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们行不行啊，能不能找到啊？”裴烁手里的视频电话那头，秦添的大脑门在屏幕上晃啊晃，“怎么心血来潮就要找时光胶囊啊，都不等我回来！”
“收声啦，再哔哔就把你电话切了！”纪岁举着个铲子到处比划着，嘴里嘀嘀咕咕：“可恶啊，前两年那棵紫荆树被挪走填平了草坪，当时都忘了去做个标记。”
“不会一起被挖了吧？”林亚瑞跟在她身后兜兜转转。
“要不……找不到就算了吧，”陈家栋在一旁挠挠脖子，嘀嘀咕咕：“也不是非得找到……”
“不会吧？！死啦没有了，万一以后整条街要被铲走，那我们的时光胶囊不是就彻底没有啦？嗷嗷嗷我的童年我的青春——”秦添在电话里鬼吼鬼叫。
“秦添你别叫啦，这不是在找嘛，”纪岁拿过手机，把音量调低，皱着眉反驳：“还有你别乌鸦嘴！什么囍帖街要被铲走，大吉利是……”
“哦哦哦touch wood……”那边传来哐哐敲桌面的声音。
裴烁没有跟着他们一起闹，静静地站在青石板路面上，看着坐在石基边托着腮发呆的纪年。
她的眼底里有一种平静湖面下冰裂的悲怆感，茫然又失焦。
……
“大家骂我也是对的啊，说到底，这一把火是纪强放的。”
“父债女还，天经地义。”
“他是咎由自取，而我是背时倒运。”
“所以咯，我真是恶女，瘟神，扫把星。”
……
昨晚她自言自语说完这番话便失魂落魄地离开，每一步都像脚踩泥潭，越走越往下沉。他多想一手将她拉起来，对她说：傻姑娘，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看着她一副将人拒之千里之外的冷漠模样，却觉得再多宽慰和鼓励的话都很苍白。
真糟糕啊，裴烁。
-
“在那个点。”
突然有个声音低低哑哑地传过来，下一秒，只见纪年从石基上迅速起身，大长腿几步迈到草坪的东面。
大家也围拢过来。
“家姐，真的是这里吗？”纪岁半信半疑，但已经就地蹲下开始用铲子凿开硬土。
“头顶天线还在，垂直对面楼的大门划个十字，就是这里。”纪年点点头。
裴烁在她身边蹲下，也开始动手。
林亚瑞拉开小狗刨坑似的纪岁，拿过她的铲子。陈家栋在一旁把两人扒拉出来的连根草归拢好，预备待会还要填回去。
十分钟过去了，终于听见“嗵”的一声闷响。
埋在地底下近六年的瑞士糖罐，带着一身的铁锈和泥土的酸腐味，终于在这个微寒的秋天傍晚，重见天日。当年大家在圣诞平安夜小心翼翼封存好的信封里，有着他们值得怀念的东西以及未来的梦想。
盖子撬开，在大家倒吸一口气的瞬间，里面的东西被眼疾手快的纪岁一把拿过。
“来来来，等我一个个念哈！”她慢慢打开密封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6个信封，里面有的薄有的厚，还有一个突兀的胀鼓鼓，还用大块的透明胶封了好几层。
“阿添的信封里——是一张海报！”纪岁慢慢摊开来，是一张李小龙的电影海报，信封里还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写着：“我要带老窦去香港杜莎夫人蜡像馆，同李小龙合影！”
“是我是我！哇，我当年的愿望实现了呢，”秦添在电话那头兴奋地挥拳，“今年年初春节的时候就接了爸妈过来，一起去逛了星光大道同蜡像馆，老窦在李小龙蜡像旁不知几兴奋！”
“犀利啊添哥，不错不错……”纪岁顺着往下念：“诶诶，这是我哒！我在里面放的是……”
信封打开，里面掉出来一张扑克牌。
纪岁一愣，脸一红。
林亚瑞帮忙捡起来，笑着看了她一眼：“是不是纪念你当年给人藤条焖猪肉？”
那一年，刚上初一的纪岁为了给纪年买生日礼物，跟着马骝华赌牌仔，被纪年拿着戒尺打屁股，哭得整栋楼都听得见。
“我希望有一日可以凭自己的努力，给家姐买水晶手链，给阿妈买金手镯！”
纪岁咬着唇，把眼里的泪光偷偷用力眨掉，抬头看了一眼纪年。
纪年抿抿嘴，伸手揉了揉她发顶，就跟小时候一样。这个从小说起吃就精神说起读书就犯困、天天做姐姐跟屁虫的豆丁妹，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出落成一个可以为家里分担的大姑娘了。
时光荏苒，岁月把那些回忆都拉得好长好长，有时候纪年甚至有点恍惚，那些忽明忽暗的光阴里，是不是有一些其实是梦来的。
是梦就好了。
“再来，这个是悠悠姐的，”纪岁捏了捏信封，没有打开，递了过去。
陆悠悠记得她当年放在信封里的是什么，她缓缓地拆开来，拿出一张照片。
