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憬泽愣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叩首:“儿臣……记下了。”
陆凛远“嗯”了一声,又将那张字帖放回案上:“今日的课业,孤已看过。”
他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些:“书是残缺的,这是司经局的疏忽,孤会命人查办。”
我心里一松,终于有人为那本破书背锅了。
“但你也有错。”陆凛远话锋一转:“明知书有缺,却仍要硬着头皮往下读,不肯来禀明。”
他看着他,目光沉沉:“你是怕孤说你多事,还是怕牵累旁人?”
陆憬泽垂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儿臣……都有。”
陆凛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那声叹息极轻。
“你性子,太像你母妃。”他低声道:“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陆憬泽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咔哒”一声轻响,却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起来吧。”陆凛远终于收回目光:“闭门思过三日,罚你抄《论语》三遍。”
他顿了顿,又道:“书,孤会命人另送一套完整的给你。”
“儿臣……谢父皇。”陆憬泽深深一揖,声音里带着一丝松动。
陆凛远起身,负手往外迈步,就在即将走到书房门口时,突然顿住了脚步,回头往我的方向看来,我正偷偷抬头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这么一下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慌忙低下了头去。
老天!这什么狗运气啊,陆凛远突然回头看我又是几个意思,难不成连他都能发现我这个生面孔?皇帝有那么闲吗……。
好在陆凛远只是看了我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去,我这才大大松了口气,找了个太师椅一屁股坐了下去。
世界清净了……
“姐姐,谢谢你。”
屋子里只剩我和陆憬泽两人时,他抬眼看向我,语气无比诚恳:“如果没有姐姐,我今日定会被父皇罚得更厉害。”
他怎么能谢我?我临时抱佛脚背给他的那些文章,全都是十二年后他手把手教我、翻来覆去写过的。说来说去,他这是自己帮了自己啊。
一阵苦笑卡在我的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话里有话地说:“多亏你记性好,和我关系不大,谢你自己吧。”
他当然听不出其中深意,只当我是客气:“姐姐今日帮了我两次,我定要报答姐姐。姐姐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我说,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良田豪宅,我都想办法给你弄来。”
他一个连课本都领不齐的不受宠皇子,还谈什么金银珠宝、良田豪宅?算了,我也并不稀罕那些。在刚刚那一刻,我已经做了一个新的决定。
“我……无家可归,没有去处。”我望着他,低声道:“我能不能留在宫里伺候你?扮成宫女也好,太监也罢,都可以。”
我忽然想明白了,陆憬泽一定是自小不得父皇重视,才会一步步走上那条不归路,最后被埋进死人堆里。后来又遇上花清流,再遇上我,这才一条歪路走到黑。
其实我根本不必急着回到十二年后去给他收尸。只要从源头改变这一切,他就不会在未来遇见我。只要不遇见我,他往后虽然未必能大富大贵、权势滔天,至少,能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陆憬泽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他下意识想拒绝:“姐姐如此大才,怎么能屈尊做宫女太监?再说,我这院子冷清得很,也没什么好伺候的,留你在这里,反倒是委屈你。”
“我算什么大才?”这毫不恭维的夸赞让我有点羞愧:“会背两句论语罢了,荒……小陆憬泽……不对,二皇子,给我一条活路吧,相信我,我会报答你的。”
看得出来他开始犹豫了:“可姐姐方才还说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出宫去做……。”
“不,那件事已经不重要了,我找到了更重要的事。”还有人,眼前这个人对我来说才是top1,他微微张了张嘴,没说话,我接着道:“二皇子不会让我这个救了你两次的人饿死街头对吧?”
我信他骨子里的善良,从小到大。他被我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我,眼底那点尚未被世事磨平的天真与善良,让我心里一阵发酸。
“姐姐,你……”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最后只挤出一句:“你若真的没地方去,就先住下吧。只是,不用你伺候我,我会让人给你安排个清净的院子,再找几个老实的宫女太监来照顾你。”
我摇头:“不行,我要留在你身边。”
“可是——”
“陆憬泽。”我在这个年代,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声音不高但坚决:“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没有资格养尊处优,我说的报答是真正意义上的报答,不是背书磨墨,而是能让你在这个深宫里健康顺遂地生存下去。”
他被我这一声“陆憬泽”叫得一愣,仿佛没料到我会如此失礼,又像是被我语气里的郑重镇住了,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姐姐,你……”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留下来,不是为了躲风避雨,而是为了让你将来不被人踩在脚下,不被人当成棋子,不被人随便牺牲。”
十岁的他当然听不懂我话里的“将来”到底指什么,只隐约感觉到那里面藏着某种沉重的东西。他皱起眉,小声道:“可我现在,也没那么……”
“没那么惨,是吗?”我替他把话说完,心里头在冲他狂吼,你以后会更惨,我接着说道:“你觉得,被父皇当众斥责、被人拿书里的错处当把柄、连个替你说话的人都没有,这还不算惨?”
他被我堵得一滞,脸色微微发白。
“我不是来吓唬你。”我放缓了语气:“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现在看似还能在宫里安稳度日,可只要有一天,有人觉得你碍眼,或者觉得你有用,你就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他抬眼看向我,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茫然:“可我……我什么也没做。”
“在这座宫里”我轻声道:“什么也没做,有时候也是罪。”
最好的例子就是花清流,他没有任何错,可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错误,他挡了别人的路。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风吹檐角的簌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