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兑恍惚的神情,如同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玄谏墨发披散,黑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眸子深邃如渊,沉静地迎着她的目光:“是我,特来助你破界。”
简单的几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荡开了白兑眼中的迷雾。
白兑倏然坐起身。
她眸中水汽顷刻散去,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与锐利:“发生何事?”
玄谏言简意赅:“第一道界,我等在另一空间守护你们六人。”
他顿了顿,贴心补充道:“但,仅能观尔等静室之景,余者一概不知。”
“此番第二道界,乃是传送。”
玄谏稍作停顿,继续道:“院长紧急安排,恐玄极六微此番界内生变,特命我、长乘、绳直、若火四人,分头前来助你等破界。”
“你与艮尘之界相连,巽震相接,坎离互通。六界皆有人前往,我负责兑界,助你一臂之力。”
白兑静静听完,沉默了半晌。
方才,她仿佛彻底理解完毕,微微颔首:“…原来如此,有劳玄谏师尊。”
与聪明人之间,实在好说话。
玄谏:“分内之事。”
他语气平稳,继续道:“当务之急,需往前方探查,我似乎听到了若火的呼救声。”
白兑眸光微动:“是么…也就是说,此刻此地,有我、你、艮尘,以及可能遇险的若火?”
玄谏颔首:“正是。”
白兑眼中疑色一闪而过,直接问道:“若火为何不去离界?你又为何不在坎界?”
玄谏似早已料到有此一问,声音低沉而肯定:“我乃真人,你亦是本体。”
他轻指白兑右手:“你可查探我的炁息,亦可查看自己身上衣着,以及你这指腹,是你前日摔碗不慎划伤之痕,便可知晓,此‘界’乃为传送,绝非心魔幻境考核。”
未等白兑再问,他继而主动解释长乘的安排:“长乘…执意独往离界。据他言,彼处或将遭遇少挚,言明,无需我二人插手。”
白兑一怔。
原来…我六人静室内,玄谏几人全然知晓。
她抿了抿唇,眨眼间,遮住眼底的一抹尴尬。
转而,白兑念头一旋,敏锐捕捉到关键:“你们前来助我,而少挚一届新生,反而不需坎宫师尊亲自看顾?”
玄谏点头,语气带着对长乘判断的信任:“是,长乘依卦象布局,言此乃最佳路径。”
白兑闻言,再次陷入沉默。
她细细品味着玄谏的话语,审视着周遭环境与自身状态。
似乎...确实找不到任何幻境的破绽…...
她紧绷的心神,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白兑利落地起身,白衣在月色下划过一道清冷弧光:“嗯,走吧,前去查看究竟。”
玄谏颔首:“好。”
二人不再多言,身影一黑一白,融入静谧的夜色。
朝着方才异响传来的方向,谨慎而迅速地掠去。
……
…...
巽界。
远天滚过一阵闷雷,声音由远及近,迅速蔓延开来,带着隐隐的威压。
风无讳抬头望了望骤然阴沉的天色,嘀咕了一句:“要下雨啊……”
他看了看旁边那株形态奇特的歪脖子树,抬手挠了挠头发,利索地转身。
行动如风,他三下两下便攀上了树干,敏捷地钻进了搭建在树杈间的简陋木屋。
刚一进去,他就愣住了。
只见,绳直师尊正坐在屋内的竹凳上,带着几分探究与不解,打量着这个狭小却充满生活痕迹的空间。
“我靠?绳直师尊?!”
风无讳惊呼出声。
绳直也略显意外地抬眼:“无讳。”
屋外,雷声愈发沉闷,如同巨兽在云层后低吼。
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和窗棂上,有些许雨水顺着窗缝簌簌地渗了进来。
“等等啊师尊,您随意坐,我先收拾一下!”