上面是她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她和妈妈的合照上把父亲也pS上去了。一家人，终于齐齐整整、笑意融融地在一起。
“我想离开南城，去东城去，那里是我爸爸的故乡。”
大家都愣住了。
原来当年悠悠一声不吭去了东城，并不全然为了那个网友。她远赴千里之外，踏上了父亲的故土。而在生死一瞬，她的爸爸也以自己的方式保护了女儿。
冥冥之中，是有在天之灵的吧。
“下一个是谁？”悠悠抹了抹眼角，抽出了纪岁手里那包裹得最丑的信封，里面鼓鼓囊囊，像有一块不规则的东西在里头。
“哈哈，一看就知道是阿栋的，”林亚瑞笑着拿过来，举得高高地，任由陈家栋伸长手也够不着，“当年是谁说要埋了阿烁那双AJ的？来来来看看是啥……”
争抢间，老旧的胶带崩开，信封里的东西掉了出来。
“这啥？两张《星际穿越》电影票？”林亚瑞一脸疑惑，扭头问陈家栋：“喂，你放这玩意儿做什么？”
还没等陈家栋回应，一旁的陆悠悠捡起脚旁跌落的一块黄白色不规则硬块，往后一翻。
上面有字。
“祝阿栋早日康复，”眼尖的纪岁读出声来，却突然噤声一顿，看着身边捧着这块东西发怔的女孩。
上面的落款是：陆悠悠。
当年陈家栋与钟俊豪一行人pK篮球而扭伤脚踝上了石膏，大家都在上面写了祝福语签了名，而他独独敲下了陆悠悠那一块，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这时光胶囊里。
六年前那个平安夜，被胶纸层层包裹起来的少年心事竟在这一刻被揭开，染上了夕阳的蜜，静静地躺在女孩的掌中。
“我，想……”她身后慢慢地响起一个声音，那没有送出的《星际穿越》，那没有说出口的邀约，那信纸上无人知晓的心声，此时此刻像是隔了六年的光阴传来：
“我想约陆悠悠看一场电影。”
陈家栋终于将上面的话说了出来，深吸一口气又吐出，豁出去了似的：“当年没有胆量，现在，再约一次。”
现场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手机那头才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大声赞叹：“哇哦——”
林亚瑞也反应过来，看了看耳根都红了的悠悠，一把箍住陈家栋的脖子，收着力给了他头顶一拳：“你小子，反射弧够长的啊！”
裴烁也在一旁交叉双臂，点了点头：“这可比埋我那双AJ，要厉害得多了。”
纪岁见两个主人公的脸都像熟透的番茄，心想这时赶紧要找个人缓和下气氛，一下跳过来挥着手嚷嚷道：“来来来，现在来看林亚瑞的！”
“喂，”林亚瑞还没回过神，信封里的东西便噼里啪啦被抖落下来，在地面雀跃弹跳。
是七颗小小的，塑料灯珠。
“亚瑞……”陈家栋认出来了。
在场所有人，都认出来了。
那一年陈家栋生日宴上，裴烁与林亚瑞大打出手，跌落在地的生日帽闪起了七彩灯光，电子音乐喋喋不休地唱着生日快乐歌。
“青龙里19号小分队，永远不分开。”
林亚瑞在信纸上的字龙飞凤舞，笔尖用力得划破纸背，像是一种许愿，也像是一种承诺。
裴烁不由自主地看了纪年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跟人动手打架，为了一个女孩。
岁月匆匆，眨眼便过去六年。可是啊，幸好，他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他抬头看了看落日鎏金的天空，游云如棉絮般层层叠叠，缠缠绵绵，难分难舍。
他不知道自己移开目光的这一刻，对面的女孩却默默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他。
“哈哈哈林亚瑞你居然把灯珠拧下来啊……”纪岁拍了拍她身边那个大块头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没想到你也有这么情感细腻的一面啊，你当天是喝high了写的吗哈哈哈！”
“可怜我的生日帽啊，遭遇了暴力事件……”陈家栋也不放过他，踩多两脚。
被调侃的人有那么一瞬的赧然，觉得这么多年前的糗事被翻出来，又觉得自己大只雷雷居然被夸情感细腻，一时真想找个地洞。他也怀疑当天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写出这么脚趾抠地的话。他连忙一把拉过陈家栋来垫背：“你还说我？还说我？约谁看电影来着，啊？”
陈家栋试图挣脱魔爪，电话那头的秦添却一路大声嚎啕假哭：“哇哇哇……感天动地啊，各位观众，有没有人留意到是七粒灯珠诶，七粒！呜呜呜也就是说包括我诶，林亚瑞你有良心！”
