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阿凌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突然卡了壳，尾音发紧发颤，带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惧。
她小小的身子僵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涌动的人群，那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黏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
那是个傀儡，可脸上分明是她日思夜想的母亲的模样——眼角那颗小小的痣，笑起来时微微上挑的眼尾，甚至连额角那道浅浅的疤痕都复刻得一模一样。
阿凌的呼吸猛地一滞，小手不受控制地攥紧了望轻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布料被她攥得皱成一团。
她看见那傀儡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和袖口磨出了细细的毛边，那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她说干活穿方便。
更让她心头一颤的是，傀儡的手里还慢悠悠地晃着一个草编的蚂蚱，绿色的草叶拧成身子，两根细长的草须微微颤动。
和去年她生辰那天，母亲蹲在院角的老槐树下，用刚割来的青草给他编的那个，连草须的长度都分毫不差。
那一刻，周遭的人声、脚步声仿佛都离他远去了，耳边只剩下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还有傀儡关节转动时发出的“咔哒”声。
阿凌的眼眶倏地红了，她张了张嘴，想再叫一声“娘”，可喉咙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小手攥得更紧了，仿佛这样就能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就能抓住些什么。
“别信！”
望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几乎是在阿凌那声破碎的呼唤落下的瞬间响起。
她手臂一伸，稳稳按住阿凌微微发颤的肩膀，指腹下那块贴身戴了多年的碎玉片还带着体温，温温热热地熨帖在布料上，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试图将那傀儡带来的寒意隔绝在外。
阿凌的肩膀还在抖，望轻便稍稍加重了些力道，迫使她的目光从那傀儡脸上移开，转而看向自己。
“你仔细看，”望轻的声音放柔了些，却字字清晰，“你娘的眼睛里是有星星的，是不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中那个僵硬的身影，又落回阿凌泛红的眼眶上：“你忘了？去年夏夜她给你讲嫦娥奔月，你指着天上的星星问她像不像她眼里的光，她笑着揉你头发，说那是因为看着你才亮的。”
望轻抬手，轻轻指向那傀儡的脸：“可它不会。
你看它的眼睛，是空的，是木头做的，映不出灯火，也藏不住笑意。
它学得了你娘的模样，学得了她穿的衣裳，甚至学得了那个蚂蚱的编法，可它学不会你娘看你时，眼角眉梢都在笑的样子。”
碎玉的温度顺着肩膀一点点漫上来，望轻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阿凌发颤的肩头，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那不是你娘，阿凌。
你娘的眼睛会说话，会因为你摔了跤而红，会因为你得了小红花而亮，可这东西不会。”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像是投入静水的石子，一点点敲散阿凌心头的迷障。
远处的傀儡还在机械地晃动着草蚂蚱，关节摩擦的“咔哒”声隐约传来，可在望轻温热的指尖和清晰的话语里。
那身影似乎终于褪去了几分迷惑人的熟悉，显露出几分冰冷的陌生来。
望轻的话音还在耳边萦绕，那“母亲”傀儡却毫无征兆地动了。
先是嘴角，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弧度向上扯起，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硬生生咧开一个诡异的笑。
布料下的木骨发出“咯吱”一声轻响，那笑容便僵在那里，不似人类的温和，倒像生锈的铁片被强行弯折，透着股说不出的森冷。
紧接着，阿凌眼睁睁看见，那对原本空洞的眼眶里，忽然有粘稠的黑色汁液渗了出来。
不是泪，更像是腐烂的树汁，顺着傀儡脸颊上仿制的皮肤纹路缓缓淌下，在下巴处汇成水珠，“啪嗒”一声滴落在蓝布衫的前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阿凌心上，让他刚被望轻稳住的身子又开始发颤。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傀儡已经缓缓朝她伸出了手。