风无讳顾不上多问,急忙转身去关严实窗户。
又用一根木条熟练地抵住门缝,将那试图灌入的、带着湿气的一丝飓风彻底挡住。
绳直静静看着他一连串流畅无比的动作,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心中疑窦暗生——
这少年对此地的熟悉程度…...绝非初次到访。
又见,风无讳像是回了自己家一般,从角落摸出油灯点亮,从床底扒拉出干燥的柴火,哐当几声摞在地上.
他这才拍了拍手上的灰,提来另一把小竹椅,面对绳直扬了个头,十分熟络:“……这,您给讲讲啊?”
绳直看着他这娴熟的模样,轻轻笑了笑:“你之前经历的那几道界,我们在外面,能看到你们静室内的情形……”
接着,他将玄谏那番关于传送与前来援助的解释,又向风无讳大致复述了一遍。
在绳直叙述的过程中…...
窗外雨声渐沥,雷光偶尔划亮昏暗的室内。
风无讳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称奇。
脸上,偶尔闪过不好意思的神情,像个被长辈突然关怀而有些无措的少年。
他也没闲着,又起身多点了一盏灯,从竹架上取下几味草药。
甚至还从柜子底部掏出一个积了层薄灰的铜壶,开门就着屋檐水快速冲洗了一下,接了半壶雨水回来……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每日都是如此度过。
绳直微微蹙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无讳,你好像……对这里异常熟悉。”
风无讳正弯腰提起铜壶,低头专注地拨弄着小炉内的柴火。
闻言,他头也没抬,语气再自然不过:“是啊,我搁这儿生活了快十年呢。”
说完,他直起身,一屁股坐在床边的竹椅上。
那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透着老友般的熟稔。
绳直闻言,真正吃了一惊:“近十年?!”
风无讳这才放下铜壶,抬手挠了挠头,有些赧然:“嘿嘿……好像还没正式跟师尊您介绍过我自己哈。”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一屁股坐下,拍拍两手的灰尘,说道:“我十四岁父母双亡,后来被蓝氏一族收养,今年二十三了。”
“春天的时候,蓝氏一族撤走了,给我留了张路线图和字条,字条上说“已经没什么能教我的了,我能自己活下去啦,要是想深入学,就看看有没有机缘找到‘这里’吧。”
“然后,我就顺着那路线图……其实也不算顺着,具体我也说不清,好像迷路了,就误打误撞进了华北服务区,后面的事儿,您就知道了。”
“蓝氏一族?”
绳直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风无讳点头:“嗯,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是干什么的,就把我养在这里,训练我,控风这些本事都是那时候学的。”
“他们说他们是从易学院出来的,就是希望能给外界那些可怜、还没资格入院的孩子,一个也能修行的机会。”
说着,风无讳唇角扯出一抹复杂的弧度:“话是这么说没错……哈哈,但那段日子,真挺惨的。”
他低下头,继续拨弄着炉子里渐渐燃起的炭火,声音低了些:“不过惨归惨,当我第一次真正靠自己飞起来的时候……呵呵,就感觉,对我爸妈的死,我好像有了一种……可以掌控什么的快感。”
他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压抑着某种翻涌的情绪:“感觉,我要是再牛逼一些,能弄出龙卷风来,就……怎么说呢,大风啊……呵呵,我恨风,可越是恨它,我就越想彻底掌控它。”
而一旁的绳直,仿佛没有完全听进他后面带着戾气的话语,只是喃喃重复着:“蓝氏一族……”
风无讳从炉边抬起头:“嗯?绳直师尊您知道?”
绳直不太确定地吐出一个名字:“蓝…蓝清辞?”
风无讳一脸茫然:“啥蓝清辞?我不知道啊。就知道有个管事儿的大姨,叫‘从云’……”
他话未说完,绳直猛地站起身,声音都拔高了些:“从云!?”
他急急追问:“是…是从云师祖?!”
风无讳被他吓了一跳:“师……师祖?!”
