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你其实可以杀了他。” 昀泽的声音平淡笑意，“叶家，养不出什么好东西。”
苏无罔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重重山峦，落在那人身上。
“看他赌上性命的样子……我想试试‘爱情’。” 那份近乎愚蠢的奋不顾身，让他罕见地动了恻隐。
他愿意给叶孤舟一个机会，一个证明承诺重于性命的机会。
在苏无罔的想象里，爱应是纯粹无瑕。
是两个人并肩行过千山，共看过万水潮汐，不沾半分世俗尘埃，最终在彼此的气息中安然长眠。
他见过太多扭曲的情欲：偏执的占有、疯狂的掠夺、阴毒的倾轧、蚀骨的妒火……将名为“爱”的皮囊撑得狰狞可怖。
爱是如你所愿，而非如我所愿。
是两棵独立的树，根系相握，枝叶相触，却不改变彼此生长的姿态。
是携手同行，将彼此带向更辽阔的远方。
“……小无罔，你呀，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 昀泽沉默了半晌，终是低低地笑了出来。
叶孤舟？那人的所作所为，与苏无罔口中描绘的“爱”，简直是背道而驰，南辕北辙。
“不对吗？昀泽。” 苏无罔微微蹙眉，面具下的眼神透出纯粹的困惑。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
“对，当然对。” 昀泽的笑意更深，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和……期待，他家小孩对爱情的价值观可太对了～
“只可惜啊，踏上这条修仙路的，哪一个心底不是盘踞着一个偏执的念头？或许……当个凡人，才有幸遇见你说的那种‘纯粹’吧～”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幽深，“我担心你难受。”
“不至于，如果他骗我，那我就去破情。”苏无罔摸着心脏，其实他没有爱上叶孤舟，他只是试着去爱。
八苦诀……并非不能续修下去。待困情者亲手斩断这情丝时——他便能继续。苏无罔并不期待自己成为那破情证道的第一人。
（四）
【果然……这世间，终究寻不到他期许的爱。】
苏无罔缓缓抬眸，与叶孤舟对视。
那双曾映着山月清辉的黑色眼瞳，此刻只剩下空洞的麻木，无语与嫌恶凝固在眼底。
这是一种全新的无视。
不同于往昔的漠然，这是一种茫然、彻底的空洞。
【已经……原谅过他太多次了。】
【为何会一步步沦落至此？】
偏执的缠绕，占有的锁链，最终将他囚入这座纯金打造的牢笼。
他说是“没有安全感”，苏无罔便疏远了一直相伴的昀泽、孟禾。
他说“怕给不了优渥”，苏无罔便默许他违背誓言，重掌叶家权柄。
耳畔传来叶孤舟一声近乎宠溺的无奈叹息。苏无罔抬眼，撞入的仍是那双盛满“深情”的眸子。
“外面太乱了，苏苏。”
叶孤舟的声音轻柔如哄诱，却是不容置疑的掌控，“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护你周全，万无一失。”
他细致地剥开一枚价值连城的倮果，确保每一丝果肉都完美无瑕，不染汁水。
他将剔透的果肉送至苏无罔唇边，被拒绝了。
不喜欢么？” 叶孤舟的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眼尾如钩月，流转着蛊惑人心的微光。
“那我便去西北为你寻月草。听说那东西能引来漫天的萤火，像星河垂落……定是极美的。”
他俯身靠近，气息拂过苏无罔冰冷的耳廓，话语甜蜜如鸩毒：“只要你想要的，天上星、水中月、人间权柄、万里河山……我都为你双手捧来。”
【我会用整个天下，来豢养你。】
“只要你——” 叶孤舟的手臂猛然收紧，将怀中这尊冰冷的珍宝死死箍住，一个充满占有欲的吻烙在苏无罔光洁的额头。
“乖乖的、好好的，永远待在我怀里。”
“至于修为……” 他的唇贴着肌肤游移，声音低沉暧昧，“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双修。”
不对劲！
不对劲！！
不对劲！！！
厌恶瞬间窜上苏无罔的头皮，想要远离的心像毒藤般疯狂滋长。这毫无底线的宠溺！这颠倒黑白的疼惜！这践踏一切的“示好”！
【令人作呕……】
沉寂的灵魂深处，那熄灭的寒潭骤然翻涌起猩红的杀意。
【那就……杀了他。】
（五）
当那柄锈迹斑斑的剑刃贯穿丹田时，叶孤舟竟在笑。
温热的血沫涌上喉头，他的声音破碎却带着诡异的甜腻：“原来……苏苏的八苦诀……还在啊……”
他反手死死握住苏无罔持剑的手腕，用尽最后力气，将那锈蚀的剑锋更深地捅进自己的身体！
