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露娜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你拼命想变强，想理解所有武器的奥秘，是为了报复？”
易普拉欣猛地摇头，眼神锐利：
“不全是！顾问阁下！我是为了不再那样活着！为了不再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为了有能力保护……如果将来还有需要我保护的人的话！”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知识……力量……只有这些是别人夺不走的！”
露娜凝视着他，似乎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片刻后，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她将话题拉回最初的问题，开始用最简洁易懂的方式，向他解释外骨骼滤波算法和动力补偿的基本逻辑和设计初衷，避开了复杂的数学公式，而是从实战需求和物理效应入手。
易普拉欣听得极其专注，眼睛一眨不眨，时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的问题，显示出了他出色的理解力和举一反三的能力。
解答完他的疑问后，露娜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易普拉欣，你的训练中也暴露了很严重的问题。”
易普拉欣立刻挺直背脊：
“请顾问阁下指正！”
“第一，你的近身格斗，尤其是学习Krav maga时，攻击性太强，只攻不防，过于依赖同归于尽的打法。这不是勇敢，是愚蠢。活着的战士才是有效的战士。你需要学会控制你的愤怒，把它转化为更精准、更高效的战术动作。”
“第二，你在团队战术演练中，过于表现个人英雄主义。经常脱离队形，盲目前冲。特种作战是团队的艺术，信任队友和配合队友，比你个人多杀一个敌人更重要。你这种习惯，会害死你的队友。”
“第三，”露娜的目光锐利如刀，“你对自己太狠。拼命是好事，但过度训练会导致伤病和状态下滑，反而拖累整体进度。我需要的是可持续的战斗力，不是一个很快燃尽的流星。从明天起，每天训练结束后，必须接受蜂医军士长的强制性身体检查和恢复指导。这是命令！”
她的批评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易普拉欣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但他没有丝毫辩解，只是用力点头：
“是！顾问阁下！我明白了！我一定改正！”
“很好。出去吧。记住，活着，变强，然后做你该做的事。”
露娜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回战术屏幕。
易普拉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离开。关上门后，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吸了几口气。
露娜的话在他脑中回荡，既有对他过往的理解，也有直指要害的批评。
他感觉内心某种躁动的火焰似乎被疏导了一下，燃烧得更加集中，而不是盲目扩散。
他看了一眼手中依旧攥着的教材，眼神变得更加坚定。
他不仅要学会操作这些武器，更要理解它们，掌控它们。
他还要学会控制自己，融入团队。
因为顾问阁下说得对，只有活着，才能变得更强。
只有变得更强，才能决定自己和他人的命运。
他迈开步子，走向营房，脚步似乎比来时更加沉稳。
沙漠的夜空，繁星满天，冰冷而遥远，但此刻，他心中却燃烧着一团更加炽热和清晰的火。
夜幕彻底笼罩了沙漠训练基地，白天的喧嚣和汗水味似乎被冰冷的夜风稍稍吹散。
露娜结束了长达四小时的夜间理论课程，感觉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
教授这些基础军事理论和武器原理，对她而言并不难，但观察那些学员（尤其是某些沙特本土学员）眼中难以掩饰的迷茫和不耐烦，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
这比亲自执行一次高难度任务还要耗神。
她婉拒了蜂医关于一起复盘今日训练数据的提议，独自走向那片灯火通明、与士兵营房的简陋形成鲜明对比的顾问别墅区。
今晚，她有一个非正式的晚餐约会，与那位手眼通天的塔里克·本·费萨尔亲王。
晚餐设在别墅里专为接待贵宾的小餐厅内。长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放着精致的银质餐具和水晶杯，几名穿着笔挺侍者服的仆人无声地穿梭服务。
菜肴是精心烹制的西餐与阿拉伯风味融合菜，显然出自高级厨师之手，与训练食堂里的大锅饭天差地别。
塔里克亲王已经到了，他换下了一丝不苟的军装，穿着一身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定制休闲装，正悠闲地品着一杯无酒精的起泡酒。
看到露娜进来，他露出一个热情而恰到好处的笑容。
“金上尉，训练辛苦了。请坐，希望这些简单的食物能合你的口味，缓解一下疲劳。”