“啊呀你们几个大男人吵死了，”纪岁挥了挥手里还有两个信封，“还有我家姐和烁仔哥哥的！”
大家停止了打打闹闹，安静下来。
纪岁的指腹摸到了薄薄的信封里那微微的凸起，仿佛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先把裴烁的扔出去：“烁仔哥哥，到你了。”
裴烁的牛皮信封薄得好像里面没有东西，他缓缓拆开来，拿出几张纸。
居然，是两张100元人民币。
“不是吧‘饼少’，你埋两张人仔在地底干嘛？等升值啊？”林亚瑞终于发现比他好笑的人了，抓紧机会揶揄两句，伸手拿过这两张人民币就着落日余晖仔细端详，“这也不是什么稀有连号币啊，有张尾号还是444呢，这上面还有个铅笔印写着‘30’……”
纪年跟裴烁对视了一眼。
“444？我记得那张人仔！”电话那头的秦添像是恍然大悟，连忙举手回答：“当初阿烁专门跟我换的呢，是纪年交的……”
嘟。
裴烁一下把他按成了静音。
“一张是我妈给我的生活费，”裴烁的目光停在纪年身上，那张写着“30”的纸币，是他俩第一次相遇时他被她讹的“100蚊”，被她后来缴了拳课的学费，“另一张，是我在夜市摆走鬼档第一次赚的一百。”
那时，纪年刚刚被“铁面老卢”记过，反骨地剪了个寸头，打了耳骨钉，然后对着裴烁说“我们不是一路人”。
而他，便也去打了耳骨钉，然后跟着她去夜市摆走鬼档。
以前他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人前人后都一副闲散模样，也没有什么非要去做的事。
可是，慢慢的，他变得不一样了。
“这样，我们就是一路的了。”
陈家栋的头凑过来，将裴烁手头信纸上的那句话读出来，有点不解：“我们？你和谁？”
“你……”裴烁迅速收回与纪年对视的目光，含混地答复：“们啊。”
“喂，怎么说也是一起当过走鬼的交情了，还一起干过架，你居然还怀疑这一点……”林亚瑞面上不满，边说边点开手机上秦添的静音封印。
“哇——阿烁，你这就不对了，怎么埋东西的时候你才觉得跟我们是一路的啊？”秦添终于得以哇哇大叫，“我们可是青龙里19号小分队啊！”
“你是编外的，”林亚瑞嫌弃地补了一句。
纪岁看着面前几个幼稚斗嘴的男人，默默地将手里的信封递给纪年：“家姐，你的。”
这是，最后一个了。
信封打开，纪年慢慢抽出两条白色的细带子。
那是，鞋带。
大家都看到了，一下子沉默下来。
为了那个“七一庆回归晚会”，十五岁的纪年专门为她的“白饭鱼”配了两条崭新的鞋带，服装批发市场淘的，只要五毛钱。
可是到最终，这两条鞋带跟阿妈为她亲手做的网球裙都没有机会上场。它们像是过了期的零食、没有核销的现金券、停摆了的钟表，与她眉心那一道疤一同永远被定格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夏天。
纪岁见纪年怔愣在原地，有点后悔。原本是看到大家为了最近囍帖街的事情绪都有点低落，她才突发奇想建议去找时光胶囊，怀个旧也振奋振奋人心。
没想到却勾起了纪年最沉痛的记忆，
“家姐……”
纪岁想把这一部分快进，便给了旁边的裴烁一个眼神，示意他可以拆自己的信封了。
“不是你的错。”突然，纪年低低的嗓音响起，像是在喃喃自语。
大家看着她对着手里那张信纸，读出了六年前写下的那句话。
纪年突然觉得深陷泥泞中的自己，被谁用力地拉了一把，让快要没顶的她得以重见天日。
无论是九年前在那个雨夜顶着一头血污的她，还是九年后看着一栋大楼被烧得焦黑的她，真的已经拼尽全力了呢，在命运的齿轮前却毫无还手的余地。
那句话，是18岁的纪年回过头来对15岁的纪年说的，又像是18岁的纪年看着前方，对未来24岁的纪年发出的一句呼唤，然后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她拉了出来。
纪年，这不是你的错。
-
“好肚饿，”在一片安静中，裴烁发出了一声长叹，然后不经意地看了纪年一眼：“走吧，返屋企食饭。”
陈家栋见状，也一把揽住高他大半个头的林亚瑞的肩膀，像吊着的挂件似的吆喝：“走咯走咯！”
林亚瑞也回揽了他的肩头，伸长另一只手揉了揉一旁纪岁的发顶：“饿死了，返归返归！”
纪岁没躲，勾着悠悠的手臂，又往前扯了扯纪年的衣角，在亮起路灯的夜幕下，大声叫着：“走！返屋企食饭咯！”
暖黄色的灯光，把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摇摇晃晃地映在巷子的青石板砖上，像一排肩靠着肩、头碰着头的船帆。