“为了骗我伤得这么重，真叫我心都要碎了……”
身体的力量急速流逝，他却爆发出骇人的蛮力，将苏无罔狠狠掼倒在这座曾囚禁爱人的黄金牢笼之中。
冰冷的金箔硌着背脊，叶孤舟染血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那张近在咫尺、却冷若冰霜的脸。
最终，他的视线死死锁住了那双唇——被他的鲜血染得异常秾艳、妖异的唇。
“死之前……可以吗？”
他喘息着，带着血沫的气息喷在苏无罔脸上，是浓重的铁锈味和濒死的甜腥。
他俯身，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重重吻上那染血的唇瓣。
喉间的血不断涌出，混入这个血腥的吻。
“真的……好甜……” 他痴迷地喟叹，仿佛品尝的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极致的甘露。
丹田被彻底碾碎的剧痛，终究不是这自欺欺人的吻能安抚的。叶孤舟闷哼一声，支撑的手臂一软，半撑起身体。
他染满鲜血的手颤抖着，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偏执，轻轻抚上苏无罔冰冷而写满厌恶的脸颊。
“容忍我……最后一次……好吗？苏苏……”
他此刻异常地平静，像一尊被鲜血浸透、即将碎裂的石像，带着一种献祭后的空茫。
滚烫的泪水混着血滑落，滴在苏无罔惨白的脸上。
“为什么总是这样包容伤害啊……苏苏……” 他哭得像个绝望的孩子，“心太软…会受骗的……坏人是不会后悔的……”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他只会恨……恨自己……没能做得更坏、更绝……”
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手，固执地抚摸着苏无罔冰冷的面颊。
苏无罔猛地侧过头，拒绝再看那双疯狂又哀伤的眼睛，也拒绝去听那喉管被刺穿后压抑扭曲的喘息与痛哼。
那喘息里，分明还裹挟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
濒死的人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完全不顾腹部恐怖的伤口正汹涌地流失着生命，用尽一切残存的力气，死死压制着身下的人。
剧烈的疼痛从破碎的丹田炸开，如无数烧红的钢针，刺穿四肢百骸，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极致的快感。
视野被血色和黑暗吞噬的最后一刻，叶孤舟破碎的唇边，竟勾起一抹满足到极致的弧度。
【真好……】
【我的苏苏……本来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他的头颅终于无力地垂下，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笼地板上。
滚烫的鲜血，缓缓漫过苏无罔散落的衣襟，将这黄金囚笼染成一片刺目的、粘稠的暗红。
苏无罔就躺在这片黏稠冰冷的血泊里，任由那具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压着自己。他的视线穿过金笼华丽的栅栏，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冷漠得像是在观摩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崩坏。
叶孤舟的生命力在指间流逝，那曾经炽热、疯狂、扭曲的火焰终于彻底熄灭。
【原来……我也是个怪物。】
这个念头冰冷地浮现在意识深处，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剥离了所有伪装的、近乎残酷的认知。
一个根本不会爱人，也不配被爱的怪物。
为什么要给叶孤舟那些虚无缥缈的回应？为什么要容忍叶孤舟一步步逼近？为什么要……给叶孤舟一丝能抓住的错觉？
【是我。】
【是我用那点虚伪的、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尝试”，亲手为他铺就了这条通往毁灭的绝路。】
【是我……用缥缈的希望，引诱这只偏执的飞蛾，最终扑向了名为“苏无罔”的焚身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