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比想象中平坦，却暗藏杀机，每隔几百米，就能看见被雨水冲出的沟壑，边缘处翻卷着暗红色的黏土，像新鲜的伤口。
路旁的灌木丛里偶尔闪过幽绿的眼睛——那是夜行的豹，或是图帕族驯养的猎犬。
阿夸单手控方向盘，另一只手从仪表盘下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用牙齿叼住，点燃，烟头的红光在暮色里一明一灭。
“你们慕容队长，”他吐出一口烟，声音混在引擎里，“是个厉害的人，昨天下午他一个人干掉鹰潭国两支侦察小队，用的是你们说的……无人机诱饵？”
“蜂群诱导弹。”王婷司在后座纠正，声音像刀背刮过钢板，“他带了几发？”
“六发，还剩我四发。”阿夸咧嘴笑，“他要把最后一发留给了自己，说要是被包围，就炸出一条血路。”
我望向窗外，远处雨林边缘浮起一层淡紫色的雾，像被水稀释的血。
雾中偶尔亮起银白色的光点，那是鹰潭国的悬浮探照灯，正在扫描地面热信号。
阿夸突然猛打方向盘，车子斜刺里冲进一条被灌木掩盖的岔道，后轮在泥里空转半秒，随即咬住地面，像一头受惊的野猪般蹿了出去。
“无人机。”他简短地解释，指了指后视镜。两束冷光正沿着我们原来的路线扫过，像死神手里的镰刀。
后座传来“咔哒”一声轻响——王婷司拉开了枪机。何美美则把生化箱抱得更紧，指尖在密码锁上无意识地摩挲，锁盘发出细碎的“哒哒”声，像某种倒计时。
岔路越来越窄，树枝抽打车窗，发出密集的“噼啪”声。阿夸打开车顶的探照灯，光柱里飞舞着无数细小的飞虫，像一场逆向的雪。
忽然，他踩下刹车，车身猛地前倾，我的额头差点撞上挡风玻璃。
“怎么了？”我低声问。
阿夸没回答，只是抬手指向前方。十米外的路中央，横着一棵被雷劈倒的巴西红木，树干焦黑，断口处还冒着淡蓝色的烟。
更诡异的是，树干上钉着一排金属箭，箭尾缠着红色羽毛，在风里簌簌抖动，像一列燃烧的舌头。
“图帕族的‘血羽箭’。”阿夸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只有族里的巫医才能射出这种箭，用来标记……被诅咒的道路。”
王婷司推开车门，动作轻得像猫，她走到树干前，用靴尖拨开落叶，露出下面一串模糊的脚印——人类的，却多了两根脚趾的凹陷，像某种介于人与兽之间的生物。
“不是鹰潭国。”她回头，脸色在探照灯下显得格外苍白，“是雨林自己在警告我们。”
阿夸沉默片刻，突然从座椅下抽出一把短柄砍刀，刀身刻着繁复的螺旋纹，像一条盘起来的蛇。
他跳下车，用刀背敲了敲树干，焦黑的木屑簌簌落下，露出里面鲜红的、仍在渗血的木质。
“树还活着。”他喃喃道，“被雷劈中却活着……这是‘闪电木’，图帕族的圣树。”他转向我们，犬齿耳坠在风里摇晃，“我们得绕路，否则——”
“否则什么？”我问。
回答我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引擎声、虫鸣、风声，甚至心跳，都在那一瞬间消失了一样。
紧接着，雨林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嚎叫，像狼，又像人，尾音拖得极长，像一把钝刀在玻璃上刮擦。
阿夸的脸色变了，他转身跳回驾驶座，一把拽过安全带：“系好！”
车子再次发动，却不再是原来的路线，而是径直冲向右侧的灌木丛。
树枝像鞭子一样抽打车窗，玻璃上立刻布满蛛网状的裂纹。
后座传来何美美低低的惊呼，我回头看见她怀里的生化箱突然亮起红灯，锁盘开始疯狂旋转，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急切地想要出来。
“美美！”王婷司一把按住她的手，“冷静！”
“不是我！”何美美声音发颤，“是它……它在回应那个声音！”
阿夸猛踩油门，车子冲出一道藤蔓编织的拱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被月光照亮的空地，中央立着一座由石头和动物骨骼搭成的祭坛。
坛顶插着一根焦黑的木桩，桩上钉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金属牌，隐约可见“雷部正神”四个汉字。
“到了。”阿夸踩下刹车，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敬畏，“图帕镇的入口……也是三百年前，你们那位‘正神’陨落的地方。”
