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薛宝钗独坐于蘅芜苑的窗边,手中拿着一封刚从金陵送来的家书。信上说,薛家在江南的几处铺面又亏空了数千两银子,哥哥薛蟠在外头欠的赌债已累积至上万,母亲整日以泪洗面。
宝钗缓缓折起信纸,面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指尖微微发白。她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紫檀木匣,里面静静躺着那支她最为珍爱的赤金点翠簪子。曾几何时,她每日变换着不同的首饰,从不重样;如今,这支最爱的簪子却要收起来,怕是许久都不能戴了。
“莺儿,把这簪子收进库房吧。”她轻声吩咐。
小丫鬟接过匣子,不解地望了她一眼,却也不敢多问。
宝钗转身望向窗外,几片枯叶正打着旋儿落下。她想起刚进贾府时的光景,那时薛家虽已不如从前,到底还是“丰年好大雪”的皇商世家,她亦有着少女应有的期许与憧憬。而如今...
“宝姑娘,林姑娘那边派人来问,今日还去不去看她了?”一个婆子在门外问道。
宝钗定了定神,脸上又挂起那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去回话,说我稍后便到。”
———
潇湘馆内,药香弥漫。黛玉半倚在榻上,见宝钗进来,勉强撑起身子:“你可来了。”
宝钗在她身边坐下,从丫鬟手中接过燕窝粥,亲自喂她:“今日觉得怎样?咳嗽可好些了?”
“还是老样子。”黛玉轻轻咳嗽几声,“难为你日日来看我,还总带这些来。”
“这有什么。”宝钗拿帕子替她拭了拭嘴角,“你我姐妹,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正说着,外面传来宝玉的声音:“林妹妹今日可好?”
帘子掀起,宝玉大步走进来,见到宝钗,脚步顿了一下,笑容略显僵硬:“宝姐姐也在。”
宝钗不动声色地点头:“来瞧瞧黛玉。”
宝玉径直走到黛玉榻前,关切地问长问短,全然忘了宝钗还在旁边。宝钗静静看着,只见黛玉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眼中有着平日里不曾见的光彩。
说了一会儿话,黛玉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宝玉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她的手:“妹妹别怕,我在这儿!”
宝钗手中的勺子轻轻碰在碗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时,外面有小丫鬟来回话:“宝姑娘,太太那边请你过去一趟。”
宝钗如释重负地起身,将碗递给紫鹃,朝二人微微一笑:“你们说话,我先过去了。”
走出潇湘馆,秋风扑面而来,带着彻骨的凉意。宝钗慢慢走着,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宝玉那一声情真意切的“妹妹”。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宝玉病中迷迷糊糊时,口口声声喊的也是“林妹妹别走”。
原来,不管她多么体贴懂事,多么符合一个大家闺秀的标准,终究走不进他的心里。
———
次日,王夫人屋里。
“宝丫头,有件事要与你商量。”王夫人拉着宝钗的手,“凤丫头病着,探春一个人管家实在忙不过来,你素来稳重,想请你帮着照看照看。”
宝钗垂眸:“舅母抬爱,只怕我年轻不懂事,辜负了您的信任。”
“你过谦了。”王夫人拍拍她的手,“就这么定了,从明日起,你就和探春一同理事。”
宝钗只得应下。
管家之事远比想象中艰难。下人们见探春是未出阁的姑娘,宝钗又是外姓人,不免有些怠慢。头几日,宝钗还循循善诱,以理服人,可那些人见她温和,越发得寸进尺。
这日已是午时三刻,说好一早送来的账本迟迟未到。探春坐在厅上,面色不悦。宝钗安静地坐在一旁,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又过了半个时辰,几个婆子才慢悠悠地晃进来,领头的王嬷嬷赔笑道:“姑娘恕罪,今日事多,来迟了。”
探春正要发话,宝钗却忽然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众人都吓了一跳,齐齐看向她。
“事多?”宝钗声音不高,却字字冰冷,“我看是诸位妈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要不要我回了琏二奶奶,请她给各位换个轻松点的差事?”
