笑,毫不在意,“殿下,若真想拉拢人心,不妨多些真诚,少些虚情,卢凌风很好,自小伴您长大,当初,您夺他官职,贬为庶人,逐出长安之际,可曾念过旧情,又是因何故贬他出京?”
太子连忙解释,“卢凌风知法犯法,夜犯宵禁,若不能秉公执法,那……”
李伏蝉忽然起身,摄得太子立即噤声,陆仝更是忍着疼痛上前一步,准备随时拼死一战,还是大意了,低估了这家伙的无法无天。
看到这一幕的李伏蝉直接笑出声来,“殿下,请恕伏蝉无礼,此乃谎言,骗骗卢凌风便算了,殿下,就莫拿来愚弄我了吧。”
一步踏出,太子与陆仝俱是觉得眼前一花,李伏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凉亭之外,“殿下,这世上之人,多是有情有义者,人心可换人心,虚情只得假意,您权势非凡,驭人之术,更是精湛,只可惜,李某山野市井小民,多的是仗义,学不来薄情,用不出寡义。”
李伏蝉忽然回头,笑得露出了那副白牙,“因权势追寻殿下者,比比皆是,但只因情感而在乎殿下者,唯卢凌风耳,望殿下,珍之,惜之。”
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的很长,同时,也将太子脸上的阴影映的更深,根本看不出他的心里究竟在酝酿什么。
“殿下,这李伏蝉实在猖狂,当着您的面便如此无法无天,恐怕,不能为您所用。”陆仝倒是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但太子并未说什么,而是想起了李伏蝉频频提到的卢凌风,那一日,若不是公主相邀,太子或许也不会行此险招,将卢凌风逐出长安,打一棒给一颗甜枣,这是亘古不变的手段,让卢凌风受此大挫,再在将来,施以援手,到那时,人心更是可用。
只是没想到,如今的卢凌风非但相识李伏蝉,更是成为了狄公弟子,如此,某些印记,便成为了不可磨灭的东西,太子的心中,有着越来越多的愁绪。
人心啊,总是情比金坚,也耐不住一次次的消磨,有些人惜之若命,有些人弃之如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