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并不复杂。
昨日我与无忧相约见面,那是我第一次成为一场阴谋的同谋者,对此毫无经验。
她取出棋盘时,我便明白了她的用意,有些话可以说出口,有些话,只能落在棋局里。
她是一个十分谨慎的女子。
她猜测,万神殿中至少有两方势力在暗中布局,一方是人界各大宗门,另一方则是万神殿本身。虽不知各自所图为何,如今他们却已悄然联手。
她拈起一粒白子,轻轻落在右下角。
她的意思是,有一个神在背后,悄悄地操控着一切。那幕后之人是位女子,关于背叛与复仇,意欲夺回曾经失去的一切。
我执起黑子,紧贴她的白子落下,意思是:你说的是你自己。
我不喜欢她的猜测,毫无根据。若真有神明在幕后执掌万神殿的棋局,我以为他们应是神通自显、光明坦荡的。
在我心中,人与神的界限,正在于“有限”与“无限”之间。无论人族或妖族,其力终有尽时;而神,却是超越一切、无可度量的。
第一局棋,我走得大开大合,无忧却步步为营,一子一子地算计。
那不是神仙的手笔,是一个乡村妖怪的心机,顶多算是小镇的妖怪,那种局促老派的算计,把它用在万神殿的背景下,很可笑。
可是我输了,她的想法很有意思,我很想听听她的谋划,所以我说再来一局。
我不喜欢她对神的看法,万神殿的三位真神,我见过其中两位,陆七两是一个随和的老头,他仿佛始终活在过去。
我第一次遇到金乌,她就为我卜了一卦,像这般时时卜问吉凶,顺受其中的女子,她大约活在了未来。
而无忧不同,她只活在现在。
第二局,我们开始推演谋局。
她先布局,我来破局,开始的时候,我怎么也不能进入她的想法,我总想将我心中“神应有的模样”代入其中,固执地认为那才是大局该有的气象。
无忧的确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谋划者,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为了读懂她的布局,我紧盯着她每一着落子,每一手皆在心中反复推演三次,看的眼都直了。
她最初落下的三枚棋子:一子镇守天元,应是象征万神殿主导;左右星位各布一子,大抵指代妖族与人族;周边连上的几子,想必暗喻神擂之局……
无忧一步步展开她的谋划,如织网般细密周延。渐渐地,连我也觉得这看似错综的棋路,竟透出某种惊人的合理。
熊可可像是还未从红魔的那场大战中完全恢复,神情有些疲惫。他看不懂我们的棋局,站起身,清空了整座二楼。
无忧变成的是我的模样,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自己的那张脸很小,瘦削而且冷硬,像一块白色的石头,妖一样没有血色,眼睛幽邃无光。没有表情,看不出喜忧。
听说是怕输的人会紧张,想赢的人会兴奋,可她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第三局,她的谋划渐渐的展开。
但是,在我心里,我还是不喜欢她的猜测,我不是说神都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我是说能飞升成神仙的,都有一颗 精明的心,不会允许自己走到一步。
我们分开之后,我独自回到客栈里,想了又想,我又不能相信了。如果真有一个神在背后谋划着一切,是个女人,那她是谁,她独立站在一大堆碎片里站着,我看不清她的脸。
如果是她的话,她才不这么做,她一定会说:“我才不屑于这么做。”
我起想一句话,是在慕仙山上开客栈时牛掌柜告诫我的,那句话是:
“在外面你不要对人族抱有幻想。”
为了验证无忧的猜测,我先去了神剑宗,虽然没有找到红魔的尸体,但我看到了另一个人,他长的和寒雨很像,只是十分苍老,睡在一间十分偏僻的房子里,他的气息很弱,像是活不久了,他的身上并没有伤,只是因为衰老。
寒雨为什么要杀红魔,难道和这个老人有关?
我去内城是为了验证无忧的另一条猜测,所有入驻万神殿的修行者,都被万神殿控制了,他们进入万神殿后,不会飞升,而是将全部死在这里。
我本想找到无双,问问她发生了什么,可是没有找到,却被金乌发现了,她没有杀我,也没有抓我。
不过是证明了,无忧的猜测,我这个棋子先不吃,在外面更有用。
我去海魂军所在的区域,结果一现身,就被追着打,不是无忧好心提醒了火月,她才不会那么多事,只是有人来行刺过惠惠子了,之所以没有成功,是因为我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二天,我本是要去见惠惠子的,却改变了主意,先去见了牛掌柜。
结果牛掌死在了我的眼前。这不是巧合,如果我先去见了惠惠子,那死的就是她。
我被暂时关于牢内,在牢里我遇到了朱雀,他的话印证了无忧的猜测。
我几乎能猜到会有人来放我出去,可她不是惠惠子。
她离开之后,我毁掉牢门,悄悄地跟着她。
她向着火月的府邸走去,却拐入另一条巷子里,出来之后,却换了另一副面孔,她身形一晃向万神殿的内城飞去。进入内城后,她却带着我来到了早就无人的西市。
秋风卷过空荡荡的集市,落叶沙沙地响。突然一群昏鸦惊起,扑棱棱地飞进了西天的晚霞里。
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竟然是我一直没找到的无双。她双眼空洞地望着我,像个木偶。
我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从你嘴里,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但你可以问我。”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看见金乌站在那里。
“我没什么要问你的。”我说,“你出现在这儿,本身就已经是答案。”
金乌没说话,只是抬起手。一道金光从远处飞来,稳稳落在她指间,正是那枚刺入牛掌柜胸中的金色长箭。
在她手中,箭身流转,又化作一支卦签。她垂眸扫过签文,第八九卦,大看琼花,轻声念道:
出入营谋大吉昌,似玉无瑕石里藏;
若得贵人来指引,斯时得宝喜风光。
我冷哼一声:“你不会就是那个‘贵人’吧?”
