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三轮车上的汗水
复员费就像阳光下的冰块,以令人心慌的速度消融殆尽。人才市场里那些程式化的拒绝、那些隐藏在礼貌下的冰冷目光,让夏侯北彻底认清了一个现实:在这座庞大、精密而冷漠的省城钢铁丛林里,他引以为傲的两年军旅淬炼出的硬骨头和钢铁意志,暂时还无法兑换成一张能够让他体面立足的“工作”入场券。
理论的探讨和未来的规划,在空瘪的胃囊和即将见底的钱包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生存的压力,赤裸而尖锐,比他在部队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高强度训练都更现实,更不容回避。他不能再坐在出租屋里空等机会降临,必须立刻行动起来,用最直接的方式填饱肚子。
他所栖身的城中村巷口,如同一个自发形成的劳动力集市。每天清晨,这里都会聚集起一群等活儿的零工。他们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脸庞被风霜刻满沟壑,眼神如同被磨钝的石头,带着被生活长期碾压后的疲惫与麻木。他们蹲在马路牙子上,脚下放着写有“水电”、“泥瓦”、“搬运”、“杂活”的硬纸牌,像一尊尊沉默的雕塑,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活计。夏侯北年轻而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他们中间,显得格外突兀。他那尚未被市井完全磨平的棱角,眉宇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军人特有的板正气质,都与周遭那种深入骨髓的倦怠感格格不入。
他沉默地观察了两天。像一块海绵, absorbing 着这个底层世界的生存法则。他很快发现,对于他这种一无技术、二无人脉、三无资本的新来者,最快速、最直接能见到现钱的方式,就是蹬三轮车拉货。这门营生,不需要复杂的技能认证,不需要光鲜的学历背书,它只认两样东西:一把子使不完的力气,和一副能扛住日晒雨淋、冷眼白眼的筋骨。
决心已定。他在一个充斥着机油味和金属锈蚀味的二手自行车市场角落,用几乎掏空身上所有钞票的代价,租下了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每个零件都在呻吟的旧三轮车。车架锈迹斑斑,车斗的木板裂着大口子,轮胎的花纹几乎磨平,骑起来时,链条与齿轮咬合发出痛苦的“嘎吱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他没有挑剔的资格,这已是他在预算内能做出的唯一选择。
他的“战场”,选定在城北一个规模巨大的建材市场。这里终日人声鼎沸,车辆川流不息。拉运建材的大货车轰鸣着进进出出,采购的小面包车见缝插针,而像他这样的三轮车夫,则如同蚁群,在其中艰难穿梭。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呛人的水泥粉尘、刺鼻的油漆稀释剂味道,以及浓重的、属于劳动者的汗臭。
第一天“出工”,他学着那些老车夫的样子,把三轮车停在市场入口一个勉强不碍事的路边,自己则蹲在马路牙子上,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局促。他看着那些老油条们如何眼观六路,如何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方言熟稔地吆喝、敏捷地拦下潜在雇主、唾沫横飞地为三五块钱讨价还价。他几次张开口,那套在军营里能喊破喉咙的嗓门,却像是被一块无形的巨石堵在了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骄傲和羞耻感,像两条毒蛇,缠绕着他的声带。
“喂,兄弟,新来的?瞅着面生。”一个皮肤黝黑得像炭、脸上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老车夫凑过来,递给他一根皱巴巴的廉价香烟。夏侯北摆手谢绝。
“嘿,脸皮薄,吃不着馍。”老车夫自己点上火,眯着眼,享受地吐出一串烟圈,“在这地界,你得喊,得抢!脸皮值几个钱?肚子饿起来那才叫真难受!”
正说着,一个夹着皮质手包、穿着poLo衫的中年男人从市场里踱步出来,目光扫视着路边的车夫。霎时间,几个蹲着的车夫像被按下了启动键,瞬间弹起,蜂拥而上。
“老板!拉货不?价格公道!”
“老板去哪?我车新,跑得快!”
夏侯北心脏怦怦直跳,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他也站了起来。那老板的目光在一圈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他身上,或许是他挺拔的身姿和年轻的面孔显得更可靠些。
“去城南锦绣花园,五袋水泥,多少钱?”
夏侯北脑子里一片空白,仓促间凭感觉报了个数:“十五块。”
旁边一个干瘦的车夫立刻尖声喊道:“老板,十二!我拉!立马装车!”
雇主的目光又转回夏侯北脸上,带着一种市场里常见的、待价而沽的审视。
夏侯北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种被置于砧板上任人宰割的屈辱感猛地冲上头顶。他咬了咬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十块!”
