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一声沉重浑浊、仿佛带着千斤重担的叹息,打破了客厅的沉默。
是江景彰。
他重重地将手中的茶杯撴在了茶几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茶水泼溅出几滴,落在光亮如镜的漆面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江景彰摇着头,目光没有看儿子或妻子,而是聚焦在虚无的前方,又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人,还是要留点余地……”
“……尤其是现在,”他话锋一转,看向儿子,眼神锐利如鹰隼,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儿子,你这个位置……多少双眼睛盯着?”
“柳家的……何家的……都不是好相与的。”
“今天你母亲这话……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就是一道口子!哪怕她说得对!它也会被放大、会被涂抹!”
“说你现在位高权重,睚眦必报,对人赶尽杀绝!”
“说你家风……不正!”江景彰的声音越说越低,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江昭阳心坎上,“现在是什么时候?风口浪尖!”
“你母亲是出了口恶气,可这话……这泼出去的水,难收了!”他脸上沟壑更深,是经历过无数官场暗流的后怕。
周静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刚才那点报复的快感和此刻的担忧混杂在一起。
让她有些手足无措,嘴唇嚅动着想辩解。
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手脚冰凉。
江昭阳沉默着。
父亲的担忧,字字珠玑,直指要害。
官声,是他现在最脆弱也最重要的护身符。
这看似普通的家务口角,极有可能在别有用心之人渲染下,成为他政治生涯上一个污点,一个“心胸狭隘”、“挟私报复”、“家人失德”的指控。
那些失意者和嫉妒者的暗箭,永远在阴影里伺机而动。
他不想这样,真的不想。
纵使有怨,纵使被伤得彻底,他也从未想过要用今日的权势地位去报复,去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洒下一把盐。
他没有指责母亲,只是抬起手,带着一种巨大的、从灵魂深处涌起的疲惫感,重重地抹了一把脸。
冰凉的指尖接触到温热的皮肤,留下短暂的寒意。
“爸,妈,”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强自压抑后的平静,目光在父母担忧的脸上扫过,“我知道后果。柳雯……这事过去了。”
“调何狄回医保局,我会处理干净利落,不给人留话柄。”
“这是我唯一能替她做的事,之后,无论她是何光景,再与我无关。”
他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医保局李局长”的电话。
犹豫片刻,他还是编辑了一条措辞严谨、公事公办的短信,提及了何狄工作调动的事情,请他按照程序酌情办理。
没有恳求,没有命令,只是一种基于他新身份的、恰到好处的“建议”。
他知道,这条短信很快就会生效。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
权力的初次微小运用,竟是为了安置前任未婚妻那不堪的丈夫,这其中的荒诞感让他有些失神。
打完电话后。
他对父母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爸,妈,没事了。都过去了。”
周静看着儿子,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啊,就是心太软。”
“现在当了副县长,管着几十上百万人,心软可不行。”
江景彰则道:“处理了就好。往前看,你现在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江昭阳点了点头。
是啊,往前看。
柳雯的电话,像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小小插曲,提醒着他来时的路,也衬托出他此刻站立的位置。
与现在自己沉甸甸的责任相比,个人情感上的那点波澜,似乎真的应该退居次要了。
电话里的呜咽、悔恨,以及母亲那句未能传过去的“活该”,都让它随风散去吧。
他能给予过去的,最多也只是一声叹息,一次举手之劳的“安排”,然后,相忘于江湖。
张世杰坐镇指挥,他的办公室成了临时情报中心。
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低声交谈声此起彼伏。
一份份加密邮件传来初步信息:
“档案已调取,发现入党申请书时间与当时政策要求存在六个月的时间差,正在核实是笔误还是程序问题。”
“已抵达清水村外围,公路实际里程比上报材料少一点七公里,路面有破损,正在拍照取证。”
“村民访谈进行中,有村民反映李卫国在去年的扶贫款发放中存在优亲厚友嫌疑,细节待核实。”
“银行流水发现三笔五万元以上的现金存入,时间点与村里项目拨款接近,来源待查。”
每一条信息都被张世杰迅速筛选、提炼,然后通过保密线路向蒋珂文做简明汇报。
蒋珂文听着,偶尔插问一两句,语气始终平静,但指示却愈发具体和尖锐。
第二天深夜,一条关键信息传来。
老赵在清水村通过一个早已和李卫国有矛盾的村委前任委员,拿到了一份模糊的、手写的复印件。
似乎是几年前一份未被受理的举报信的底稿,涉及李卫国在村集体林场承包中,可能收受了承包方的一些“好处”,比如几顿酒席和几条高档香烟。
虽然事情不大,证据也模糊,但这是一个突破口。
蒋珂文在电话里只回了四个字:“顺藤摸瓜。”
第三天下午,各方面的信息开始汇聚、交叉、印证。
李卫国的形象,不再仅仅是档案里那些干巴巴的文字和报告里光辉的事迹。
而变得立体、复杂,甚至充满了矛盾的细节。
他确实做了一些实事,比如修渠道,还有那条路,尽管缩了水,毕竟修通了。
养殖基地也初具规模。
但他也并非完人,性格有些固执,工作方法有时简单粗暴,在一些涉及利益分配的事情上,难免有照顾人情、界限模糊的地方。
而林场承包的“好处”,经过多方核实,确有其事,但价值不高。
且发生在多年以前,后来承包合同也正常履行,并未造成明显集体损失。
张世杰亲自操刀,开始撰写这份至关重要的考察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