绳直意识到自己失态,轻咳一声,缓缓坐了回去,但语气仍带着难以平复的激动:“……上一任巽宫首尊,是我师父。而从云……是我师父的师父,我的师祖。”
风无讳彻底怔住:“啊……?”
他狂眨着眼睛,十分不解:“不对啊……有这么大辈分吗?那,那大姨看着……也才三十多岁的样子吧?”
绳直看着他,不答反问:“你可知我年岁几何?”
风无讳耿直地眨了眨眼,脱口而出:“您看着像五十…妈呀!!”
话未说完,绳直袖袍一挥,一股柔韧却不容抗拒的风力瞬间将风无讳卷起,直接抛出了木屋!
“我啊啊啊啊!!”
风无讳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地急转了两圈,才勉强稳住身形,旋风般又冲回屋里,连连告饶:“错了错了!绳直师尊您帅气逼人,风华正茂,说您二十六都没过半!”
绳直瞥了他一眼,长袖再挥,将炉火勾得更旺了些,语气平淡无波:“老夫今年四十有八。不过,看着确实如二十五六。”
风无讳小声嘟囔:“……那我也没猜错多少啊……”
绳直眼神一扫:“?”
风无讳立刻讪笑,连连摆手:“错,错,大错特错!您继续,您继续……”
绳直面色微微严峻起来,眼中透出一抹由衷的敬佩,缓缓吟道:“御风者终被风缚,从云者方得自由。”
他看向风无讳,目光深邃:“所以,师祖蓝清辞,字从云。”
他继续解释道:“从云师祖,是巽宫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天赋极高。但我师父因一次任务失败后……师祖便心灰意冷,离开了易学院,自此不知所踪。”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顺带一提,易学院规矩,唯有各宫师尊离院可不清除记忆,其余弟子,离院时均须抹去相关记忆。”
风无讳恍然点头:“哦……”
他若有所思:“那大姨……叫蓝清辞啊……”
绳直眼神再次瞥过来,带着无声的警告:“?”
风无讳立刻改口,干笑两声:“咳…蓝清辞,蓝清辞,这名字真不错……”
绳直这才满意地微微颔首,缓缓道来,语气中带着追忆与崇敬:“师祖名讳中的‘清’字,取‘清风徐来’之意,直扣我巽宫风行特性,象征其心境澄明如洗,行事如清风般自然通透。更暗合‘清浊分明’的处世智慧,正应了师祖当年执掌巽宫时,明断是非的魄力与风骨。”
风无讳嘴角暗暗一抽。
完了,绳直师尊老和尚念经那两板斧又拿出来了…...
绳直并未察觉,继续沉浸在自己的阐述中:“‘辞’字,既含‘辞令如风’的善辩之才,亦藏‘挥手辞行’的洒脱气度。正如师祖在巽宫权势巅峰之时,却能从容放手、飘然远引的格局,如风过竹海,不留丝毫执念。”
“‘从’字,便是呼应本名‘清辞’中清风随性的意象,暗合我巽卦‘随风,巽’的顺从自然之道。师祖极善借势而动,如风随云涌,总能以看似柔和的力道,巧妙牵引全局。”
风无讳一手托腮,静静听着绳直稍显激动的言辞。
“‘云’字,既取‘云卷云舒’的出世洒脱气象,亦暗藏巽卦‘风行天上’的玄妙天机,象征师祖退隐之后,化作天边流云、无拘无束的终极境界……”
他说着,语气隐隐激动起来,带着无限神往:“清风辞行,漫步云端,流风回雪,朗澈空明。”
绳直大手一挥,衣袂飘飞:“此名此字,既有挥别尘世纷扰的决然,更有翱翔九天、自在逍遥的意境!”
当他意犹未尽,手还挥在半空之时...
却见,风无讳早已歪倒在一旁的竹椅上,脑袋靠着床沿,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绳直见状,无奈地摇头失笑。
他袖袍再次轻拂,一股柔和的风力将风无讳的身体轻轻托起,平稳地安置在床上,并为他盖好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