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的余威尚在空气中震颤,炮兵群的互射滚过天际。
无名开始了他的搜寻。
他没有选择开阔的街道,那里是死亡地带。
他沿着记忆中相对安全的路径,从总参谋部大楼的垂直方向切入,尽量在连绵的废弃楼房骨架中穿行。
进入一栋居民楼,内部潮湿阴冷。
天花板不断有冷凝水珠滴落,砸在布满裂纹的地砖上,发出“嘀嗒、嘀嗒”规律而令人心烦的声响。
墙壁上蔓延着大片的霉斑,空气中混杂着灰尘、霉菌和腐败气味。
几只肥硕的老鼠被他惊动,“吱吱”尖叫着从角落窜出,迅速消失在瓦砾堆的缝隙里。
他的脚步很轻,即使穿着外骨骼,落在地面的声音也几乎被滴水声和远处的炮响掩盖。
搜寻的过程,也是穿行于死亡长廊的过程。
在曾经的居民区里,死亡的景象无处不在,形态各异,时间跨度漫长。
有些尸体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上裹着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厚衣服,那是今年年初酷寒的牺牲品,冻僵的脸上还残留着绝望。
有些倒在厨房或客厅,骨瘦如柴,身边散落着空空如也的食品包装,那是春季残酷封锁和食物短缺的证明。
有些身上有着清晰的弹孔,或是被爆炸破片撕裂的伤口,军服与平民衣物混杂,难以分辨。
更有些,死状凄惨,明显经历了虐杀,肢体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脸上凝固着极致的痛苦。
那是哈夫克士兵“清扫”时留下的痕迹。
他还看到悬在断裂房梁上的绳索,看到依偎在一起、面色青紫、口吐白沫的一家人,旁边倒着空了的药瓶。
那是绝望到极点后,自我了断的选择。
腐烂的程度各不相同。
有些还算“新鲜”,有些则已经高度腐烂,面目全非,蛆虫蠕动,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根本无法判断具体的死因和时间。
无名早已习惯了死亡。
但他并非麻木。
他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每一具尸体周围,确认没有诡雷或陷阱。
他尽量避免直接接触,同时调整着外骨骼环境过滤系统的功率,确保自己不会吸入可能携带病菌的空气。
在这种潮湿闷热的环境下,瘟疫是比子弹更可怕的敌人。
冰冷的金属面罩隔绝了大部分气味,透过过滤层依然隐约可闻的、混合了各种腐败阶段的死亡气息,还是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着他的神经。
不知怎么的,在这个被死亡和废墟包围的寂静时刻,他内心深处某个极其柔软的角落被触动了。
他极度渴望听到一个声音,一个能将他从这片地狱拉回人间的声音。
他靠在一面相对干净的墙壁上,短暂关闭了头盔的外部拾音器,只留下内部通讯频道。
他选择了语音通话。
短暂的等待音后,一个带着些许嘈杂背景音、却异常清晰温柔的女声传了过来:
“埃利?是你吗?你还好吗?”
是长崎素世。
她似乎正在户外,能听到隐约的城市背景噪音和地铁站特有的广播声。
“嗯。”
无名应了一声,独有的、带着黑暗的质感依旧没变,“我没事。你那边?”
“我刚出门,正准备去相关部门递交材料。”
素世的声音轻快了一些,但依旧能听出担忧,“在等地铁。你那边……你还在包围圈里面吗?”
“嗯。搜寻物资。”
无名言简意赅,他重新开启了外部拾音器,一边保持着警戒,一边沿着破败的楼道缓缓向上移动,“不危险。”
他撒了个谎。
对于他而言,这种程度的危险,或许确实算不上“危险”。
“那就好……”
素世似乎松了口气,但语气依然小心翼翼,“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我这边一切顺利,就是手续有点繁琐,希望审批能快点下来。”
“不急。”
无名说道,同时目光扫过一个敞开门的公寓房间内部,里面一片狼藉,但没有威胁,“注意安全。人多的地方,小心。”
“我知道的。”
素世应道,“你也是……对了,今天天气有点热,我穿了裙子,希望不会被晒黑。”
无名听着她带着点小抱怨的、充满生活气息的话语,仿佛能透过电波,看到站在异国地铁站台边,穿着裙装,微微蹙眉担心晒黑的温婉身影。
这与他此刻身处的、充满死亡与腐烂的环境形成了荒谬而又尖锐的对比。
他一边和素世保持着这种有一搭没一搭的、琐碎而温馨的通话,一边继续着他的工作。
他要找的第一类东西,是连接电池和哨戒炮主机的特制高压电缆,需要带有坚固的防脱插头。
这种电缆理论上并不算特别罕见,即使在民用住宅区,一些老旧的配电箱或者大型电器后面也可能找到。
他利用匕首和随身的小型液压剪,熟练地从几个废弃的配电柜和一台看起来像是老式空调外机的残骸后面,切割下了几段看起来还算完好的、包裹着黑色绝缘橡胶的粗电缆,并小心地保留了上面的金属插头。
他将这些电缆卷好,塞进背后的战术背包。
“希望能用。”
他对着通讯器低声说了一句,不知道是在对素世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民用电缆的耐受能力是个未知数,但现在没有挑剔的余地。
“你找到需要的东西了吗?”
