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沉重的官场智慧在饭桌上化为无言的关怀,潜藏在夹过来的菜肴和倒好的茶水之中。
最后一口汤下肚,江昭阳满足地放下碗筷。
周静习惯性地起身要收拾碗筷,他连忙站了起来:“妈,我来吧。”语气坚决。
“哎,你累了一天……”
“不累!”江昭阳打断了母亲,不由分说地开始动手收拾桌上的杯盘,“洗几个碗能累到哪去?您歇着。”
他动作利索,把几个空碗碟叠放好,端起就往厨房走。
母亲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但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厨房不大,被母亲收拾得井井有条。
水槽是熟悉的洁白光洁的陶瓷质地。
江昭阳卷起白衬衣的袖子,打开水龙头。
温热的水流哗哗地冲刷下来,打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溅起细密的水花。
他拿起碗,倒上洗洁精,用浅蓝色的海绵仔细地擦洗起来。
抹掉油脂和食物的残渣,看着沾满泡沫的碗碟在清水冲洗下恢复光洁,这个过程本身,似乎也带着一种涤荡烦忧的魔力。
水声伴着碗碟轻微的磕碰声,在他耳中交织,思绪却不自觉地飘向了即将面对的半年——
退污还绿,是对过去的彻底清算,也是未来发展的生态根基。
那一条被博合化工厂及其他污染企业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河流,积年累月沉积下来的污泥含有重金属,河底的淤泥散发着恶臭,两岸寸草不生,枯木耸立如同巨大的残骸。
清淤疏浚的工程量大得吓人,每一铲下去都是巨量的资金消耗,需要精密的工程规划。
清淤只是第一步,接着是河道的生态重塑。
上游水源地的保护、引入清洁活水、构建湿地净化系统、选择合适的耐污湿生植物……每一步都需要科学的论证和海量数据的支撑。
还有对原有污染企业的彻底关停、搬迁补偿的拉锯战……哪一步不是棘手的硬骨头?
招商引资。这更是难上加难。
老旧的工业体系拖着沉重的后腿,琉璃镇缺乏现代产业基础,更没有成型的特色。
除了刚刚划定的环保产业园还是一片空白有待建设的大工地,其它地方拿什么吸引高端优质的企业?
区位优势并不明显,既非交通枢纽,也无雄厚教育资源。
唯一的筹码,也许就是那“退污还绿”后描绘的生态蓝图和未来潜力,还有即将展开建设的产业园区,但这蓝图目前还是一张白纸。
谈判桌上,那些精明世故的投资商人,眼光毒辣得能刮下三层皮,政策稍微不优惠,环保要求稍微收紧一点点,对方就可能掉头就走。
如何在坚守环保底线与政策优惠幅度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既不能让宝贵的发展机遇流失,又不能为了眼前利益再次牺牲环境和后代的未来?
这其中的尺度,每一步都踩在悬崖边上。
还有康养小镇的建设,没有个二三十亿的资金投入,那就是奢望。
放眼省内外,有这个投资实力的少之又少,可谓寥寥无几。
更别说还有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潜在的阻力。
不同部门之间的壁垒与推诿,预算审批的角力,需要他协调各方。
正如父亲所言,那双“双副”帽子固然是权力,更是无数双或期待、或妒忌、或审视的眼睛聚焦点。
任何一点微小的偏差都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放大、渲染成“能力不足”甚至“立场不稳”。
半年时间,既要保证琉璃镇的“根”扎稳——生态环境得到根本好转,又要让“枝叶”抽出新芽——引进实实在在的、可持续发展的产业项目。
这简直是刀尖上的舞蹈。
水龙头的水还在哗哗流淌,冲走碗筷上最后一丝泡沫。
江昭阳关掉水,轻轻吁了口气。
厨房里只剩下水滴答落入水池的细微声响。
压力,是真实的,像山峦般沉重地压在胸口。
但心底最深处,却又有一股难以熄灭的火苗在燃烧。
这确实是一场巨大的考验。
但同时,这难道不更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吗?
一个能亲手改变一片土地命运、重塑一方水土的机会?
一个能在全县大局的层面上,实践他心中早已勾勒了无数遍的“生态与发展双赢”构想的机会?
路,从来不是平坦的。
尤其是在这片渴望新生又处处遗留创伤的土地上。
但每一步,都必须踩实黄土,在时代的回响中留下清晰的、坚实的足印。
“昭阳,洗好了?”母亲温和的询问声从客厅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好了,妈。”他应了一声,拿起干净的抹布,开始擦拭洗净的碗碟上的水珠。
每一个动作都专注而平静。
那点属于儿子的勤勉和责任,也在此刻回归。
等他擦干手走出厨房时,父亲站在玄关处,手里似乎还拿着一样东西。
“爸,你要出去走走?”江昭阳有些诧异。
江景彰没回答,只是蹲下身。
然后,在江昭阳和母亲愕然的目光中,他竟伸出手,仔细地、近乎虔诚地掸掉了儿子那双因奔波而沾了些灰尘和泥点子的黑色皮鞋鞋帮边缘和鞋面上的浮尘。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指腹擦拭着鞋面侧翼,如同在擦拭一件珍贵的器物。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擦鞋,而是透过这层皮革,在拂去儿子未来仕途上可能沾染的、看不见的尘埃。
掸完后,江景彰才直起身,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穿了一天的鞋,再忙,也该擦擦,去去风尘。”
“鞋要亮净,人要精神。”
“踩得实了,鞋再脏,也稳当。”
“就怕鞋底滑溜溜,再亮的皮面,也要跌跤。”
江昭阳喉头猛地一热,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在心口,堵得他说不出话。
他看着父亲脸上深刻的皱纹,又低头看向自己脚下那双被父亲细心掸净的皮鞋。
鞋面上还残留着父亲手指擦拭的温度,皮革纹理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那细小的的深色泥点早已干涸、被父亲拂去大半。
只剩下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痕迹,顽固地嵌在鞋面与鞋帮接缝的纹理里,如同一种铭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