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四十一年春，棠花巷。
连日以来的细雨融化了积雪，青石板地面湿漉漉，打湿了素素新换上的纳千层底福踏布头鞋。
此时天色才刚刚微亮，街巷边鲜少有行人经过，反倒是一些乞丐因为洞脚积水，不得不从藏身之地暂时爬出来，三三两两地或坐或卧在巷子角落，手里端着破碗，等待着好心人的接济。
而第一次出现在素素面前的方可莹，当时就坐在那群乞丐中间。
她的打扮与其他的乞丐们没什么不同，也穿着破衣烂衫，一脸一身的黑泥，为了安全还扮成男子模样，看起来干枯瘦小，只有一双眼睛相对清亮些，在袖子里藏着半个馊馒头偷偷地啃，有些贼晃晃地瞟着四周。
素素常年接触各色病人，又擅变化妆容，只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女子身份。
并且也看出，她是个生面孔，恐怕是近日新来到京城的。
不过，素素并没准备去多管什么闲事。
哪怕看到了对方怀里的馊馒头突然被旁边的大汉发现，双方发生了一场的激烈的争夺后，方可莹最终失败，被推倒在泥坑里，模样无比的凄惨。
素素也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就这样轻迈着脚步，从方可莹面前走了过去，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
素素从没有觉得自己可以拯救世界上的所有人。
京城里的每个冬天都会冻死饿死一大批乞丐，这其中有被赶出家门的老人、有四肢残疾的婴儿、有沉迷赌博破产被切了手指的商户，还有花楼里因生了重病，被扔出来的女魁……
年年月月，路边总会少了一批旧面孔，又多出一批新面孔。
这世间的穷苦之人千千万万，素素能做的，也只有在对方重病之时，尽可能地少收银钱，给予救治。
而其他的东西，若力有不逮，她也不会给自己找额外的麻烦。
方可莹，显然就是这个麻烦。
素素在买了一筐馒头后，明明是拜托了一个路过的小贩，让他带着馒头去乞丐们那边分发一下，自己连出现都没出现的。
但是也不知怎的，方可莹自那之后，就开始缠上了素素，悄悄地跟着素素找到了医馆的位置不说，还拦住她的去路，希望素素收留，愿意服侍左右，做她的小厮。
“我可以不要工钱，只要给我一口饭就行！”方可莹叫道，“求求你留下我！”
但是素素并没有同意，冷淡地拒绝了。
“我这里不缺人手。”她说道，“你有手有脚，五官也端正，想去当下人的话，有的是去处，没必要非要在我这里。”
方可莹几度纠缠无果，但也不走，就天天在素素的店门口附近讨饭。
素素倒也不赶她，但是也不多理会，任由她来去。
方可莹就这么在素素的店门口要了三个月的饭，一直要到春去夏来，出门运货的方云青从北方遥遥归来，带着一身的伤。
那些伤口有剑伤，有鞭伤，有毒伤，有兽咬之痕，还有落石滚伤。
方云青说，剑伤是因路遇匪徒，鞭伤是打马时心急手误，毒伤是同行暗害，兽咬是山中遇虎，滚石是在避虎之时太过惶急，不慎进了震石多发地。
经常单独出门采药的素素并未曾受过这许多伤，不过方云青所去之地甚远，遭遇的危险多些倒似乎也正常。
借着那些伤，方云青光明正大地在素素的医馆里躺了两个月，门都不出，天天黏着素素给他治伤。
而方可莹在这两个月里也时不时地消失，过一阵子后又回来，然后又消失，又回来。
后来，方云青的伤口好的差不多了，就拉着素素要出去给她买东西，买首饰也行，买布匹也可，买小吃也成，总之就是要出去。
素素医馆里忙都忙不开，其实并不想出去逛街，但是拗不过他，只得抽出时间来陪着他出去了一趟，但是心里还是惦记着下午约定了要看风湿的老人，没逛多久就要回去。
然后她就正好撞上了自家店门口发生的一幕地痞撵人事件。
好几个地痞流氓过来，扯着方可莹往巷子外拖，动作粗暴至极，把她的衣服都给扯破了，女子的长发也散落出来。
方可莹看到素素和方云青过来，就直接扑到二人脚下，一把抱住方云青的腿，哭着哀求他们二人救她。
在素素面前，方云青向来是一个阳光温柔热情，对病弱者有礼，对穷苦者耐心善良的人。
面对有困难的人的求救，他自然也必须要当仁不让，出手相助，赶走地痞流氓，救下这个天天在门口讨饭的女子。
看着方可莹一身的狼藉，素素把她带到房中，给她换了干净的衣裳，又拿了一卷银子放在她手中。
素素让她不要再留在这里，回去该去的地方，这些银子便是路上的车马费。
方可莹却一口拒绝，推还了银子，表示自己全家死绝，无处可去，希望可以当素素的丫鬟。
“我不需要丫鬟。”素素摇头。
“那我愿意当你的徒弟，以后给你继承衣钵！”方可莹又说道。
“我不收徒弟。”素素继续摇头。
方可莹却不肯罢休，继续求她，表示自己没有一技之长，离开了这里也会死，哀求素素帮帮她。
直到很多年的以后，素素仍然不明白，方可莹为什么一直一直纠缠着自己，一定要从她这里学到“一技之长”。
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这份执着，的确是打动了她。
于是素素给了方可莹一个机会，表示对方如果能在三天内背会《岐黄药典》上的所有内容，就允许她留下来学医。
不得不说，方可莹的确是有几分天赋在身上的。
在三日之后，虽然有些磕绊断续，但是她的确将《岐黄药典》成功地从头背到了尾。
素素也便遵守约定，允许方可莹留在医馆之内，学习医理药术。
不过她仍然不肯收方可莹做徒弟，也不要求她服侍伺候自己，于是方可莹开始管她叫姐姐。
素素一开始也并不愿意接受这个称呼，但是后来有几次撞见方可莹偷偷抱着自己的药篓哭，也就默认了，二人开始以姐妹相称。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二人在这医馆中相依为命，虽然关系谈不上亲密，倒也真的像是一对姐妹一般。
只是这种关系，又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