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守野的背影僵了一瞬，随后瞳孔微缩，似乎是反应过来了什么，猛的回头对上南宫的视线。
“你说什么……？”
在顾守野离乱恍惚的目光中，南宫的神情未变。
“胡狄人有备而来，援军久久未到，他们料定镇山关将要沦陷，昨夜已经弃城而逃了。”
南宫的语调甚至带着毫无波澜的冷静，仿佛讲述的并非一件可定生死的大事。
夜晚的城楼之上，连吹拂而来的风沙都带着血腥气。
他的声音飘扬开来，死寂一般的沉默后，便是骤然而起的众怒。
此时城楼上存活下来的士兵不足三千人。
他们面面相觑着，眼底是止不住的惶恐惊惧。
他们为了镇山关百姓死守城门，出生入死，可眼下有人告知他们，主将已经抛弃了他们……
那他们的舍生忘死，便成了一个笑话，变得毫无意义。
失望的怒骂一声声的响起。
“凭什么？？！这些位高权重的人便能贪生怕死，我等便要在此地等死？！”
“对！我们也是人！家中皆有父母兄弟！为何偏要死在战场上！”
“这些狗官，不把咱们当人！那这仗，还打什么！”
一声声的怨恨不满的声音宛若野火燎原一般此起彼伏，片刻后，随着一人重重的扔下沾满血污的武器，擦了把泪，头也不回的往城楼下跑。
有了人带头，武器被不断抛下，城楼之上还活着的将士皆转身离开。
顾守野定定的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眶中宛若沁出鲜血，他恍惚的笑了声，视线渐渐重影模糊。
他缓缓垂首，声音里带着一丝讽刺的嘶哑。
“张定这个混蛋，他骗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骗我有援军，明明可以不用死那么多人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痛苦，为他自己的无知，更因为自己的无能……
“南宫，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南宫听完了他的话，沉默了一瞬。
“为什么！！”顾守野猛的抬起头，他逼近南宫，颤抖的手用力的抓住南宫的手臂，逼问着他。
城楼之上，只余他们二人彼此对峙的声音。
顾守野望着周围数不清的尸首，几欲在崩溃的边缘。
南宫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他并不想看到顾守野这么难受，可事到如今，再瞒下去，也没有必要了。
他望向顾守野，轻笑了两声，声音很沉很轻。
“因为来的并非什么援军，而是叛军。”
听到这句话时，顾守野的脑海中好似炸了一瞬，变得一片空白。
“冀州军主帅薛啸，少主你的姐夫，早在当年便已经投靠了侯爷，他们早有谋逆之心，此番胡狄人进犯镇山关，不过是他们局中的一环。”
“当年五皇子兵败之后，侯爷一直有争夺天下之心，所以他将我调到你身边，成为你的侍读，除了监视你外，便是保护你……”
“不可能！”顾守野厉声打断他的话：“你在说什么狗屁废话！？我爹怎么可能会谋逆？！”
哪怕他再恨承伯侯，但他的身体里留的依旧是殷山顾氏的血。
顾氏一族的忠义铸就了他血脉中的信仰，少年桀骜，从未想过有一日，他的父亲，会为了所谓的权利背叛家国。
可他的心里却很明白，从南宫在此刻将真相说出的那一刻，他的话便都是真的……
他的声音在城楼上回荡，与之传来的，是远处再次响起的胡狄铁骑的声音，浩浩荡荡，振聋发聩。
少年人的信仰在此刻崩塌，眼前鲜血淋漓的每一幕，都仿佛成为了压倒他脊梁的利刃。
所以他顾守野，才是镇山关的罪人？
南宫无声的看着顾守野，他的眼底宛若远处的雪山，蒙上一层诀离的雾。
“阿野，我们能力有限，救不了镇山关……”
从这步棋被布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他为了改变这个结果，已经做了全部的努力，但一切总归徒劳了……
顾守野放开南宫，眼眶泛红带恨的落下眼泪，几步踉跄不稳，险些栽倒。
他讽刺的笑了起来，声音发涩哽咽。
“所以你现在是告诉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胡狄人入关对吗？”