手指是用粗糙的木料削成的，关节处涂着暗沉的漆，指甲的位置嵌着几片灰扑扑的碎瓷，看着就像冻裂的指甲盖。
随着手臂抬起，傀儡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声响，像是生锈的风箱在拉动。
紧接着，一个模仿着妇人语调，却又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凌……来娘这儿……”
它顿了顿，那只伸着的手又往前探了探，另一只握着草蚂蚱的手不知何时换成了攥着几颗灰黑色的硬块，像是受潮发霉的糖块。
“娘……给你糖吃……”
黑色的汁液还在往下淌，混着那诡异的笑容和僵硬的动作，将方才那点模仿来的温情彻底撕碎，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阿凌的瞳孔猛地收缩，攥着望轻衣角的手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啜泣，整个人下意识地往望轻身后缩去。
“假的！这都是假的！”
阿凌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在抗拒眼前那骇人的景象。
再睁开时，那双原本蓄满水汽的眼睛里，忽然迸发出一种近乎执拗的光亮，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倔强，连声音都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尖锐。
“我娘才不会这样！”她死死咬着下唇，逼退眼眶里打转的湿意。
“我娘从不给我吃来路不明的糖！她说外面的糖不干净，要给我吃，也是自己在家用麦芽糖熬的，金黄金黄的，甜得能粘住牙齿！”
话音未落，她忽然弯腰，飞快地从脚边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石。
那石子不大，却被她用尽全力攥在掌心，指腹被硌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她扬起小小的胳膊，将所有的恐惧、愤怒和思念都灌注在那只手臂上，朝着不远处那个还在伸着手的傀儡，狠狠地将石子扔了过去！
“嗖”的一声，石子划破空气，精准的砸在傀儡那张仿制的脸上。
“咚——”
一声沉闷的响声清晰地传来，完全不是砸在人身上该有的质感，倒像是……像是砸在了空心的木头上。
那傀儡被砸得微微晃了晃，脸上的诡异笑容歪了歪，眼眶里淌下的黑色汁液顿了顿，又继续往下流。
它似乎没受什么影响，那只伸着的手还在往前探，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阿凌……听话……过来……”
可这一次，阿凌却像是被那声“咚咚”的闷响注入了勇气。
她死死瞪着那傀儡，小胸脯剧烈起伏着，刚才扔石子的胳膊还保持着扬起的姿势。
尽管指尖还在发颤，眼神里的恐惧却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孩童式的、认定了真相的坚定。
“你就是假的！”她又喊了一声，声音虽还有些发虚，却比刚才响亮了许多。
“我娘才不是木头做的！”
几乎是阿凌掷出石子的同一时刻，不远处传来弓弦绷紧又骤然弹出的锐响。
阿野的动作快如闪电，那支淬了寒光的羽箭破风而来，“噗嗤”一声精准地穿透了另一个傀儡的胸膛。
那傀儡顶着猎户张叔的脸，穿着件磨得发亮的兽皮坎肩，手里还提着杆仿制的猎枪，方才正迈着僵硬的步子朝人群里的孩童逼近。
箭头没入的瞬间，一股浓稠的黑色汁液猛地从创口喷涌而出，带着刺鼻的腥气溅泼在身后的石壁上。
只听“滋滋”几声轻响，坚硬的岩石竟像被强酸泼过一般，迅速被腐蚀出几个焦黑的小坑，边缘还在微微冒着白烟。
“这些东西的核心在胸口！”阿野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
他脚下未停，借着箭矢射出的后坐力迅速调整姿势，左手飞快地从箭筒里抽出另一支羽箭搭在弦上，右手猛地向后拉满。
视线所及之处，另一个幻化成邻家女孩阿梨模样的傀儡正歪着头，用那双同样空洞的眼睛盯着缩在角落的老妇人，嘴角挂着诡异的笑。
阿野眼神一凛，毫不犹豫地松开了右手。
“咻——”
又是一声锐响，羽箭裹挟着劲风，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射向那“阿梨”傀儡的心脏位置。
箭头没入时同样带出一股黑汁，那傀儡的动作猛地一滞，像是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晃了晃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再无动静。
阿野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臂，目光扫过周围或隐或现的傀儡身影，再次搭上一支箭，沉声道：“瞄准心口射，别被它们的样子骗了！”
“嗤——”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刚过，紧接着便是浓稠的黑色汁液猛地从“阿梨”傀儡胸口喷涌而出的声响，带着一股腐烂的腥气溅落在地。
那黑汁落在石阶上，立刻“滋滋”地冒着白烟，将青灰色的石头灼出一个个细密的小洞。