素世问道,背景传来地铁进站的轰隆声。
“找到一些。”
无名回答,他正打算穿过这栋楼,进入相邻的另一片住宅楼群,以缩短返回的路程。
他走到这栋楼另一侧的一个单元门口,门是虚掩着的。
他习惯性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除了滴水和远处的炮火,似乎……
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什么东西在粗糙表面轻轻摩擦的“悉悉索索”声。
非常轻微,几乎被环境噪音完全掩盖,但无名还是捕捉到了这一丝异样。
通话没有中断,但他没有再出声。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R14m战术步枪,枪口对准那扇虚掩的门。
呼吸放得极轻。
里面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响了起来,更加轻微,更加谨慎。
不是老鼠。
老鼠不会这样停顿和隐藏。
无名猛地抬脚踹开房门,身体在门轴转动的同时已经侧身切入,枪口随着视线快速扫过门厅!
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门厅角落的阴影里,一个穿着哈夫克军服的身影正慌忙地想要抬起手中的武器!
“哒哒哒哒——!!”
无名的手指已经扣动了扳机!
一个精准的短点射,子弹如同灼热的钉子,瞬间没入那个身影的胸腹部位!
“呃啊!”
一声短促的惨叫。
身影猛地一颤,手中的武器“哐当”掉在地上,整个人向前扑倒,脸朝下重重砸在地面上,激起一片灰烬般的、气味呛鼻的尘土。
无名保持着射击姿势,枪口依旧锁定目标,缓步上前。
通讯器里,传来素世焦急的呼唤:
“怎么了?我听到枪声!你没事吧?!”
“没事。”
无名走到那具尸体旁,用脚尖小心地将对方掉落的步枪踢到远处。
然后,他蹲下身,伸手抓住尸体的肩膀,用力将其翻转过来。
一张年轻、却因痛苦和死亡而扭曲的哈夫克士兵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他看起来可能还不到二十岁。
而让无名瞳孔骤然收缩的是——
这个年轻士兵的牙齿间,竟然还死死咬着一支香烟!
一支手工卷制的、金黄色的黄骆驼!
香烟……
还燃着。
微弱的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一缕淡青色的烟雾,正从燃烧的烟头和他失去血色的嘴唇间,袅袅升起。
就在几秒钟前,这个年轻的敌人,或许正躲在这个角落里,紧张地、贪婪地抽着战前最后一支烟,听着外面的炮火,想着家乡,想着某个等待他的人……
然后,就被突如其来的子弹终结了生命。
一直以冰冷、麻木着称的法国刺客,在这一刻,被狠狠砸中了胸口!
一直压抑着的、对这片土地上无尽死亡的感触,对自身杀戮行为的某种深藏的质疑,以及……
对通讯器那头那个温暖生命的强烈眷恋和突如其来的恐惧——
恐惧自己某一天也会这样突然倒下,只留下一段未燃尽的烟蒂
——所有这些情绪,猛地冲垮了他一直精心维持的心理防线!
“呃……呕——!”
他猛地扯下了自己的头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浓烈的尘土和血腥味涌入鼻腔,他再也无法抑制胃部的翻江倒海,直接跪倒在地,剧烈地呕吐起来。
胃里仅存的一点能量棒残渣和酸水被尽数吐出,身体因突如其来的生理反应而剧烈颤抖。
“你怎么了?!回答我!!”
通讯器里,素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你受伤了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求求你,说话啊!”
无名无法回答。
他单手撑地,呕吐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耳边是素世焦急无助的哭喊,眼前是尸体和仍在诡异燃烧的香烟。
强大的刺客第一次显露出了他脆弱的一面。
而远在另一个繁华都市地铁站的长崎素世,只能通过冰冷的电波,无助地感受着爱人的痛苦,却什么也做不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剧烈喘息后虚弱的声音,艰难地说道:
“……没事……呛到了……灰尘……”
“你吓死我了!”
素世的声音带着后怕的哽咽,“真的没事吗?你不要骗我!”