王嬷嬷等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向温和的宝姑娘口中说出的。
“怎么,当我说话是耳旁风?”宝钗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还是觉得我和三姑娘年轻,镇不住你们?”
“不敢,不敢...”婆子们连忙低头。
“既然不敢,那就把账本留下,各自回去好好当差。”宝钗冷冷道,“再有下次,直接领罚,不必再来回话。”
婆子们唯唯诺诺地退下后,探春惊讶地看着宝钗:“宝姐姐,你今日...”
宝钗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让三妹妹见笑了。只是这些人若不严厉些,日后更难管教。”
探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
转眼到了腊月,贾府上下为准备过年忙得不可开交。这日,宝钗刚理完一桩家务,回到蘅芜苑,却见薛姨妈坐在屋里抹眼泪。
“母亲这是怎么了?”宝钗急忙上前。
薛姨妈哭道:“你哥哥又在外面闯祸了...这次是和人争一个戏子,把人家打成重伤,对方要五千两银子才肯私了...”
宝钗只觉一阵头晕,扶住桌角才站稳:“五千两...家里哪还有这些银子?”
“就是没有啊...”薛姨妈哭得更凶,“你舅舅那边已经帮衬了不少,这次实在没脸再去求了...”
宝钗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去找琏二哥哥借吧。”
薛姨妈抓住她的手:“这怎么行?你已经快要...这时候借钱,岂不是让贾家看轻了我们?”
宝钗苦笑:“事到如今,还顾得了这些吗?”
她转身出了门,雪花正纷纷扬扬地落下。
从贾琏处借到银子后,宝钗独自往蘅芜苑走。路过沁芳亭时,听见两个小丫鬟在说话:
“...宝姑娘今日脸色好生难看,我刚才远远见了,都没敢上前请安。”
“听说她哥哥又惹事了...也难怪,有这样的哥哥,再好的脾气也磨没了...”
宝钗站在原地,雪花落在她的肩头,融化成冰冷的水渍。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还在世时,曾摸着她的头说:“我的钗儿日后定是个有福的。”
福气?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
除夕夜,贾府家宴。
宝玉和黛玉并肩而坐,二人低声说笑,十分投契。宝钗坐在他们对面,安静地看着。
酒过三巡,宝玉有些醉了,举着酒杯对黛玉说:“妹妹,我敬你一杯。”
黛玉嗔道:“你又胡闹,我吃不得酒。”
“那就以茶代酒。”宝玉执意要敬。
众人都在说笑,没人注意他们,唯有宝钗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手中的筷子不知不觉越握越紧,指节泛白。
忽然,宝玉一个不小心,将酒洒在了黛玉衣袖上。他急忙拿自己的帕子去擦,动作亲昵得过了分寸。
“够了!”宝钗忽然出声,声音尖锐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席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她。
宝钗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宝兄弟喝多了,还是让丫鬟们伺候吧,免得越帮越忙。”
宝玉讪讪地收回手,黛玉则低下头,耳根通红。
王夫人忙打圆场:“还是宝丫头想得周到。袭人,快扶宝玉去歇歇。”
宴会不欢而散。
———
元宵节后,凤姐病情加重,管家的事全落在了探春和宝钗身上。这日对账,发现厨房采买的费用比上月又多出二百两,探春召来相关仆妇问话。
林之孝家的振振有词:“如今物价飞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宝钗冷笑一声:“物价飞涨?我怎么听说市场上的米价反倒跌了?莫不是有人中饱私囊,以为我们查不出来?”
林之孝家的脸色一变:“宝姑娘这话老奴可担不起...”
“担不起就好好回话!”宝钗“啪”地合上账本,“我给你一天时间,重新核了账目再来回话。若再有半句虚言,直接撵出去!”
林之孝家的吓得连连称是,退了下去。
探春惊讶地看着宝钗:“宝姐姐,你近来...”