他举止优雅，言辞得体，无可挑剔。
“谢谢亲王殿下，让您费心了。”
露娜礼貌地回应，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她保持着警惕，深知这绝不仅仅是一顿慰劳餐。
用餐初期，气氛还算融洽。
亲王询问了一些训练上的进展，对露娜提到的高淘汰率和训练强度表示了“理解”甚至“赞赏”。
“严格的筛选是必要的，一支真正的精锐之师，必然诞生于最残酷的淘汰之中。”
亲王切着一块嫩煎羊排，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资源方面，你完全不用担心。任何需要的设施，无论是新的模拟训练场、更先进的靶场系统，还是特殊的环境模拟舱，只要你提出方案，我的工程团队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质量为你建成。装备、弹药，更是要多少有多少，无限量供应。”
他说得极其大方，甚至带着一种挥金如土的豪气。
露娜点头表示感谢，但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却越来越浓。
这种几乎不问成本、不计效率的投入方式，与一支现代化军队应有的精打细算、讲求效费比的逻辑格格不入。
仿佛金钱对他而言，只是数字，而建设本身，才是目的？
话题不知不觉引向了更深的方向。
亲王摇晃着酒杯，看似随意地问道：
“按照这个淘汰速度，上尉估计，最终能留下多少人？真正能达到你期望水平的，又有多少？”
露娜沉吟了一下，实话实说：
“第一阶段13周结束后，能留下40%就算成功。最终能否达到期望，取决于很多因素，不仅仅是训练。”
亲王点了点头，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但说出来的话却让露娜后背微微发凉：
“数字很合理。淘汰下来的人，处理起来也方便。如果是外籍雇佣兵，那就简单多了，给笔遣散费，或者安排到其他次要岗位，甚至……‘自然损耗’掉，也不会有人过多追问。”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如何处理废弃的训练器材。
“但如果是沙特本地人，尤其是其中一些有些家庭背景的，可能就会稍微麻烦一点。需要给他们家族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或者安排一个体面的闲职。”
他顿了顿，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露娜，“当然，还有最特殊的一种……比如，某个王室远支的子弟，或者与某位实权人物沾亲带故的。如果不幸在训练中‘意外’受重伤甚至……那可能就需要我亲自出面，甚至动用一些更上层的关系才能摆平了。毕竟，顾问们的权限虽然很大，但也不是无限的，不是吗？”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玩笑的意味，但露娜却清晰地听出了其中的警告和划定的界限。
他在提醒她，尽管王储给予了极大的授权，但在这个等级森严、关系盘根错节的地方，有些红线是不能碰的。
训练可以残酷，淘汰可以无情，但必须“聪明”地避开那些真正有背景的“瓷器”。
露娜放下刀叉，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掩饰内心的波动。
她看着眼前这位笑容可掬、出手阔绰的亲王，感觉他更像一个精明的商人或政客，而非一个关心军队未来的王室成员。
他对“人”的冷漠和对“资源”的狂热，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反差。
“感谢殿下提醒。”
露娜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我们会严格按照训练大纲和安全条例进行，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她刻意回避了“伤亡”这个词。
“当然，我相信你的专业素养。”
亲王笑道，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我之所以如此支持这个项目，除了王兄的嘱托，也是因为我真心希望看到我们沙特能拥有一支真正强大的、属于自己的力量。这对我个人在国防部……乃至更广阔领域的发展，也是大有裨益的。”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政治野心，仿佛将这训练项目视为自己的一项重大政绩工程。
晚餐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却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
露娜借口还要准备明天的训练计划，婉拒了亲王后续的“品茶”邀请。
走在回自己临时宿舍（她依旧坚持住在普通军官宿舍，而非别墅）的路上，沙漠的夜风冰冷刺骨，却让露娜的头脑更加清醒。塔里克亲王今晚的话，像一块拼图，与她之前感受到的种种怪异之处逐渐吻合——
他对快速建设训练设施的极度热衷、对物资消耗的毫不在意、以及对人员伤亡那近乎冷酷的算计……