“真的……没事。”
无名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重新戴上头盔,将还在燃烧的香烟从死去的士兵嘴里取下,用指尖捻灭。
他不再看那张年轻的脸,开始例行公事地检查战利品。
这只是个普通步兵,身上没有重武器,只有一把普通的奇美拉步枪和几个弹匣。
无名将他身上所有的手雷和爆炸物都收集起来,塞进自己的背包。
这些,或许能派上用场。
在他准备离开这个房间时,目光扫过里间卧室的门框。
他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卧室里,躺着两具早已严重腐烂、几乎只剩下骨架和附着碎肉的尸体,从残留的衣物和体型看,应该是一男一女。
他们并排躺着,姿态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在床边的矮柜上,放着同样覆盖着灰尘的手机。
无名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拿起手机。
屏幕早已碎裂,但或许是因为某种保护机制,或许只是幸运,手机居然还有一丝微弱的电量。
他尝试着按动电源键,屏幕竟真的亮了起来,停留在备忘录的界面。
通过他掌握的部分词汇和上下文,他大致理解了内容:
这对死去的男女,战前是塞尔维亚颇具潜力的篮球运动员。
战争爆发,他们的世界崩塌了。
除了打球,他们什么也不会。
原文摘录:
手又在抖了。
玛雅今天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盯着窗外那片曾经属于市立篮球馆的方向——
现在只剩下一堆扭曲钢筋和焦黑的混凝土块,像个被巨人踩碎的玩具。
配给卡捏在手里,薄得像片枯叶。
上面印着的数字,只够换回几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一小把豆子,还有……
一点点人造黄油?
哈,奢望。
我记得战前,就我们俩的饭量,一顿能吃掉半只烤鸡外加一大盘薯条,训练后还觉得饿。
现在?
GtI又空袭了。
玛雅走过来,让我轻轻把手放在她小腹上。
我懂她的意思。
“……营养不良,母体状况极差……不建议保留……风险太大……”
可玛雅的眼神……
我开不了口。
除了篮球,我们还会什么?
孩子?
我们拿什么喂他?
拿我们的血肉吗?
我紧紧抱住她,感觉她瘦得硌人。
雨下得没完没了。
玛雅生了。
没有医生,只有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经验寥寥的邻居帮忙。
过程……
我不敢回想。
是个男孩。
小得可怜,皮肤皱巴巴的,像只刚出生的老鼠。
配给又削减了。
哈夫克宣布时,我还在刮奶粉罐里残余的粉末。
水是浑浊的,煮了很久。
削减……一半?!
奶粉……
彻底没了。
黑面包硬得能崩掉牙,豆子也快见底。
我们开始偷偷啃以前喂狗的压缩饼干碎屑,味道像锯末混着沙子,吃下去拉得人脱形,但至少能骗骗胃。
奶水早就干了。
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凌晨三点十七分。
他走了。
就在我怀里。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没有奇迹。
玛雅只是坐在那里,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看着我。
然后,爆发了。
玛雅猛地扑上来,不是抢孩子,是撕打我。
“为什么?!为什么带他来?!为什么我们这么没用!!”
她打累了,瘫软下去。
墙上挂着的,是我们战前最后一场职业联赛的合影。
她看着我:
“……饿吗?”
我点点头。
她扶着墙,极其缓慢地站起来,走到墙角我们存放配给的小铁皮柜前,动作僵硬地打开了它。
里面,是我们省吃俭用、像老鼠囤粮一样,小心翼翼攒下来的,本该支撑我们熬过后半个月的全部食物——
两块完整的、硬邦邦的黑面包,一小袋珍贵的豆子,还有最后一点……
人造黄油?
甚至角落里,还有一小包我们一直舍不得吃的、真正的糖。
玛雅把它们一样一样拿出来,点燃了炉火。
她倒了点浑浊的水进去。
然后,她开始撕开面包,掰成小块。
拿起豆子,倒进锅里。
挖了一小块珍贵的黄油,也放了进去。
最后,她打开了那包糖,倒了差不多一半进去。
锅里的水开始冒泡。
这香气,战前我们会觉得粗劣无比。
这三年地狱生活的终点来了。
她拿起两个缺口很多的破碗。
我递过勺子。
吞咽。
很烫。
味道古怪,焦苦混着豆腥。
胃里火烧火燎。
我们吃光了碗里的,又添满。
直到锅底被刮得干干净净。
直到最后一点残渣也被舔干净。
饱了。
我们并排躺下,就在孩子的旁边。
床板很硬,很凉。
玛雅侧过身,轻轻靠在我怀里。
我们闭上了眼睛。
等待终场哨声的响起。
(日记至此终止)
无名默默放下手机。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两具相依的骸骨,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充满希望、最终却被战争彻底碾碎的小家庭。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机轻轻放回原处,仿佛不忍打扰他们用死亡换来的、最后的宁静。
他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离开了那栋楼。
外面的废墟依旧,炮声隐约可闻。
通讯器里,素世还在轻声说着什么,试图驱散他的阴霾。
他听着,没有再回应,只是将几段沉重的高压电缆,攥得更紧了一些。
任务,还必须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