“那这些为国牺牲的将士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你要我怎么选？”
顾守野宛若一柄被折断的剑，失去了所有的意气风发，无助丧气的垂首。
要他接受事实，成为叛臣之子，还是保家卫国，绝不屈服？
从小到大，南宫是除了顾慈外，最了解顾守野的人。
从他问出这句话时，顾守野的心已经帮他做了选择。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听到了顾守野几乎是咬着牙发出的声音。
“我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
从这一刻，承伯侯只是承伯侯，他顾守野，只做顾守野。
“南宫，我要找他问清楚！”
顾守野像是有了头绪一般，神情激动的看着南宫，就在南宫想要开口说话时，他们身后的城中，遥遥传来几声惊恐的高呼。
“不好了！西边的城门被破了！”
“是！是冀州军！是薛啸！他们杀人了！！”
顾守野听到声音，寻声看去，遥遥远处的城门，已经看到了几缕狼烟。
他双目通红的望了一会，刚要转头拉着南宫，打算先去找薛啸问清楚，却见南宫忽的吹了一声哨。
不到几息，几道黑影快速利落的翻上城楼，出现在顾守野面前。
这是承伯侯在上京时留给顾守野的暗卫。
“南宫，你在做什么？”顾守野的眼中刚露出一丝不解，不等他反应，那些暗卫像是早已收到吩咐一般，上前用麻绳迅速将他捆了起来。
顾守野一时忘了挣扎，直到回过神来，边低骂着挣脱，便难以置信的看向南宫。
“你疯了？南玉章，你到底要做什么，放开我！”
“少主。”南宫的声音很平静。
他抬手正了正衣冠，随后撩袍屈膝，宛若儿时初见那般，公公正正的双手作揖，朝顾守野行了一礼。
再次抬眸时，他的眼眸中也泛了一抹无奈的红。
“他们会带你离开镇山关的，此去一别，属下祝愿少主今后，一生顺遂，前路无阻。”
“若日后你与时幼郡主成了亲，记得到我坟前，敬我一杯酒。”
他的话中隐隐透着诀别之意，顾守野猜到了他想要做什么，挣扎的越发厉害，麻绳摩擦着嵌入血肉中。
从顾守野决定站在承伯侯府和薛啸的对立面时，他们的结果便注定只有死。
或许顾守野还对承伯侯抱有几分期盼，但南宫见过侯府的冷血。
一个为了拉拢权力，能将亲生女儿打断双腿当成物品送给他人的父亲，注定是冷血无情的。
对权利的欲望会胜过任何血缘至亲，只要顾守野有一丝反抗之心，承伯侯定然会为了大局，毫不犹豫的放弃他。
可这些话，南宫并不想他明白了，也许日后顾守野的痛苦便更轻几分……
听着南宫忽的说起这些话，顾守野慌了神的瞪大双目，眼底带着几分乞求。
“南宫，我们一起走啊？！你什么意思？放开我！”
他的声嘶力竭的怒吼还未说尽，后颈便被重重一击，视线骤然昏暗下去，失去意识往后倒时，他的目光最后，只看到了南宫唇角边一抹释然无谓的轻笑。
尽管顾守野的喉间心口在止不住的呼喊着，声嘶力竭的想要劝阻，但最后，都只能化作眼角未落的一滴泪。
看着顾守野晕过去的身影，南宫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了几分，目光冰冷带着压迫，看着几个死士说道。
“记住，你们只是少主的死士，只属于他，我要你们生死不论，都必须把少主送离镇山关。”
“是。”几人齐声应答后，其中一人将顾守野背起，转身离开之际，他们皆转身朝南宫颔首行礼，随后义无反顾的望城楼下走去。
南宫跪在地上，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后，才缓缓扯出一抹淡然的笑。
他俯身轻咳了几声后，目光扫了眼周围，随手捡起脚边一把染血的长剑，撑着站起身后，侧眸看向城门外。
胡狄人再次靠近城楼之下，而身后的不远处，冀州军的旗帜已经隐隐能看到，他讽刺的轻笑了声。
孤烈的风吹动凌乱的发丝，南宫抬手解下了身上染血的盔甲，宛若解开了此生的禁锢一般。
从此刻起，他不是侯府的家仆，他只是南玉章。
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握刀剑，若有来世，他只想执笔点墨，观阅千卷书，独登青云路。
思绪至此，南宫缓缓抬眸，望着前方，眼中显出几分决绝坚定后，毫不犹豫的提剑往城楼下走去。
待薛啸带着冀州军杀到城门时，目光扫去便是满地的将士尸首，以及紧闭的城门前，立着的一道身影。