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安的猜想开始在她脑中形成：
这位亲王，或许正在借助这个备受瞩目的训练项目，以“无限量供应训练资源”为名，行中饱私囊、甚至大规模洗钱之实？
那些迅速拔地而起的建筑、源源不断运来的昂贵装备和弹药……
其中有多少水分和猫腻？
她摇了摇头，暂时将这个没有证据的猜想压下。
无论真相如何，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训练出一支能打仗的部队。
但塔里克亲王的存在和他的“游戏规则”，无疑给本已困难重重的任务，又增添了一层复杂的政治阴影。
她抬头望向星空，利雅得的灯光在远处闪烁。
这片沙漠之下，隐藏的或许不仅仅是石油，还有更多深不见底的欲望和算计。
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第二天清晨，当学员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集合时，却被训练场边缘的新景象惊住了。
十几辆大型军用卡车停在那里，亲王的手下们正指挥着人员卸货。
打开的车厢里，赫然是一箱箱崭新锃亮的GtI制式装备——
最新批次的“神盾”外骨骼、封存在真空箱里的R-14m战术步枪、速射机枪、甚至还有配套的新型战术附件和观测设备。
“哇！新装备！”
“这么快就运来了？”
“这下好了，终于不用用那些旧家伙了！”
学员们，尤其是那些沙特本土士兵，脸上露出了兴奋和期待的表情，下意识地就想上前领取更换。
“立正！”
露娜冷冽的声音如同冰水泼下，瞬间让骚动的人群安静下来。
她走到队伍前方，目光扫过那些崭新的装备，又扫过学员们身上那些已经布满划痕、沾满沙尘的旧式外骨骼系统和外挂装备。
“谁允许你们动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极强的压迫力，“看着新玩具，就忘了自己是谁了？”
她指向那些旧装备：
“你们身上的外骨骼，每一道划痕，每一处磨损，都是你们过去一周付出的证明！它们还没到退休的时候！在我这里，没有‘喜新厌旧’这个词！”
她停顿了一下，让命令深入每个人的脑海：
“所有人听着！你们身上的现有装备，必须穿着、使用，直到达到电子技术手册上规定的‘战损报废标准’——主体结构出现裂纹、关节电机严重过热失效、能源核心无法保持稳定输出、或者外观破损度超过百分之四十！在此之前，谁也不准碰新装备！”
队伍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哀叹和失望的嘀咕声。
“但是！”
露娜话锋一转，“训练用弹药，无论是步枪弹、机枪弹还是演习用榴弹、烟雾弹，从今天起，无限量供应！”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无限弹药？
这对于需要大量实弹练习来形成肌肉记忆和提升枪感的士兵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
露娜的声音再次提高，“把这些弹药，全都给我打到该打的地方去！用你们那身破旧的装备，给我打出王牌射手的水平！什么时候我觉得你们的技能配得上这些新装备了，什么时候才能换！听明白没有？！”
“明白！顾问阁下！”
这一次，回答声整齐划一，带着被激发起来的斗志和一丝无奈。
易普拉欣看着那些新装备，眼中闪过渴望，但随即变得更加坚定，他握紧了手中已经有些磨损的R-14m，似乎下定决心要更快地把它用到“报废标准”。
就在学员们被带往靶场，开始享受（或者说承受）无限弹药带来的“快乐”时，露娜回到临时指挥部，在电子终端上更新着她的观察笔记和遇到的问题清单。
亲王昨晚的话和今天迅速运抵的装备，让她在“沙特军队困境”的目录下，又增加了沉重的一条：
【大量先进武器装备的采购、维护与使用困境】
· 采购与接收： 装备可以凭借“石油美元”快速购入，甚至是最新批次。但问题在于后续。
· 培训缺失： 无论有无配套培训，士兵普遍无法正确操作复杂的新装备。基础训练不足，导致先进功能被闲置或误用。
· 维护匮乏： 即使初期操作正确，日常的按部就班维护检修也极端缺乏。缺乏责任感、专业技工和严格的制度，导致装备用着用着，各项精密功能相继停机、损坏。装备的实际完好率和战备状态存疑。
· 人员态度： 操作正确了，维护也跟上了（极小概率），但人员值班时间短，工作态度普遍“佛系”，是否尽职尽责全凭个人心情和品德，极度不可靠。
· 最终状态： 因此，大多数昂贵先进的武器装备，其真实工作状态无人知晓，极大可能只是一个昂贵的、用于展示和填报装表的“摆设”，实际效能低下得惊人。形成“买得起最好的，却用成最烂的”荒谬局面。
看着自己总结的这条，露娜揉了揉眉心。
她面临的，不仅仅是一群身体素质欠佳、意志薄弱的士兵，更是一个系统性的、从硬件到软件、从制度到文化的全面困境。
塔里克亲王提供的无限资源，像是一剂猛药，但能否治愈这沉疴痼疾，甚至这剂药本身是否还掺杂了其他“毒素”，都还是巨大的未知数。
她望向窗外，靶场上震耳欲聋的枪声已经连绵成一片。
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她不仅要训练士兵，还要与一个根深蒂固的、低效而腐朽的系统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