“欢迎来到真正的鸭纳斯雨林。”阿夸低声说，犬齿耳坠在风里发出清脆的碰撞，“从现在起，每一步都得小心……因为土地记得所有来过的人。”
车灯像两柄钝刀，劈开镇子深处最后一层薄雾。引擎声在鹅卵石路面上颠簸，震得车厢里的钢筋笼嗡嗡作响。
阿夸把车速降到几乎怠速，让轮胎碾过每一道熟悉的裂缝——那是图帕族祖先用贝壳镶嵌的“引路符”，传说只要轮胎不压断它们，雨林里的神灵就会放行。
月光从吊脚楼的高脚之间漏下来，像一片片碎银子，铺在路中央。
两侧的木窗里透出煤油灯的光，灯影里晃动着人影：有女人在给婴儿喂木薯糊，有老人在磨吹箭的毒镞，还有少年趴在窗棂上，用乌溜溜的眼睛数我们的车灯。
阿夸按了一声喇叭，短促而克制，像夜行动物打招呼，那些眼睛便齐刷刷地暗了下去，只剩风穿过棕榈叶的声音，沙沙沙，像无数细小的窃笑。
“到了。”阿夸一脚刹车，车灯直直照进一座两层吊脚楼的院子。楼体用黑褐色的重蚁木搭成，经年潮气让木板边缘长出青苔，像给整幢房子绣了一道暗绿的流苏。
院门没关，门楣上挂着一串风干的犰狳壳，风一吹就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图帕族的“迎客铃”。
车灯还没灭，院门口已经站着三个身影，最左边的是慕容雪。
她穿一件烟灰色战术背心，下摆扎进黑色工装裤，裤腿束进高帮沙漠靴，整个人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冷刃。
月光落在她脸上。她嘴角抿着，眼里却盛着压不住的雀跃，像冰层下涌动的春水。
中间是戴安娜。她今天没戴护目镜，一头铂金色长发随意挽成髻，几缕碎发垂在颈侧，尖尖的耳朵被院子里的煤油灯映成蜂蜜色。
她身上那件宽松的亚麻衬衫明显是男款，领口大得能看见锁骨窝里那枚小小的闪电纹身——那是她和慕容雪一起纹的。
她整个人斜倚在门框上，像只刚睡醒的豹子，懒洋洋地却在车灯扫过的瞬间绷紧了肩线。
最右边是林悠悠。她穿一条墨绿色战斗服，夜风吹得裤子贴在腿上，露出纤细的脚踝，脚踝上系着一根红绳，绳上坠着两颗极小的银铃，走一步就叮当作响。
她怀里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幼貘，幼贵正用粉红色的鼻尖拱她的手腕。
她抬头看我时，眼睛弯成两枚月牙，唇角那颗小小的梨涡里盛着月光。
何美美几乎是车还没停稳就推开了车门。银色生化箱被她随手塞回背包，拉链都没拉严，露出里面一截闪着红光的电源线。
她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出去，靴跟在鹅卵石上敲出一串欢快的音符：“雪儿！悠悠！娜娜！”
慕容雪最先接住她，她张开手臂，让何美美整个人撞进怀里，战术背心上的金属扣撞得叮当作响。
向来冷脸的慕容雪此刻眼角眉梢全是柔软，她抬手揉了揉何美美被风吹乱的刘海，声音低低的，却带着笑：“跑慢点，当心摔。”
戴安娜从后面环住两人的肩膀，铂金色发丝垂下来，和何美美乌黑的长发缠在一起，像两股截然不同的河流交汇。
林悠悠也抱住三人下巴搁在慕容雪肩头，冲随后下车的我们眨眨眼，声音拖得又软又长：“哎呀，我们的小美美终于回来了——箱子没炸吧？”
“呸呸呸！”何美美从她怀里挣出来，作势要打，“乌鸦嘴！”
王婷司刚关上车门，戴安娜就扑了过去，她比王婷司高半个头，此刻却像只大型猫科动物似的把脸埋进对方颈窝，鼻尖蹭过战术背心的领口，声音闷得发甜：“司姐，我好想你。”
王婷司向来冷峻的轮廓瞬间融化。她抬手扣住戴安娜的后脑勺，指腹穿过铂金色发丝，轻轻按了按：“不是才分开一个月不到？”
“一个月零四天。”戴安娜纠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委屈，“你不在，吃什么都不香。”
慕容雪站在一步之外看着她们，眼里含着笑。直到王婷司向她张开手臂，她才快步上前，像终于找到归巢的倦鸟。
两人拥抱时，慕容雪的额头抵着王婷司的肩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也是。”
我站在车头，看着她们像拼图一样一块块嵌回原来的位置，胸口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酸胀感。直到林悠悠抱着幼貘走到我面前。
她少了平日那几分学者的端方，多了点少女似的局促。幼貘在她怀里扭来扭去，短尾巴扫过她手腕，留下几道滑稽的泥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