“我近来如何?尖酸刻薄了是吗?”宝钗转头看她,眼中有着探春从未见过的疲惫与讥诮,“三妹妹,你以为我愿意如此?若不是...”
她忽然停住,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傍晚,宝钗独自一人在园中散步,不知不觉走到怡红院附近。忽听假山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宝姐姐近来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话句句带刺,连林妹妹她都...”
是宝玉的声音。
另一人道:“听说薛家如今大不如前,也难怪宝姑娘心情不好。”
“便是如此,也不该拿别人撒气...”宝玉叹道,“还是林妹妹好,从来不会这样。”
宝钗站在原地,如坠冰窟。
原来在他人眼中,她不过是个拿人撒气的刻薄之人。
———
二月十二,黛玉生日。众姐妹在潇湘馆小聚,宝玉自然也来了。
席间,大家行酒令作诗,轮到黛玉时,她即兴作了一首《桃花行》,众人齐声喝彩。
宝玉尤其激动,拿着诗稿反复吟诵:“‘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好句,好句!林妹妹真真是天才!”
宝钗安静地坐在一旁,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
忽然,宝玉转向她:“宝姐姐觉得如何?我记得你从前也作过咏白海棠的诗,‘淡极始知花更艳’,也是极好的。不过比起林妹妹这一首,似乎少了几分灵气。”
空气瞬间凝固了。
众人都知这话说得不妥,却不知如何打圆场。黛玉急忙拉宝玉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了。
宝钗缓缓放下茶杯,抬头看向宝玉,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宝兄弟说得是,我本就是个俗人,作的诗自然比不上林妹妹。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也不是人人都有林妹妹这样的福气,可以整日伤春悲秋,不问俗务。”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谁都听得出这话中的尖刻,与从前的宝钗判若两人。
宝玉愣住了,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黛玉脸色煞白,怔怔地看着宝钗。
宝钗站起身,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我突然想起还有些家务事要处理,先失陪了。”
走出潇湘馆,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直到转过假山,确认无人看见,才无力地靠在墙上。
眼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要涌出来,她仰起头,拼命忍住。
“宝姑娘?”身后传来探春的声音。
宝钗迅速整理好表情,转过身:“三妹妹怎么出来了?”
探春看着她,眼中有着复杂的情绪:“宝姐姐,你...还好吗?”
宝钗微微一笑,那笑容完美得无懈可击:“我很好。只是突然想起库房还有几笔账没对完,得先去一趟。”
探春欲言又止,最终只轻声道:“那姐姐快去快回,我们等你。”
宝钗点点头,转身离去。她的背影挺得笔直,步伐稳健,依旧是那个稳重端庄的宝姑娘。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刚进贾府时,还会对月伤怀、对花叹息的薛宝钗,已经彻底死去了。如今的她,不过是薛家的女儿,贾府的表亲,一个必须坚强下去的可怜人。
金簪落入雪中,冰冷刺骨,再也寻不回当初的光彩。
此后日子,宝钗愈发忙碌,将薛家与贾府诸事皆扛在肩上。可贾府颓势渐显,入不敷出,她纵有百般能耐,也难挽狂澜。
一日,宫中传来消息,元春娘娘染病,病情危急。贾府上下人心惶惶,宝钗更是忧心忡忡,四处奔走筹措为元春祈福之物。
然而,天不遂人愿,元春终究还是香消玉殒。贾府失去了宫中的依仗,很快便被政敌弹劾。抄家之日,狂风呼啸,雪花纷飞。官兵如狼似虎般闯入贾府,金银财宝、古玩字画被一一查抄。宝钗站在蘅芜苑中,看着这一切,眼神平静却透着绝望。
她知道,自己多年的努力终究是付诸东流。薛家早已衰败,如今贾府也倒下了,她再无容身之所。曾经的“金玉良缘”成了一场笑话,她的青春、梦想、爱情,都在这一场变故中消逝殆尽。最后,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漫天风雪中,一步一步,走向那未知而又冰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