“我不是你的贵人,”她答得干脆,“但我不明白,她为何执意要你来。”
她指尖轻转,卦签再度化作金箭,骤然向我射来。这一箭毫无神奇,却快得超乎天道,箭先至,光后现,破空之声最后才撕裂空气传来。
她的目光冷如霜雪,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不知多少神魔曾陨落于这看似平常的一箭。
“既然如此……”我向前踏出一步,悄然放开一直压制的修为。周身幽冥之力轰然爆发,与此界天道剧烈对撞,天地为之轰然震颤。
金箭在我额前半寸之处倏然凝滞,再难寸进。
她眼中掠过一丝惊骇。刹那间,她仿佛看见我身后黑幡蔽空,旌旗猎猎,无数鬼兵鬼将如铁流般铺满天际,甲胄森寒,无声伫立,阴气席卷四野。
她猛地退后数丈,金箭倒飞回掌心。五指死死攥住箭身,指节发白,双眼紧紧盯住我。
我重又将修为压制在凡人境界,“不要怕,你到底在期待什么?”
我朝她笑了笑,“还不快带我去见我的贵人?”
她眼中满是惊疑未定:“你……要跟我走?”
“不然呢?”我反问她。
“我本打算先捉了杜二姐和苏圆圆那对母女,再逼你就范。”她倒是坦率,“不过眼下还没动手。”
“那我主动跟你走,岂不是替你省了不少麻烦。”我说。
“不一样。若擒住她们,便能逼你做许多事。”金乌抬首望了望天色,唇角微扬,“不过现在也差不多了,她们自会踏入我的【九阳炼魔阵】。”
我知道她不会说谎,心头一紧:“那是什么?”
此时,数里外的擂场上空,赫然悬浮着九个巨大的金色火球。每个皆有百里之广,表面流淌着金色的符文,将天地炙烤得热浪蒸腾。
这分明是一座天煞杀阵,即便尚未开启,已透出令人胆寒的凶威。
原先的玄铁擂台早被熊可可毁去,万神殿便以此阵为新的擂台,人皇擂占三颗,妖帝擂三颗,神殿擂三颗。所有参赛者,皆须入这火球之中比斗。
擂场上这群身经百战的修行者,此刻也都面露惊惧。
谁都看得明白,这火球易进难出,分明是个请君入瓮的死局。
擂场中央的看台之上,流光和万神殿的顾长生与陆七两二位长老端坐主位,还有一位长老却不见踪影;左侧是轩辕小雪所率的人族一行,红叶与鹤仙人默立其后;右侧则以火月为首的妖族众人,琴师、子墨、百里与鲨岚依次侍立。
顾长生含笑起身,向小雪拱手:“雪将军,别来无恙。”
小雪冷然一笑:“托真言长老的福,命还留着。我这个人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可千万别先死在别人手里,我还等着亲手了结你。”
顾长生不以为忤,拂袖轻笑:“吾辈修行,重在明心达道,不在争强斗胜。若想渡过凶川抵达彼岸,有时不得不舍弃一些珍贵之物,哪怕是同舟之人。”
小雪不再看他,转而望向火月:“火仙尊,遇仙来了吗?”
火月并未回头,只微微仰首,面色寒如玉璧。
琴师侧身低声回话:“牛掌柜遇刺,遇仙他们正操持后事,过几日便将返回慕仙山。”
小雪一怔:“何人敢刺杀牛帝?”她今日刚回万神殿,尚不知此事。
琴师略作迟疑,瞥了火月一眼,方低声道:“据说……凶手是人皇流落在外的三皇子。”
小雪愈发震惊:“遇仙怎会刺杀牛帝?定是你们弄错了,难道……”
琴师微微颔首:“三皇子并非遇仙,而是一个名叫八九的少年。”
小雪长长“哦”了一声,眼中掩不住失落。她听闻三皇子出现在万神殿,原以为便是遇仙,才特地向人皇请命,携带【上古神甲】前来督战人皇擂,并迎三皇子回人都。
如今得知三皇子另有其人,心头那涌起的热盼,霎时凉了下去。
依照万神殿原本的安排,本应在人皇擂与元帝擂全部结束后,再开启万神擂。谁知玄铁擂台被熊可可一击毁去,新擂台的修筑一时寻不着合适的材料,拖延了数日。
顾长老只得前去与流光商议,希望能将神擂之期向后推延几日。
流光向来我行我素,闻言只冷哼一声:“这神擂本是我与海魂军之间的约定,是你们非要掺和进来。你们的擂台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我管不着。但我与海魂军的擂,到时候,照常开始。”
于是,便有了今日三擂同开的局面。
她端坐于看台之上,目光扫过擂场众人,轻哼一声:“开始吧。”
台下却一片寂静。
“我们连日激战,各方皆有损伤,可至今连那三件神宝的影子都未曾见到。”
“……”
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顿时引起一片喧哗。
流光呵呵一笑。她身着一袭墨绿长裙,起身走至看台中央,扬声道:“其他两擂与我无关。不过你们既然想见【雷云剑】,那便让你们见识见识。”
她抬手向天,霎时间空中乌云翻涌,那九颗悬空的火球在墨色云层中明灭闪烁,如倒悬于苍穹的一盘炽炭。
一道惊雷撕裂天幕,直坠而下,竟被她一把握入掌中。
电光流转间,凝成一柄玄黑长剑,剑身隐有雷纹暗涌,威压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