傀儡的动作骤然僵住，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
原本缠绕在它脖颈处的那截粗重的铁锁链，此刻“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脆响，滚了几圈才停在阿野脚边。
下一秒，那具仿造阿梨模样的傀儡便像被抽去了骨架的木偶，关节处发出一连串“咔啦咔啦”的碎裂声，四肢以极其扭曲的角度弯折下来。
它晃了晃，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石阶上——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
随着这一摔，傀儡的身子彻底散了架，外层仿制衣物下的木茬子“哗啦啦”碎了一地。
混着几枚生了锈的铜齿轮滚出来，有的齿轮边缘还沾着未干的黑汁，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深色的痕迹。
方才还模仿着阿梨怯生生模样的头颅，此刻也从脖颈处断裂开来，滚到一旁，空洞的眼眶对着天空。
嘴角那抹诡异的笑还僵在脸上，却再无半分迷惑人的意味，只剩下破败与狰狞。
空气中弥漫着黑汁腐蚀石头的酸气，混合着木头断裂的味道，阿野盯着那堆散成碎片的残骸，眉头微蹙，搭在弓弦上的手丝毫没有放松。
众人紧绷的神经刚因那具傀儡的散架稍稍松弛，还没来得及吐出半口浊气，黑暗深处便传来一阵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
那声音“噔噔噔”地撞在石阶上，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蜂拥而至的压迫感，仿佛有无数双脚步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连空气都被这越来越近的声响搅得发紧。
希长则一直紧捏着符纸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低头看了眼掌心那张黄澄澄的符纸，只见边缘倏地窜起一簇淡蓝色的火苗，火苗安静地跳动着，映在他凝重的眸子里，却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不好！”
希长则猛地低喝一声，声音里裹挟着一股骤然绷紧的力道，像是琴弦被猛地拨断。
他眼角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平日里沉静的目光此刻像淬了冰，死死锁着黑暗深处那片不断蠕动的阴影。
方才傀儡散架时溅起的黑汁还在石阶上滋滋作响，可那急促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不再是单一的“噔噔”声。
而是无数只脚同时踏在地面，汇成一片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咚咚”声，仿佛有一支无形的队伍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连脚下的石阶都在随着这声响微微震颤。
“它们在召唤同伴！”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焦灼，尾音甚至微微发紧。
“这不是单个的傀儡，背后绝对有后手！”
希长则飞快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周围影影绰绰的石壁。
那些原本斑驳的石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隐隐能看见布料的边角和木头的轮廓。
他捏着符纸的手又紧了紧，指腹下的符纸边缘已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唯有那簇淡蓝色的火苗依旧稳定地跳动着，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凝重。
“这些东西在互相呼应，”他语速极快地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判断，“刚才那具傀儡的黑汁，恐怕就是信号！”
话音刚落，黑暗中已传来“咔哒咔哒”的关节转动声，此起彼伏，像是无数个齿轮同时开始转动，将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
话音未落，他已迅速侧身，目光扫过身旁的阿野，语速极快地吩咐道：“阿野，掩护我！我要布锁灵阵，不能让它们靠近！”
说话间，那淡蓝色的火苗已顺着符纸边缘向上蔓延，却始终不烧透纸张，只在纸面腾起一层薄薄的光晕。
希长则另一只手飞快地在腰间摸出几枚铜钱，指尖翻飞间，铜钱已被他按特定的方位掷向地面，发出“叮叮”的轻响。
他双脚微分，踏在一处石阶的缝隙上，捏着符纸的手缓缓抬起，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黑暗中那片越来越近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