薛啸催停下马，望着南宫的身影，似乎猜到了什么，半眯起眼开口问道。
“阿野呢？”
南宫转过身，面对薛啸带着冰冷杀意的目光以及他身后一众杀气腾腾的将士，面上甚至没有一丝的慌乱。
他轻笑了声，带着几分嘲讽之意。
“少主已经离开镇山关了。”
听闻此话，薛啸好似明白了什么，轻蔑的讥笑了声。
“到底是缺少历练，不过小小变故，便经受不住打击了。”
南宫不语，只是不屑的瞥了眼薛啸，慢慢的握紧手中的剑。
薛啸翻身下了马，拔出剑，指向南宫，戾声吩咐道。
“本将军命你，打开城门，放胡狄军入关。”
南宫身影未动，只是带着几分挑衅的摇了摇头拒绝。
薛啸见状，转了转手中的刀，轻蔑的笑出了声。
他边迈步朝南宫走去，锋利逼人的虎眸中露出几分看蝼蚁一般的嘲弄。
“也好，正好让本将军瞧瞧，你这些年同阿野在上京学到了什么东西。”
“今日我薛啸便代劳侯爷，替侯府清理一下目中无主的低贱家仆！”
最后一声话音落下，二人的身影瞬间交织在一起，刀剑相撞擦出道道飞溅的火花。
南宫从小学的武功皆是为了防卫保护，相比于薛啸于战场上练出来的杀招，自然无法相较。
不到片刻，随着手中紧握的剑被一刀砍刀，薛啸抬脚朝南宫的胸膛重重一踢，他的身影飞砸出去，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撞在了厚实斑驳的城门之上。
鲜血自口中闷涌而出时，南宫依靠在城门上，讽刺的笑出了声。
薛啸曲起臂弯擦了擦手中的剑，看向南宫，眯眼道。
“若你告诉我阿野去哪了，看在他的面上，我可以留你全尸。”
南宫轻嗤了声，在薛啸的注视下，慢慢的撑站起身。
城门外，马蹄声奔疾而至，城门内的众人都听到了外边胡狄人的叫骂声。
薛啸的脸色沉了几分，皱起了眉。
南宫将那柄断剑扔在了地上，似乎放弃了挣扎，就在薛啸转过身想要骑上马时，忽的听到南宫的说话声。
“薛将军，我同你打个赌如何？”
薛啸眸光闪过一丝寒芒，回头扫去一道阴戾的目光。
南宫擦了擦唇边的鲜血，长吐了一口气，闭眼叹息间，哑声说道。
“我赌你们这局棋，输定了。”
他微微掀起眼皮，望着薛啸轻笑，漆黑起雾的眼底似乎想到了谁一般，笑的越发轻狂。
“因为我相信有一个人，一定可以力挽狂澜。”
薛啸冷笑了声，额角的青筋因为发怒绷出。
“哦，是吗。”他不以为意的讥笑，对上南宫的目光，眼底翻涌着杀气。
南宫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挺直腰身，耳边听着门外胡狄人的叫嚣声，毫无惧意的开口。
“我南宫此生，唯有一主，今我承他志，誓死不降，薛将军若要放胡狄人入关，便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吧。”
薛啸听着这番话，握着剑的手因为用力而颤动，他望向南宫，眼底有过一瞬的讶异，随后很快被怒火戾气覆盖。
他嘲讽般的笑了两声，随后抬手示意，他的身后，顿时列出一队弓箭，随着薛啸微微敛起的目光，指尖微动，数道箭矢瞄准，齐齐射向南宫。
数道长箭又快又重，狠狠将南宫的身体穿透，钉在了他身后的城门上。
血雾四溅开来，伴随着不断刺入血肉的闷沉之声，片刻之后，众人抬眼看去，只见一道人影胸前插满了箭羽。
随着半抬的手无力的垂落，一滴混杂着鲜血的泪自紧闭的眼尾无声的滑落。
从始至终，南宫皆站的笔直，仿佛化作另一道城门，不曾移动半分，亦不曾让敌人听到一声哀嚎。
薛啸望了南宫的尸首几眼后，漠然的翻身上马，扬声下令。
“将尸体拖下去，放到雪山脚下喂鹰。”
“来人，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在打开时，门外灌入一阵猛烈的长风，夹杂着沙尘，将城外的一切遮掩。
薛啸在高马之上，只能看到一面面异族的旗帜飞扬在其中，朝着此处飞驰行来。
他的眼底暗怒渐渐褪去，不知想到了什么，晦暗了一瞬。
随州便看到他抬手招来副将，低声下令。
“带一队人去找到阿野，别让他跑了……”
“是……”
镇山关的野原外，牧民的马琴声好似飘在远处，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此地的悲凉与哀鸣，远处的雪山被云雾蒙尘，长天之上，苍鹰盘旋，好似在祷告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