最终,这第一单生意,以十块钱的价格成交。当他咬着牙,独自将五袋每袋五十公斤重的水泥吭哧吭哧地搬上三轮车斗时,汗水瞬间就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浸透了他那件廉价的t恤。十块钱,扣除体力近乎透支的消耗,在这座城市里,可能只够买两碗最素的面条。
从城北到城南,距离远超他的预估。他蹬着装载了数百斤重物的三轮车,笨拙地融入庞大的车流。小型轿车从他身边轻快地呼啸而过,带起的阵风掀动他汗湿的头发。在红绿灯路口停下等待时,他拿起挂在脖子上、早已被汗水浸透又晒硬的毛巾擦脸,瞥见旁边私家车车窗内,司机正悠闲地享受着空调的凉风。那一瞬间,冰冷的车窗内外,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一天,他从日出蹲守到日落,拼尽全力接到了三单活,总共挣了四十七块钱。收工时,摊开手掌,掌心是被粗糙车把磨出的好几个亮晶晶的水泡;脱下衣服,肩膀上是深红色的绳索勒痕;两条腿像是脱离了身体,每迈出一步都异常沉重。回到那间狭小的出租屋,他连烧水泡面的力气都榨不出来了,直接像一袋水泥般重重地瘫倒在硬板床上,昏睡过去。
第二天,闹钟响起时,全身的肌肉都在发出酸痛的抗议。但他强迫自己爬起来,用冷水泼脸,再次推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走向建材市场。他开始尝试着发出吆喝,声音起初生硬、干涩,甚至有些走调,但至少,冲破了那层心理障碍。他像个小学生一样,默默地记下不同目的地的大致价格,学会了用最简短的词语进行讨价还价。他逐渐发现,自己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竞争优势”,就是远超常人的力气和军人烙印在骨子里的“靠谱”。别人一车拉不完、需要跑两趟的货,他评估一下,咬紧牙关,调整好重心,一趟就给你稳稳当当地送到;谈好的价钱,无论路上多难走,耗时多长,绝不会中途变卦加价。渐渐地,开始有了一些固定的主顾,多是些做着小本生意、自己也深知挣钱不易的装修工头或者小项目经理。
然而,这份“工作”的艰辛与卑微,无时无刻不像细针一样刺痛着他的神经。炎炎烈日下,皮肤被晒得脱皮;瓢泼大雨中,浑身湿透,冷得发抖;他曾因为紧急避让一辆突然违规变道的电动车,连人带车侧翻在路边,膝盖磕在马路牙子上,鲜血直流,货物散落一地,他还要忍着疼痛,第一时间向雇主赔着笑脸道歉,生怕对方克扣那点微薄的运费。他也曾因为不熟悉某些路段的管理规定,被巡逻的交警拦下,一张罚单,可能就是他两三天的辛苦所得。
但最让他感到刺痛的,并非身体的疲惫和偶尔的意外,而是某些雇主或路人偶尔投来的目光——那种自上而下的、毫不掩饰的、对底层体力劳动者的轻视与冷漠,像无形的冰锥,有时比正午的烈日更让他感到寒冷。他常常会恍惚,想起在训练场上那个负重三十公斤越野如履平地的自己,想起在全连战友面前佩戴大红花接受嘉奖的时刻。那些用汗水和纪律铸就的荣耀与尊严,此刻仿佛被淹没在建材市场喧嚣的尘土和三轮车单调而沉重的颠簸之中,无声无息。
傍晚时分,他蹬着空车返回城中村。穿过灯红酒绿的中心商业区,璀璨的霓虹灯将夜晚装扮得流光溢彩,奢侈品橱窗里的商品散发着诱人而遥远的光芒。他在一个漫长的红绿灯前停下,疲惫地抬起头,恰好看到旁边一家店铺光洁如镜的玻璃橱窗里,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皮肤黝黑粗糙,头发被汗水黏成一绺一绺,脸上混合着灰尘和汗渍,穿着一件分辨不出原色的旧衣服,跨坐在一辆与这繁华街景极不协调的破旧三轮车上。
橱窗里的那个影像,陌生得让他心头猛然一颤,几乎不敢相认。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汽车尾气的城市夜晚的空气,重新紧紧握住那被手掌磨得光滑的车把。绿灯亮了,他弓起背,用尽全身的力气蹬动踏板,重新汇入车流。汗水再次从额角、鬓边渗出,汇聚成股,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直流泪。但他没有抬手去擦,只是更加沉默、更加用力地蹬着车,仿佛要将所有的迷茫、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屈辱,都随着这机械而重复的蹬踏动作,狠狠地踩进这城市冰冷而坚硬的道路里。
三轮车的链条依旧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声音混入城市的夜曲,像一个负重前行的灵魂发出的、疲惫却不肯停歇的叹息,回荡在省城华灯初上、看似无限繁华的暮色深处。这条路,很难,很卑微,看不到远方。但这是他放下一切幻想后,唯一能抓住的、凭借自身力气和汗水活下去的、最踏实的方式。汗水是咸的,涩的,但至少,它是干净的,它见证着他的挣扎,也承载着他未曾明灭的、对明天的微弱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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